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家書故事 | 二十年前,沒有網絡的青年人給筆友寫信
13:56來自別再說懂我
大家好,我是蔣雲帆,來自南京大學。下面,由我來為大家講述與信件相關的那段過往。
今年2月的一個晚上,我剛買了一堆新書,家中暫時騰不出空地來安置,便決定整理一下家裡唯一的老書櫥,希望能收拾出一點空間來。書櫥是全家人共用的,十多年來堆滿了舊課本、舊報紙、舊雜誌和難得一用的舊書,雜亂不堪。我硬著頭皮收拾了一會兒,忽然注意到書櫥最上層角落裡有一隻透明文具袋,鼓鼓囊囊落滿灰塵,蜷縮在兩本大書的背後,只露出一個小角。我有些好奇,將它取出來拍去灰塵,看清了它裡面竟然裝滿了信件,其中許多還有完整的信封包裝。是誰的信呢?就我所知,我們家誰都沒有寫信的習慣。何況,這些信看起來如此滄桑,絕對已經有年代了。我暫時放下收拾的工作,坐下來打開文具袋,拿出一封信仔細打量。看見信封上寫著父親的名字,我才意識到,這是父親收到的信。
可是,誰會給父親寫信呢?
私拆信件總是不好的。我拿著文具袋去找父親,想求得他的許可。父親看起來比我還驚訝,他翻出幾封舊信掃視著,沉默了片刻才自語般說「是的,這是我的信」。他面部的線條也忽然柔和下來,仿佛有哪個開關在他身上打開了,他看信的眼神、沉思的神情和嘴角若有若無的微笑,都是我以前從未見過的。怎麼描述那種感覺呢?就好像面前一根脆脆的黃瓜忽然變成了一隻柔軟的絲瓜。
「爸,這些信我能看嗎?」我試探著問。父親沉默了一下,我幾乎緊張起來。這還是第一次,我忽然感覺到這似乎像是父親珍藏的秘密。過了一會,父親突然笑了一下:「當然可以。」他又低頭看向手上的信,「這些人,我好久沒聯繫了。」
「是爸你的同學嗎?」
他搖頭。「是我的筆友。那會兒,你還沒出生呢。」
「咦!爸你怎麼想到要交筆友的?」我簡直覺得這是小說才有的情節。
父親神秘地一笑:「當時交筆友很流行的,就是……上世紀末這世紀初吧。你爸我當然要趕個潮流。」仿佛是怕我對「潮流」二字難以理解,他忽然摸了摸多年不變的寸頭,「看不出來吧,你爸當時是留長頭髮的。」
1999年,父親在泰州剛工作不久,便遇上了這股「筆友熱」。那時父親有一臺收音機,常聽的幾個電臺都有發布尋找筆友的信息。父親記下了一些地址,借著青年人的簡單與熱情寄出了幾封信,並十分幸運地得到了回信。其中重慶有一位叫「瑜兒」的年輕姑娘,是幾個筆友中最活躍、來信最多的。通信約一年後,父親和母親結了婚、有了我,家裡要忙的事情開始變多,也就不再有大把的時間和精力維繫筆友關係。那之後,這些信件也就被束之高閣,一晃,竟已過去了二十年。
懷著好奇,我打開了一封「瑜兒」的來信。雖然我從未見過她,但信如其人,她快人快語的活潑形象已在那一筆一畫間悄悄升了起來。我邊讀邊想像著,不能不為這一段「紙上情誼」所感動。它並不特別,只是兩個普通人的普通交流;它甚至也沒有情節,只是一段流水帳般的瑣屑訴說。但是,它之所以如此打動我,或許正是因為它的普通和瑣屑。在它裡面,我第一次見到了父親的另一面。
比如,父親過去也曾關注農活。「你來信說你們那兒種小麥和水稻……」在我印象中,父親常常袖手不問家事,幾年前,我們家裡的田還未被徵用時,他也從未在田裡幫過忙。年輕時的他會不一樣嗎?
