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萬松書院)
【文化的江山】
劉剛/文
書院,是開放社會的標誌,是思想者的家園。統治者有王朝,思想者有書院,從書院裡可以聽到思想的述說。
在《中國書院史》裡,作者鄧洪波描述了有宋一代書院分布的情況,宋有書院720所,分布在今日中國19個省區,南到海南、香港,北到河北。其時,書院可以分作三個人文地理帶,一是黃河流域書院帶,約有30餘所,以河南為中心,著名者有嵩陽書院、應天書院;二是長江流域書院帶,約有500餘所,尤以江南為盛,以廬山為中心,形成東西向與南北向相交的書院十字架地帶。往東,從廬山到會稽山,形成了陸王心學的思想山川。往西,地接衡廬,由程朱理學一貫三,把廬山白鹿洞書院、嶽麓書院、衡山石鼓書院連接起來,開闢出內聖外王的思想路線。向南,從廬山往廬陵,從白鹿洞書院到白鷺洲書院,這一線造就了隱士與烈士的精神家園;三是嶺南及沿海書院帶,約有100多所,以閩、粵為重點,為近代化的到來預留了發展空間。
由此可見,中國書院主要在江南,以江西為中心,向全國發展。
滾滾財源入贛鄱
但凡書院中心,必有三多:錢多,書多,讀書人多。而此三多處,除為當時經濟中心和文化中心,亦必為一人文地理樞紐。唐代王勃言江西水利,「襟三江而帶五湖」,意其位於江南,襟帶長江,連東吳出東海,西涉湘鄂,可入川滇。尚未言其內有贛江,從嶺南到江南,溝通珠江和長江,順勢而北,可直抵中原。由此而南,則出河源下南海;而下一句「控蠻荊而引甌越」,則言江西之地利。其北控荊楚,南引甌越,東南向出武夷而入閩境,南向過梅關而臨粵海,於閩粵兩地,皆有通道入海。
更何況宋代基本國策,是向北防禦往南發展,從河北到河南,從河南到江南,從江南到嶺南,從嶺南下海,開拓海疆。由打通西域絲路,轉向開發西洋瓷路,在這個戰略轉型中,江西,以其江南樞紐之地位,連接河南和嶺南,溝通江河與湖海。
當時的通商口岸,有廣州和泉州。海貨上岸,多走江西,由贛江北上,通過鄱陽湖,進入長江轉入運河,北上至汴河,就到了汴梁。產品外銷,也是走運河-長江-贛江一線,過嶺南後出口,太湖流域的絲,鄱陽湖流域的瓷,行銷世界各地。尤其瓷,後來居上取代絲,成為了「中國」代名詞——China。
試以景德鎮瓷業為例。景德鎮被廬山、黃山和三清山環抱,以道教說法,那便是個洞天福地。對於外來者有一定的區隔與屏蔽作用,歷代戰火,無及於此。
可由內而外也很通暢,不僅內地走江湖,能「財源茂盛達三江」,其於國際貿易亦能「生意興隆通四海」。有人統計了景德鎮的瓷器出海線路,計有六條。這六條都從昌江出海,其中,四條出南海,兩條出東海。出南海的,一條走贛江出海,另有三條走撫河出海。出東海的,一條從長江下遊出海,另一條從新安江出發,往錢塘江出海。
巨額貿易順差,使贛江、撫河成為黃金水道,滾滾財源順著江河,流入贛鄱大地。王安石就在貿易順差裡長大,還在11世紀,他就從中嗅到了重商主義,書院也跟著貿易順差,一個接著一個興起。不說別的,就一個產品——瓷,養了江西多少進士?
