作者 / 馬丁
「我太太說我經常板著臉,雖然她知道我不是這麼一個可怕的個性,但我覺得我在生活中還蠻隨和的。當然程騰可能不會這麼認為。」
電話那端,《姜子牙》聯合導演王昕談起自己在創作現場的冷酷面,笑著聊起生活中的另一番模樣。另一個時空下,聽到這樣的「自我評價」,《姜子牙》導演程騰果然無情回懟——「對,我覺得他可能對自己有錯誤的認知。」
▲程騰與王昕
在一部部優秀國產動畫電影的接力下,國漫熱潮持續翻湧。如今,這一棒落在了《姜子牙》的手中。回顧過去四年,從最初的項目啟動到故事、人物、畫面等的塑造,以至最終的完整動態呈現,在還原三千多年前遙遠而陌生的「後封神時代」時,《姜子牙》也經歷了很多不為人知的創作難題。如今再回頭看,縱使心中多少存有一些遺憾,但主創們還是滿懷信心。
在電影上映前,一起拍電影也專訪了《姜子牙》的導演程騰、聯合導演王昕,與他們一起聊了聊電影創作幕後的故事,那些沒能實現的「隱秘」戲份,以及國產動畫電影行業的未來。
「神話粉」程騰和「不放心」的王昕
時間倒回四年前。
《西遊記之大聖歸來》在國內電影市場掀起波瀾,國產動畫電影迎來新機遇,一切都在悄然孕育。《姜子牙》也便在這時開始啟動。在搭建創作團隊時,導演李煒和製片人高薇華想到了曾經的兩位學生程騰和李夏。
當時程騰已經在美國的夢工廠工作室做到了聯合導演的位子。但在接到項目邀約,了解了電影的大致內容後,身為中國神話兼封神粉的程騰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我一直覺得,封神是一個非常龐大且具有想像力的體系,但這裡面其實還有很多問題沒有解決,我很想在後面發展開發出一個更大的陰謀,把『封神大戰』的故事進一步完善。」
之後,程騰便從夢工廠辭職,決定與李夏一起回國創作。好友王昕(彼時還在美國暴雪擔任動畫角色總監一職),在聽到兩人的回國計劃時還曾勸他們三思,擔心國內的創作條件並不能很好的支撐項目的運作。臨行之前,王昕給出了很多建議,但還是覺得「十分的不放心」。
2017年初的某一天,王昕獨自走在暴雪園區排水道邊的小路上,盯著自己的影子,突然一個邪惡的念頭冒出來,再也沒有被壓下。就這樣,他自告奮勇,毅然從暴雪辭職,告別遠在美國的妻女,主動回國加入到《姜子牙》的項目中來。
在回憶錄裡,王昕曾提到這一大膽決定背後為改變中國動畫的理想化動機。採訪中,王昕也直言:「當時覺得要是不回來的話,(電影)很有可能會面臨各種各樣更大的困難。」言語間仍然難掩往常的自信與野心。
當然,願景是美好的,但實際操作起來卻並不容易。
從2016年正式啟動到2019年12月31號最後一天交片,雖然大的故事架構早已確立,但重點在哪裡、角色和人物的動機又是什麼,這些都需要團隊做進一步的完善,以至光劇本就形成了上百個版本,劇本打磨貫穿著項目的整個製作周期。
在視覺開發層面,從分鏡到動態的故事版,再到三維的預視覺化,與故事開發相關的所有環節同樣處在不斷地迭代之中。其中,單個場景就平均迭代70餘次,而整部電影一共設計有2317張場景概念圖。在團隊規模上,單是中期製作環節就集中著大概五六百號人。此外,團隊會全流程打造具備影片畫質級別的3-4分鐘的demo,呈現角色的動作、特效及觀感,用充分的前期設計和準備避免後期可能遇到的「坑」。
而這背後是創作者的「苦熬」。程騰表示,項目中期以後大家面臨的主要難題就是累,休息時間不夠——「主要是睡覺時間不夠,基本上不能做到每天都睡,就這麼熬著,昨天就沒睡。」程騰苦笑著說。
