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娟
魯迅在通信中談自己談得最多的自然是給許廣平的「兩地書」了。情書中我我我、你你你地剖示自己、向對方坦白,正是所謂的卿卿我我。我的驕傲,我的懊惱,我的所憂所懼,我的向不曾與人道及的隱痛……皆與你分享。除許廣平外,還有個李秉中,那時是北大學生,早於許廣平,1924年就與魯迅通信了,後投黃埔軍校變成「武人」參加北伐,與魯迅很契合,似乎可以一起喝酒、談人生,是那種學生與年輕老師亦友亦師的關係。魯迅跟李秉中談得深,多半也是因為學生兼小兄弟一般的李秉中常要問「結婚然否」、「職業何為」一類人生大問題。魯迅一向愛護青年,答覆不會敷衍著說些套話空話,必要竭誠以奉,常常融匯了個人經驗與人生之思。譬如1928年4月9日信就寫了一大篇:
「記得別後不久,曾得來信,未曾奉復。其原因蓋在以『結婚然否問題』見詢,難以下筆,遷延又遷延,終至不寫也。此一問題,蓋討論至少二三千年,而至今未得解答,故若討論,仍如不言。但據我個人意見,則以為禁慾,是不行的,中世紀之修道士,即是前車。但染病,是萬不可的。十九世紀末之文藝家,雖曾讚頌毒酒之醉,病毒之死,但讚頌固不妨,身歷卻是大苦。於是,歸根結蒂,只好結婚。結婚之後,也有大苦,有大累,怨天尤人,往往不免。但兩害相權,我以為結婚較小。否則易於得病,一得病,終身相隨矣。」
這信放在情話綿綿的「兩地書」之間看,就很有意思。其時,魯迅已結束了與許廣平廈門—廣州的兩地相思,在上海甜蜜同居開始不到半年,而頑皮搗亂、頗耗費魯迅精力和時間的海嬰公子還未出生呢,怎麼就有了「有大苦,有大累,怨天尤人,往往不免」的喟嘆?是個人經驗還是泛泛而論?大約六七年後魯迅贈許廣平那首詩中,有「十年攜手共艱危,以沫相濡亦可哀」之句,其中「可哀」解作「可憐、可嘆」,是於艱危世道中婚姻家庭生活諸種苦辣酸甜滋味的繁複感慨吧。同一封信中,關於職業問題,李秉中有所求教,魯迅也有所回答:
「兄職業我以為不可改,非為愛國,為吃飯也。人不能不吃飯,因此即不能不做事。但居今之世,事與願違者往往而有,所以也只能做一件事算是活命之手段,倘有餘暇,可研究自己所願意之東西耳。自然,強所不欲,亦一苦事。然而飯碗一失,其苦更大。我看中國謀生,將日難一日也。所以只得混混。」
魯迅的深刻與力量來自於真實與真誠,敢於正視人生真實的底色,反對「瞞」和「騙」,即如這信中所答,決不是飄飄然的漂亮話。所以青年們為何追隨魯迅,看這封信已能明白一二。
魯迅與李秉中通信之初,還沒有與許廣平師生戀,與朱安的婚姻形同虛設,正像一個尚且年輕的老單身漢,周圍聚著一幫仰慕新文學作家的新式青年。他們交換書籍、信息,商談文稿,介紹出版,也喝酒吃點心。魯迅還曾為李秉中寫信給胡適,說李秉中「久慕先生偉烈,並渴欲一瞻丰采。所以不揣冒昧,為之介紹,倘能破著作工夫,略賜教言,誠不勝其欣幸惶恐屏營之至!」這就好比今天韓寒肯為他的粉絲寫駢四驪六的介紹信給陳丹青,請他接見一下。這也印證了魯迅肯為青年做種種「傻事」的傳說,比如給一個落魄青年補靴子等等。他那著名的「俯首甘為孺子牛」的自況,真不是唱高調。
給胡適寫這封信是在1924年,那時魯迅、胡適還殘存著《新青年》同人的舊誼,但信的書寫形式已經相當客氣。後來兩人道不同、漸行漸遠,這樣客氣的信也無有了。