當然還有書院,朱熹從廬山到武夷山,走的應該就是撫河一線。他走下山來,走向海邊,走到福州、漳州、泉州,走出一條連山通海的書院路線,把書院從山林湖畔,辦到沿海岸邊。朱熹一生開辦、修復、主講了70所書院,最重要的書院有兩所,那就是嶽麓書院和白鹿洞書院。雖然早在他以前兩書院就已存在,但直到他出現,才成為了中國文化的標杆。嶽麓書院的朱張會講和白鹿洞書院的朱陸會講,開啟了思想共和的新紀元,尤其在白鹿洞書院,朱熹立學規,明宗旨,定製度,形成了思想共和綱領和學術開放原則。
北土中國書院花
朱子至死,有一心願未了,他多想率領一支書院新軍,以學術開放為矛,思想共和為盾,代表文化中國出徵,以書院的形式北伐,從江南到江北,從淮南到河南,從河南到河北,從大河上下到長城內外,像嶽飛「還我河山」那樣,「還我文化的江山」。
這一天終於等來了,等到宋理宗為他「平反」時,北方的蒙元亦已認同了朱熹。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第一個響應他辦書院的,竟然是大漠天驕窩闊臺。
大汗有一名漢人養子,名叫楊惟中,是蒙人滅金時窩闊臺收養的孤兒,長大後,被窩闊臺重用,史載他「知讀書,有謀略」,大概也受到了王子般的教育。大漠裡竟然出了一個讀書人,那人必定是一粒天生的讀書種子。
讀書的種子既已問世,就要有文化的江山供他生根、發芽、開花。
他要將自己播種在哪裡?他是北人,所以首先想到中原,中原有伊洛之學。接著便想到了江南,因為文化的正統性已從中原轉移到了江南,伊洛之學在江南發展為朱子之學,代表伊洛之學的嵩陽書院,在江南發展為嶽麓書院和白鹿洞書院。因此,他要在北土中國也開一朵書院之花,一朵像嶽麓和白鹿洞那樣的書院之花。在燕京,他相遇了另一位中原人士,那人名叫姚樞,兩人一見相知,遂共圖文化中國復興之大舉。
剛好皇子闊出用兵,南下中原,楊惟中受命,隨軍行中書省事。此次南下,他一身二任,一任在王朝,他要助北蒙統一中國;一任在文化,他要以書院的形式復興文化中國。他認為,書院傳道繼學,當如嶽麓白鹿,以為天下標準,使學者歸往。
此行,姚樞於刀兵水火中救了宋儒趙復,據《宋元學案》,元師伐宋,屠德安今湖北安陸,姚樞奉詔求儒、道、釋、醫、卜者,適逢趙復被俘,「樞與之言,奇之。但復不欲生,月夜赴水自沉。樞覺而追之,在積屍間,見復解發脫屨,呼天而泣,樞挽之出。」當時,南北不通,程、朱之書不及於北方,姚樞正協助楊惟中建太極書院,立周敦頤祠,選取二程、朱熹遺書八千餘卷,有請趙復講授。姚樞「首受其學」,從學者達百人,從此,理學復興於北蒙。
趙復又本照伏羲、神農、堯、舜所以繼天立極,孔子、顏回、孟子所以垂世立教,周敦頤、二程、張載、朱熹所以發明紹續者,作《傳道圖》,且列書目於後,由此程、朱之學在北蒙廣為傳播。趙復曾被元世祖召見,世祖問「我欲取宋,卿可導之乎」?答曰「宋,父母國也,未有引他人之兵以屠父母者」。世祖義之,也就不勉強他了。
黃百家說,北方久為異域,與中國聲教不通,自趙江漢(趙復),以南冠之囚,吾道入北,而姚樞、竇默、許衡、劉因之徒得聞程、朱之學,以廣其傳。黃百家是黃宗羲的兒子,父親的未竟之業和未了之志,由他來繼承,黃氏父子同處於明清之際,其際遇與宋元更替,何其相似!總之,要重啟書院,留住文化的根,最後的勝利,必定屬於文明。
中國思想者,文明「未亡人」,以思想的傳播和書院的拓展,收復國土和國權。蒙元重武輕文,其於武力方面,對漢人管控甚嚴,連每家每戶的菜刀都要管。在文化方面,則放任自流,任其發展,最好讓漢人都入書院,在讀書中而非馬背上,度過一生。而這正中「未亡人」下懷,於是,大辦書院,開闢了一條新的思想戰線。
蒙元對此反而網開一面,欲使漢人盡入書院彀中,納入他們的文治安排,在文化中趨於文弱,蒙元貴族起於牧武,不解耕讀,因而認為文弱可以欺負。文何至於弱?此乃蒙元大錯覺。當《正氣歌》傳入北土,當程朱理學君臨北國,重新喚醒了北人的中國意識。自從南宋秦檜與金人定了個「南人歸南,北人歸北」的和約以來,斷了北人南歸的路,北人就不得不與南人分開而被「去中國化」了。
蒙元王朝謀正統
蒙元統一中國,都道是武力取勝,然而,都未深究其所以然。也沒問一聲:何以窩闊臺與蒙哥汗皆敗,而元世祖忽必烈能成?