當然還涉及預算資金的問題。王昕坦言,錢當然是越多越好,大家從來不嫌錢少,錢越多就能做更多的事情。但在他看來,所有的這些困難都不算什麼,因為大家都提前預料到了,因此做了充分的準備和努力。至於團隊,畢竟是第一次做,這還只是一個開始。「比較好的是,大家都不是因為錢或者這樣那樣的原因(聚在一起),我們在《姜子牙》身上看到了一個可以好好做動畫的機會,從而聚攏起這麼一幫人。」
做有「中國感」的動畫
「仙界的神仙社畜」,是程騰對姜子牙給出的人物評價。
在他眼裡,好的電影應當具備與社會的共情點,但原著中的姜子牙更多是「工具人」式的存在,性格有一定缺失,起碼跟哪吒、大聖比沒什麼個性,而且是一個「白鬍子老頭」的形象,這也是現代觀眾對他印象沒那麼深刻的原因。為了彌補這一不足,團隊將人物定義為「中年大叔」,也在他原本經歷的基礎上融入了更多「情感面」,也就有了現在的故事。
「我覺得這特別像我,包括很多年輕觀眾都會有的經歷。比如你剛剛大學畢業進入社會,突然信仰崩塌,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按在地上摩擦,」程騰笑著說:「姜子牙也是這樣,剛上場就打贏了封神大戰,拯救了蒼生,職業規劃特別好,馬上要當神界的老大了,眾神也都相信他,結果在升官加爵的那一刻發生了一些問題,直接被貶下了反間。這也容易讓大家想到中年危機,所以就將年齡定在了中年。」
而面對三千多年前遙遠而陌生的「後封神世界」,在電影的視覺呈現上,團隊也付出了不小的努力。因為商周時期出土的文物古蹟並不多,可供查找的史實資料也很少,現在大家想像到的很多中國美術元素,如紅磚綠瓦、祥雲圖案、龍等等都是後面才出現的,都不應該出現在那個年代,所以真正能用的美術元素並不多,但大家都希望設計出來的世界讓觀眾覺得非常中國。
「包括做三維動畫,其實很容易做得很美式,但我們希望這個東西看起來很不美式,很有中國感。所以我們做了大量的努力,去想像那個時候的文化信仰以及人的審美體系,比如可能有巫僕文化、自然崇拜,這就影響到人物的服裝,包括裝飾品、房屋的設計等等。總的來說,就是基於當時可能存在的世界觀、價值觀的信仰從而設定了整套的視覺風格,做出一個可信的世界來。」程騰說道。
此外,團隊還進行了大量的考察和調研,甚至遠赴長白山採風,翻閱了《山海經》《封神演義》等大量文學作品,試圖從神話中獲得啟發靈感。影片中,姜子牙在旅途中經過的幾個關鍵場景基本都是從《山海經》取的景。同為中國傳統元素的愛好者,主創們也會將自己在傳統文化中的吸收運用到電影創作中來。比如喜歡國畫、蘇州園林的王昕就將留白、以及對空間的理解運用到電影上。
探索之餘,《姜子牙》在國產動畫領域也做出了一些創新。對毛髮不同視覺風格的打造就是其中之一。不同於其它作品中「根根分明」狀的毛髮,在《姜子牙》中,為了畫面統一和漫畫的人文造型,團隊運用的是體塊化、模型化的處理方式。
「像『四不相』這麼可愛、萌寵的小動物,你總不能讓它硬硬的吧,太硬了就沒有軟萌的感覺,所以還是要有細節。為了達到這種效果,我們運用了大量不同模型、透明接觸的處理,還用到了基本的毛髮梳理工具,」王昕介紹說:「我經常說這有點像『雞尾酒療法』,各種各樣不同的處理方式都揉在一起,形成體塊化的視覺。也不能說是完全無中生有的一個創新,但其他團隊好像不太有類似的處理。」