說到客氣與尊敬,魯迅寫給蔡元培老鄉賢老領導的信、寫給母親大人的家書,無論稱謂、格式還是文辭,都相當恭敬,執禮周到。寫給母親的信,抬頭總是「母親大人膝下敬稟者」,結尾總要「恭請金安」,行文言及母親大人,「大人」之前留白以示尊敬,說到自己總要以小一號的字寫「男」如何如何,落款「男(小字)叩」或加上「廣平及海嬰隨叩」。新文人而執舊禮節如此。後來海嬰漸大,其言動舉止就成為魯迅給母親信中的一個重要內容,以此慰藉老人家。如1934年5月29日信:「害馬(指許廣平)及海嬰均安好,惟海嬰日見長大,自有主意,常出門外與一切人搗亂,不問大小,都去衝突,管束頗覺吃力耳。」
同年6月13日信報告:「海嬰這幾天不到外面去鬧事了,他又到公園和鄉下去。而且日見其長,但不胖,議論極多,在家時簡直說個不歇。動物是不能給他養的,他有時優待,有時則要虐待,寓中養著一匹老鼠,前幾天他就用蠟燭將後腳燒壞了。至於學校,則今年擬不給他去,因為四近實無好小學,有些是騙錢的,教員雖打扮得很時髦,卻無學問;有些是教會開的,常要講教,更為討厭。海嬰雖說是六歲,但須到本年九月底,才是十足五歲,所以不如暫且任他玩著,待到足六歲再看吧。」讀了這樣生動的報告,老人家的快慰可想而知。
五四以降,魯迅一代人對於種種舊道德的反叛,就有「非孝」一項,什麼「二十四孝」什麼「臥冰求鯉」「郭巨埋兒」,特別是那個極不自然的「老萊子彩衣娛親」——老大不小的一個人假扮奶娃子,四腳朝天咿咿呀呀,在父母膝下承歡——倒有可能把高齡父母嚇得半死,魯迅極度厭惡這種做作、蒙昧甚至血腥的孝道,數度撰文抨擊。這一主題甚至延續到後來巴金的《家》。非孝,為了求得個性解放。這就是為什麼許廣平們當年鬧學潮反對楊蔭榆,特別討厭楊用虛擬的親情籠絡她們,連魯迅也不願聞,指出學潮不是婆婆媳婦之間的勃谿之爭。魯迅反對的是虛偽做作、以壓迫青年為目的的所謂孝道,他如何對待母親正可體現他的孝心,即如上面引用的信,倒是他以海嬰娛親了。
說到「娛」,魯迅其實相當具有娛樂精神。這說明:一、他智力過人;二、他精力過剩。
章川島章廷謙是魯迅的鄉黨,浙江籍,也是較早那一撥與魯迅混得很熟的人(如許欽文、孫伏園等)之一。魯迅與他「業務」上的往來主要是淘、印古籍書,比如印《遊仙窟》的事,兩人信上說過好幾回。大概魯迅覺得他為人老實,又有點「木膚膚」——紹興方言說人遲鈍,於是像代在上海謀生、已有新愛人的三弟傳話給八道灣前弟妹、也即鬧翻了的周作人日籍妻子羽太幸子之妹羽太芳子的差事,就託他去辦。也許魯迅這樣考慮:即便那日籍姊妹給點壞臉色看,他章川島木膚膚的也沒感覺。也許正是章川島的木膚膚,魯迅給他寫信總是輕鬆愉快兼調侃。比如信中稱北新書局老闆李小峰為「北新小板」;贈送自己的新著給新婚不久的川島,題詞寫得超搞笑:「我親愛的一撮毛哥哥呀,請你從愛人的懷抱中匯出一隻手來,接受這枯燥乏味的《中國文學史略》。」川島夫人斐君懷孕、生子,魯迅比喻為「發表其蘊蓄」,產期延後,被調侃為「出版延期」。
魯迅去廈門大學,也替川島夫婦謀職,並在信中詳細介紹情況,吃住行,賺薪水,處處替他們打算。當時廈門大學在草創中,魯迅初到時,被「陳列於生物院四層樓上者三星期,欲至平地,一上一下,扶梯就有一百九十二級」,「然此乃收拾光棍者耳。倘有夫人,則當住於一座特別的洋樓曰『兼愛樓』,而無高升生物院之慮矣。」(1926年10月3日信)他分析道:「此處最不便的是飯食,然而凡有太太者卻未聞叫苦之聲。斐君太太雖學生出身,然而煎荷包蛋,燉牛肉,做雞蛋糕,當必在六十分以上,然則買牛肉而燉之,買雞蛋而糕之,又何懼食不甘味也哉。」(1926年10月23日信)
