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整標題:宋詞的那些風流雅事之四十八:皇上至高無上之六李煜一談
上節品讀李璟的詞,談及那個五代十國時期,王位的問鼎者逐鹿中原,濫殺無辜,草菅人命,戰禍頻發,致使社會一片凋敝,民不聊生。天淵君藉此發了通關於康德「人是目的」的議論。復盤一下,覺得意思表達到位,但如何從李璟到康德的關聯和過渡,文氣有些跳躍,語焉不詳。這裡再捋一捋順。
康德表達的是一種個人生存的最好的社會環境:人是目的,就意味著人可以、必須拒絕人身的依附,拒絕人為的功利性或被工具性,拒絕人意識的被強制被灌輸,拒絕人行為的受制與被控制;就意味著張揚人的自由、獨立和全面發展。而對李璟的精神分析,天淵君以為,他的角色分裂和性格兩重性或多重性,是那個時代的產物。就人而言,其人身的依附性、行為的工具性、生命的幻滅性,族群的脆弱性,都印證了這個社會有著巨大的人道缺陷。即使貴為帝王的李璟,也逃脫不了這個社會缺陷造成的軀體、精神和性格的極大傷害。換句話說,即使李璟,作為帝王,他活著本身就是目的,那麼當所有人都是他的奴僕、工具的時候,他一樣是這個威權社會最大的工具。他沒有也不可能有真正自由,沒有也不可能完成他「人是目的」的理想境界。
今天,這已是基本常識。這個常識性的結論是:人是目的,其根本的前提是,當所有人都實現人是目的的前提下,你的人是目的的目標,才能夠真正實現。李璟、李煜是這樣,你,和我,都是這樣。
今天品讀李煜的詞。李煜是李璟的第六個兒子,史稱南唐後主。記得剛開始說宋詞時曾單列一節評說過李煜(參見說宋詞之三:亡國之音),那次是從宋詞起源和雛形期談了李煜詞的特色。今次讀李煜詞,顯然品味的角度不同,生發的感受也不一樣。因為他是一個帝王,他隨心所欲地活著,在南唐國度,他和李璟一樣,是唯一能夠自由、自主地活著,隨心所欲地活著的人!別人都是他的奴僕,他的工具。與他父親李璟不同的是,南唐滅國,李煜被宋太祖趙匡胤拘押至汴京後,他的角色從國主變為囚徒,他的生活從自我的目的變為他人的工具。
今天試著從哲學的工具論或目的論角度解讀他的詞《浪淘沙》:
簾外雨潺潺,
春意闌珊。
羅衾不耐五更寒。
夢裡不知身是客,
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
無限江山,
別時容易見時難。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間。
門帘外的雨聲潺潺,濃濃的春意快要凋敗。我即便是蓋著錦綢的被褥,也受不了五更時分的寒意。只有在夢裡才能忘掉自已是拘押在汴京的異鄉之客,才能享受片刻夢中的歡愉。
千萬不要獨自一人登樓憑欄遠望,這會引起我對南唐故國江山的無盡思念。離開金陵是容易的,再想見到故國就很難了。春天就像流逝的江水,像凋落的花朵一樣,消逝而去,過去和現在相比,一個在天上一個在人間。
此詞很短,屬於小令。全詞表現了亡國之君李煜對故國深情悠長的懷念,表現了階下之囚對境遇變遷的哀怨嘆息。詞中有現實的悽苦:「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還有夢境與懷念的落差:「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天上人間「。其中,寫身體的寒,更是寫心境的冷。寫」一晌「的」貪歡「,更是暗寫他終日的」以淚洗面「(李煜對舊日臣下所述囚徒生活的話)。」春去也「,結束的即是春天,也是李煜的生命。全詞詞句直白,描寫簡練,寫出了李煜的真實情感。讀著,一個落魄的亡國之君躍然紙上。據云,此詞之後不久,李煜就暴病而亡。因之,此詞的基調悲愴哀苦,是送給自己的一首生命將逝的哀歌。
天淵君解讀李煜:
一、之前在《說宋詞之三亡國之音李煜》裡,曾簡介過李煜,此處複製如下:「李煜,南唐後主,最傑出的詞人。他嗣位時,南唐已奉宋為正朔,宋太祖趙匡胤屢次遣人詔其北上,均辭不去。公元961年,大宋天朝南下攻金陵。第二年十一月城破,李煜肉袒出降,被俘到汴京,封違命侯。」
二、他的一生,除了填詞創作的傑出成就外,值得特別提及的,還有兩點:一是他的紅顏知己周后。周后,名娥皇,比李煜大一歲。她確是個多情多才多慧的女子。 據陸遊《南唐書》載:她精通書史,善音律,尤工琵琶。使得李煜將所有的愛戀和深情傾注在三千後宮佳麗中唯一的她身上。周后生病時,他「朝夕視食,藥非親嘗不進,衣不解帶者累夕」。她香消玉殞後,李煜作《輓辭》道:「穠麗今何在?飄零事已空。沉沉無問處,千載謝東風」。李煜極度哀怨極度傷感,她是他的靈魂,她是他的靈性,她是他的靈感!她在,整個世界都是李煜的,她亡,整個世界都被她帶走了。她生前,他作香豔的美詞;她身後,他作傷懷的怨詞。沒有她,也就沒有詞人李煜,甚至沒有李煜本人!