在王昕看來,這種體塊化的處理並沒有讓創作變得簡單,環節中所使用的工具反而是增加了。客觀而言,基於模型的毛髮也讓團隊對毛髮的處理有了更大的空間,基本想要什麼形狀或狀態的毛髮就可以有什麼樣的,從而對藝術創作有更精準的把控。
處女座組合的強迫症和細節控
「我說實話啊,我不罵人的,這點要比老王稍好一點點。」說完,程騰哈哈大笑起來。
四年的創作打磨,相處之間難免會有碰撞和摩擦。巧合的是,程騰和王昕都是處女座,在某些創作理念上往往「一拍即合」。比如都喜歡秩序型、儀式感的東西,影片中大量的「強迫症」式的視覺風格便就此形成。轉換到具體的製作中,兩人也對團隊有著一致的高標準要求。
在之前官微發布的導演特輯中,這種嚴格也被展現在觀眾面前,尤其是王昕。畫面中不斷出現的「嗶」聲也是工作人員提到的「被按在地上摩擦」的聲音。評論下面,程騰還聲稱視頻把王昕的個性「溫柔化」了。
對此,王昕回應說:「我不知道大家對我的評價是什麼,但在創作中我們遇到的問題是全方位的,所以我可能會冷處理或者有冷酷的表情,其實是為了把事情做好,沒能太顧忌別人的感受。我覺得動畫創作如果不是細節控的話會缺失很多東西。作為帶頭人,我首先要嚴於律己,再是嚴於律人。」
儘管如此,如今再回頭看,電影還是有一些精彩的戲份因為時長、資金、創作難度等問題沒能實現,略有遺憾。比如姜子牙在最後悟道的時候,程騰就向拍sir介紹了一段,影片原本設計的意象化處理——「姜子牙回到北海,也就是故事一開始的地方,坐在棧橋上釣魚,這時天上開始下雪(此前幾十年從未下過雪),雪花飄下來,湖面裡雪花的倒影變成一個個人,緊接著天上下起鵝毛大雪,攝影機進到湖裡面,整個世界開始顛倒,水面上的世界變成了虛幻,水面下成了真實的世界。我們是想通過這種方式讓姜子牙理解一人和蒼生之間的關係。」
從夢工廠和暴雪相繼辭職回國,懷抱改變國產動畫電影的野心,程騰和王昕在回國創作的這段日子裡,也深切地感受到國內外在動畫電影創作領域上的不同。
程騰便提到,海外創作尤其重視方法,流程也特別完善,單個藝術家參與其中不會有太大壓力,但國內的行業搭建相比來說還沒有那麼成熟,項目運作特別依賴核心藝術家的個人能力,大家負責的事情會非常多,也比較累。「但好處是,這樣出來的作品會有很強的作者性,海外那種生產方式最後出來的更像是一個娛樂產品。」
而在運作《姜子牙》這個項目時,程騰和王昕也有意識地進行體系化的推動,將故事開發和視覺開發緊密地揉在一起,為國內工業化體系的完善和構建貢獻自己的一份力量。「大家都認為動畫片導演就是一個畫畫的。是,沒錯。我們都需要有藝術功底,需要會畫畫,但這並不是一個零星的靈感積攢,完全感性地拍腦袋就可以了。很多時候,我們還必須要具備比較理性的規劃和思考,」王昕表示說:「這種理性與感性、藝術跟科技之間的平衡,也是現代商業動畫項目比較難的地方。」
從《西遊記之大聖歸來》到《哪吒之魔童降世》,再到《姜子牙》,還有《白蛇:緣起》《羅小黑戰記》等一眾小體量黑馬之作,一部部優秀國產動畫電影的出現,也充分體現著國內創作水平的提高,以及動畫電影背後的廣闊市場空間。展望未來,程騰也滿懷信心:「之前就有人說,只要大家比較用心地做,出來的東西就挺好的,因為當時有很多糊弄的,現在大家都在認真做,要想做得更好,就需要大家非常努力地去提高作品的水準。」
「國漫崛起」的口號喊了太久,現在我們終於走在了路上。未來,要想走得更遠、更久,尚需要更多一部接一部優質作品的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