川島聽說魯迅要離開廈大, 他擔心廈大的是是非非,魯迅解釋說:學校中自然也有汙濁人事, 但哪裡沒有呢?「我的脾氣太不好,吃了三天飽飯,就要頭痛,加以一卷行李一個人,容易做怪,毫無顧忌。你們兩位就不同,自有一個小團體,只要還他們應盡的責任,此外則以薪水為目的,以『愛人呀』為宗旨,關起門來,不問他事,即偶有不平,則於回房之後,夫曰:某公是畜生!婦曰:對呀,他是蟲豕!悶氣既出,事情就完了。我看凡有夫人的人,在這裡都比別人和氣些。……若夫不佞者,情狀不同,一有感觸,就坐在電燈下默默地想,越想越火冒,而無人澆一杯冷水,於是終於決定曰:『仰東碩殺!我勿要來帶者!』」國罵紹興版,老子不待在這兒啦!(1926年11月21日信)這一同樣的事,他寫在「兩地書」中給許廣平看時,就正經嚴重多了。待到許廣平為他擔心著急了,他又趕緊大事化小。參照著看,始知魯迅在廈門的如坐針氈,也真是與熱戀害馬而分居兩地這情形有關,不能全怪那些汙糟人事。
魯迅與章川島的通信計有六十餘封,娛樂調侃中,關於廈大,關於中山大學,關於他與顧頡剛的矛盾、官司以及與太陽社論戰、三十年代初參加左聯,這一段生活在寫給章川島的信中都有詳盡的展示。
川島章廷謙解放後在北京大學教書,1954年批判俞平伯時,他向王瑤發議論:「俞平伯寫東西,出發點並不是壞的,就是沒和政治聯繫,一經分析就壞了。」「從俞平伯那裡開刀來批判胡適思想似乎不太恰當。」「胡適的實驗主義在當時是好的。」結果被人寫進匯報向上反映。他忘了魯迅早在1927年通信中就告訴他的話:「我想贈你一句話:專管自己吃飯,不要對人發感慨。(此所謂『人』者,生人不必說,即可疑之熟人,亦包括在內。)並且積下幾個錢來。」當時在北大,章川島被目為「落後教授」。
寫信,給什麼人,寫信人因對象不同而在信中有不同的形象呈現。與曹靖華通信的魯迅,興奮於那個遙遠的新的國度——蘇聯的一切,渴望著也進行著與異域文化的交流;與青年木刻家們通信的魯迅,沉浸在藝術世界,期盼中國美術技藝進步;與鄭振鐸通信的魯迅,是意欲保存國粹,印《北平箋譜》不惜重金、連富家子邵洵美亦驚得咋舌;與胡風通信的魯迅,是被舉為左聯盟主卻有一肚子苦水要吐……不同的信,不同的側面,構成豐滿的魯迅形象。
還有時光流逝帶來的改變。魯迅晚年對於青年人如蕭軍蕭紅,仍如早年對待李秉中們的熱誠,但歲月的痕跡悄然改變著魯迅形象。與李秉中通信的魯迅還有著年輕的語氣,而與兩蕭通信中的魯迅已然有父輩的慈祥了,蕭紅甚至常常想到她的老祖父。
當然也有歲月不能更改的老朋友的交情,比如許壽裳。兩人從年輕到老一路走來,彼此了解,無需在信中剖白;有事相幫,有話直說;即便多時不見,亦不相隔,如,「弟等均如常,但敷衍孩子,譯作,看稿,忙而無聊,在自己這方面,幾於毫無生趣耳。」(1935年3月23日信)這樣的不昂揚、不風趣、不諷刺揭露敵手、淡然平常卻沉鬱之至的牢騷話,想來也只有向老友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