個中緣由,在於忽必烈完成了轉型,將蒙宋兩國戰爭,轉變為中國內部的南北朝戰爭,而忽必烈本人,也從蒙古大汗向中國皇帝轉化了,使北蒙對南宋戰爭,具有了中國歷史的爭正統的性質,他取得勝利的一個重要法寶,就是用北人打南人。
百年之後的北人,雖與南人同屬一個中國,但相去已久,分隔已深,且已奉蒙元為正統,故其欲以北朝自居,而與南宋爭天下之心常在,躍躍而欲試矣。他們參與到宋元戰爭中來,將戰爭納入了中國歷史傳統。
元朝在中國的出現,可以說是北人在政治上的一個成功,它使得戰爭的性質發生了根本轉變。宋元之戰,不再是如漢與匈奴、唐與突厥那樣的戰爭,而是變成了中國內部的南北朝戰爭,蒙元與北人結成了最廣泛的統一戰線,是其勝利之本。
南宋之所以失敗,就因為失去了北人。當宋元聯手滅金時,宋本已趁機收復中原,但似乎並未得到中原民眾的響應,蒙元一反攻,宋師就退回了南方,從此,開啟了宋元四十年戰爭。戰爭進行分了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窩闊臺時期;第二階段,是蒙哥時期;第三階段,是忽必烈時期。前兩個時期還是大汗制,到了第三階段,就開始了從大汗向皇帝轉移。
大汗與皇帝不一樣,主要是權力的來源不一樣,雖然都是家天下,但大汗產生是通過部落式的家族民主制議會——忽裡勒臺大會選舉產生,帝國則採取兄弟共和的聯邦形式,成吉思汗、窩闊臺汗、蒙哥汗都是這麼產生的。到忽必烈時,他因常在漠南漢地經營,受了儒術影響,便自稱大汗,由於未經忽裡勒臺大會選舉,乾脆改稱皇帝。
而皇帝與大漢不同,大汗由選舉產生,皇帝則以世襲制。大汗制採取聯邦共和,皇帝則以君主專制。忽裡勒臺大會因而解體,忽必烈在統一中國和統一大漠之間作了取捨,他選擇了做皇帝統一中國,故其生前和死後,都未能在整個大漠行使最高的統治權力,亦不被四大汗國認可為「大蒙古國大汗」。直到元成宗時,經過鐵堅古山一戰,元朝得勝,乘勢與四大汗國達成和議,四大汗國從此承認元朝皇帝世襲「大蒙古國大汗」稱號。
為統一中國,忽必烈改制,把大汗改成皇帝。大汗要選舉產生,皇帝則可以世襲,哪個帝王經得起這樣的誘惑?所以,他把政治中心從大漠向中國轉移,寧可不做蒙古大汗,也要做中國皇帝。為了當皇帝,他可以改國號,接受中國儒士建議,改國號為「元」。
胡人對「元」字有獨鍾,還在隋唐以前的中國南北朝時期,就有北魏孝文帝漢化改制,讓鮮卑人改用漢家姓氏,皇族拓跋氏就改姓為元,而蒙人則以國號為元。
歷朝歷代,本來都是以自己在王朝中國裡的出身為本朝國號的。漢朝是以漢王出身,唐朝以唐國公出身,宋朝在宋州起家,唯有元朝,在王朝中國裡沒有來歷,但它卻有著文化中國的依據,它出自《周易》「大哉乾元」之元,對文化中國的認同,使它進入了中國歷史傳統,又從歷史傳統中,獲得了王朝中國的北朝身份。