三、二是他的信佛佞佛。李煜有眾多名號,諸如:鐘山隱士、鍾峰隱者、鍾峰隱居、鍾峰白蓮居士、蓮峰居士等號。這些與佛教息息相關的名號,可見他沉迷至深。另據《江南餘載》記載:「後主篤信佛法,於宮中建永慕宮,又於苑中建靜德僧寺,鐘山亦建精舍,御筆題為報慈道場。日供千僧,所費皆二宮玩用。」
四、綜述之,李煜在南唐國的帝王尊位上,將自己的男女歡愛,佳偶難得;自己的佛主慈悲,幻生幻滅;自己的歌吟舞曲,詩餘抒懷,玩的盡興,玩到極致。他可能對不起他的社稷,他的祖宗,他的臣民,他的螻蟻;但他絕對對得起他的稟賦,他的靈性,他的情懷,他的人生。最為幸運的是,這樣一個人,竟會因此在詞壇上流芳百世。
天淵君感言:
一、李煜在藝術上(填制詞),愛情上(與周后),寄託上(信佛教),都矢志追求,活到了相當高的人生境界。他的確是傑出的詞人,也的確是最爛的帝王。他努力活出他的本真,雖然他的本真有著如此破碎,如此不堪的結局。儘管這樣,在南唐國度,唯一只有他一個人,是按照自己的心願活著,隨心所欲的活著。這個戰禍肆虐的社會裡,沒有一個人能夠逃脫被壓迫、被奴役的命運,即使貴為國主的李煜,也是如此。從人是工具還是目的角度而言,李煜曾經貴為帝王,活著就是目的,瞬間被拘押成囚徒,跌落王位成為人皆可笑人皆可辱的違命侯,成為螻蟻般的工具。即使佛主即使藝術也救不了他的命。
二、設想一下,如果他不是國主不是帝王,他能夠在愛情在詞作上,有這般豔福這般造詣這般成就嗎?他還會是李煜嗎?記得有一個叫作倉央嘉措的詩人,吟唱過這樣的詩:「住進布達拉宮,我是雪域最大的王。流浪在拉薩街頭,我是世間最美的情郎」。我想,如果這個達賴喇嘛不是達賴喇嘛的話,他還能成為拉薩街頭最美的情郎嗎?一定不會的!決定你會不會成為最美的情郎,並不取決你是不是最美?是不是流浪街頭?而是取決於你是不是達賴,是不是帝王!在任何一個權力場、名利場、生死場裡,在任何一個威權社會裡,決定你是不是目的,是不是工具,就是那個威權本身!所以,人生來自由,人是目的!這樣的呼喚這樣的呼籲,一定是文明的呼喚民主的呼籲!
三、人生幻滅,世事輪迴。那個南唐國主李煜被逼死了,那個顯赫威猛的柴榮死後,幼主和皇后娘娘被宋太祖黃袍加身後逼死了,宋太祖死後皇后娘娘被宋太宗被逼走了。一代接著一代,故事總在重複上演。威權一再主宰時局只是換了主角換了背景換了情節。說什麼目的說什麼工具,都是說笑話。天淵君以為,借著李煜說人是目的不是工具,借著說拒絕威權迎接民主也是貽笑大方的奇談怪論。
謹以我的奇談怪論,紀念2020年或庚子年的清明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