「你說下田啊?肯定的。」父親回憶著,「農忙的時候,整天覺都睡不好。不過,要是不忙農活,田裡黃黃綠綠的倒很好看。現在那些地都被用來蓋樓房了,你是見不到了……」
原來父親也喜歡過動漫。筆友的信裡寫到:「你看過那部日本動畫片《灌籃高手》嗎?啊!我特別喜歡櫻木花道和流川楓……」我一直以為父親對動漫興致缺缺,認為那是「小孩子看的」。每次我在客廳對著電視哈哈笑時,父親總是無動於衷地背對著我,坐在角落裡敲著鍵盤。沒想到年輕時的父親,也會和我們一樣因為「追番」而瘋狂啊。
「《灌籃高手》?我當然看過,」父親笑了一聲,「我想想,櫻木花道,流川楓……唉,現在都忘了,當時我還挺喜歡,可惜一天只播一集,我到點了就守在電視機前……你還記得那種舊式的電視機嗎?又厚重屏幕又小,看著很吃力,不過我還是看得津津有味的。」
信裡父親也想過去當兵。我嘻嘻地笑著,真要把晚餐桌邊喝著啤酒的中年男子與信中那個一腔熱血的青年相聯繫,可挺不容易呢。
「你爸我身體可好了。」父親舉起手讓我看他臂上的肌肉,「我沒去當兵,家裡事多,廠裡工作也忙,我畢竟顧不了那麼多。想當兵那時也是年輕,容易激動,聽說那件事之後特別生氣。現在想起來,還是感嘆國家強大了好啊。」
最讓我好奇的,還是父親一定信裡對筆友傾訴過什麼感情上的煩惱,因為他的筆友回信寫到:「也是的,我看我幫不了你了,因為我不了解你的情況,只能在遙遠的地方祝你幸福……」父親當時應該正準備和母親結婚吧?是什麼樣的煩惱使他選擇對一個素未謀面的女筆友傾訴呢?難道他也曾為某些情感問題而糾結不安嗎?不過這件事我最終沒好意思向父親提起,只旁敲側擊地詢問他是如何與母親認識的。父親說到是村裡一戶人家做媒,介紹他與母親認識的。「那時候你外公還在開拖拉機,來我們村附近運貨,和做媒的那人聊過幾回就熟了,我和你媽也認識了。」
看到這封父親和女筆友的信,我突然有一點忐忑起來。信中的那個年輕的父親,曾經青澀而充滿激情、細膩又滿心迷茫。這個信裡的年輕人讓我覺得陌生,卻也讓我對眼前真實的父親有了進一步了解。原來他也有過這樣的時光,原來他並不總是那麼語氣強硬高高在上。我不得不承認,父親並不是生來就要成為我的父親的。若當初他的人生軌跡偏離一點點,我就不是他的女兒。對此,我簡直有種後怕般的慶幸。我本沒有想到一封信會引出我這麼多莫名的擔心,但交談中,父親的從容卻漸漸平息了我的不安。
「都過去二十年了。哈哈,哈哈。」
他笑,我和他一起笑。在笑聲中我忽然覺得,兜兜轉轉一大圈,父親還是我的父親。不過信中那個青澀的毛頭小子,也躲在父親的內心深處,和我們一起笑著。
家書的原文如下:
嗨!小小:
見信好!
唉!該說些什麼呢?不是沒有說的而是不知該先告訴你什麼!你現在應該很好,對吧!
你近來忙著鞋子的問題可是比我好!我可慘了,一個星期沒有休息時間,天天要上課,而每次等著處理故障的時間,比真正處理的時間還長,而且經常由於坐久的原因吧!我的腳都坐腫了,氣死人!而且,我們壓力還是比較大的,我現在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因為我如果考不到中級我會覺得好丟臉的。不過還好,因為我成績算比較好的了,只不過貪玩了點,記性差點。他們有人比我還緊張,壓力還大!(笑臉)
告訴你少年!……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由於剛才XX(我們教務科長,現在是我們班的負責人,很討厭的)進來把我嚇了一跳,我趕快把寫給你的信藏起來,後來他走了之後我又繼續寫結果忘了我下面要給你寫什麼了,任我想了一節課都沒有想起來,唉,完都完了!
哦!你來信說你們那兒種小麥和水稻!你問我們這裡呀!我也不知道耶!因為我連小麥和水稻都分不清楚,我們這裡可能和你們那裡不同,重慶市中心以工業為主,我們所以看不到什麼農作物,頂多有些菜!
哦!你看過那部日本動畫片《灌籃高手》嗎?啊!我特別喜歡櫻木花道和流川楓。真的好好看,可是每天只演一集!討厭!
哦!你說你想去當兵嗎?是因為北約的事嗎?重慶的響應也很大的,我從江油回來那天正好重慶的大學生在重慶市人民政府前遊行示威。好多大學生,我也去看了一會兒,我站在行人道上看著眼前的人群從身邊經過時,不知怎麼的忽然覺得十分痛,眼淚不禁就流了下來,我感到悲哀,我們祖國不強大,就會被人欺負!
嗯!我發現我的朋友怎麼老是遇到同一個問題,我的好友(女生)她也是玩了一個朋友,她們家裡人不同意,我才幫她想了個辦法,還不知道能否解決!你呢?也是的,我看我幫不了你了,因為我不了解你的情況,只能在遙遠的地方祝你幸福!還有你別有了老婆就忘了我呦!
好了,也寫得差不多了!首先,要說聲sorry!因為我近來都不定,我的意思是我的考試在6月23、24、25日,而再後來我可能會去雲南玩,看世博會,還有可能去西昌玩兒,所以我收不到你的信!不過我會寫信給你,我的分配還不知道在哪兒!不過我會分在成都分局,我選擇了成都分局,選擇了離開重慶,唉!不知是錯還是對!
我好累啊!上學太累了!我好想睡一個好覺,可是不行,天天都沒有睡醒!我想考完了之後第一件事就是睡一覺!
祝:
前程似錦!
身體健康!(旁註:糟了:我寫留言寫傻了,跟誰都要寫這兩句怎麼跟你也寫!)
一帆風順!Don’t forget me!
嘿!你看(人像)我給我同桌的男生畫的像!我說他不剃鬍子像仙人掌,把他氣死了,其實我覺他挺慘的!鬍子開始是我叫他別剃的,因為我好其他不剃鬍子是什麼樣的,為什麼有個男生都要剃鬍子!結果他兩天沒有剃被我「洗刷」慘了!還有他不服氣因為他是分頭,而我把他畫成了小平頭,像刺豬一樣!
給你出兩道腦筋急轉彎!1.豬是怎麼死的?2.有個人走在一個獨木橋的中間了,而前面來了一隻狼,後面來了一隻虎他是怎麼過去的?快點想!
Your:瑜兒/Autumn
99.6.12日
作者 | 蔣雲帆
美編 | 李子涵
圖片來源 | https://unsplash.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