有了北朝身份,它就能爭取北人支持。宋元對峙,勢均力敵,誰能得到北人支持,誰就能取得最後勝利。窩闊臺和蒙哥時期,元朝未立,故宋元之戰難有結局,蒙哥合州一戰,甚至命喪漢地。到了忽必烈時期,元朝興起,才從國力上對南宋形成壓倒優勢——蒙人加北人大於南人,而且出現了中國歷史上才有的奇觀:文化中國北上與王朝中國南下。
蒙元沒有王朝中國出身,故亟需文化中國確認。還在南宋滅亡之前,朱子就被北方士人擁戴,朱子之學就被蒙元王朝定於一尊,連朱子在南宋的悲慘遭遇,也成了蒙元聲討南宋並南下徵伐的理由。於是,書院北上,蒙元南下,如此南來北往,中國就統一了,當蒙元恢復科舉時,便詔以朱子《四書集注》為準試取士子,把朱子之學定為科場程式。
朱熹勝利了,不僅在於王朝中國對他的認同,更在於他的弟子們衍生了一支文化中國的思想大軍,用他的思想——理學、以他的書院,北定中原。
蒙元王朝,以理學和書院,確認了它在文化中國的正統性。
今古都輸夢一場
北人早已斷了南望王師的念想,但他們卻看到了王道南來,重現文化中國的景象,而這一切卻是蒙元帶給他們的當時最先進的思想和文化。
南下滅宋的張弘範,就是北人。他死後,有人罵他「不是胡兒是漢兒」,就是站在了籠統的宋人立場來看他。其實,自秦檜提出「南人歸南,北人歸北」的主張,宋人的範圍就縮小到南方去了,北人已不在宋人之列,河北的人歸金,河南的人歸齊,齊是由金人冊封的劉豫政權。所以,把張弘範當作宋人,是文化上的一廂情願,並不符合歷史事實,說「宋張弘範滅宋於此」,那樣的反諷毫無意義。
張弘範非宋人,但他卻是文化中國人,他對宋朝沒有感覺,但對於江南卻不能無動於衷,他在《過江》詩中,宛如國殤般吟曰:「磨劍劍石石鼎裂,飲馬長江江水竭,我軍百萬戰紅袍,儘是江南兒女血」,好個「江南兒女血」,都是王朝造的孽!
南下之初,他有《木蘭花慢·徵南》詞一首,曰:「混魚龍人海,快一夕,起鯤鵬。駕萬裡長風,高掀北海,直入南溟。生平許身報國,等人閒、生死一毫輕。落日旌旗萬馬,秋風鼓角連營。炎方灰冷已如冰。餘燼淡孤星。愛銅柱新功,玉蘭奇節,特請高纓。胸中凜然冰雪,任蠻煙瘴霧不須驚。整頓乾坤事了,歸來虎拜龍庭。」戰後,他對戰爭進行了反思,詩句「十年鞍馬是非場,虛名半紙多幾張」,已透露出人生的無奈與無聊,他嘆曰:「世事莫論量,今古都輸夢一場,笑煞名利途上客,幹忙!千丈紅塵兩鬢霜」。北歸後,他被身病與心病夾擊,殉了王朝中國。被他帶到燕京的文天祥,也以一死殉了文化中國。此二人者,可為當時兩個中國的代表。他們的死,也都死得其所,張弘範以一死,統一了王朝中國,而文天祥的死,則預告了文化中國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