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娜
在時代的翻雲覆雨中,每個人都會身不由己。
功名利祿,是非成敗,一切不過眼雲煙。
包括平臺和運氣所附加的那些璀璨和虛妄。
但這中間,性格對命運的左右,修為對沉浮的加持,又似乎有跡可循……
1.
刷新聞時,刷到畢福劍的視頻。
轉而一想,他已經在公眾視線裡,消失5年有餘。
視頻裡,他穿著黑色的運動衣,和國畫大師張漢中,在掛滿畫作、鋪滿宣紙的畫室裡,揮毫潑墨,切磋畫藝。
他畫了一捧荷,綠的葉紅的花,談不上出神和美好。
畫完後,他讓友人遞來一瓶礦泉水,吞入口中一大口,又張嘴噴射到畫作上。
完畢,他綻放出當年在央視舞臺上,億萬觀眾都萬分熟悉的那痞氣十足的笑容:
「我這叫雨荷。」
儘管,不少自媒體在報導這一消息時,用了「畫室狹小」「衣服老舊」「頭髮泛油」「鬍子拉碴」「滿面皺紋」這種充滿暗示的詞彙,表達對一個犯過錯且已過氣的前著名主持人的政治正確。
但客觀說,作為一個年過六旬的男人,畢福劍的狀態,並不比同齡人差:
他有朋友,有愛好,沒有禿頂,身體康健,看起來心態也不錯。
所謂落差,他的坐標,從來不是普通人,而是他自己的高光時刻。
畢福劍生於1959年,是大連人,在成為家喻戶曉的名嘴之前,他下過鄉,插過隊,在街道文藝宣傳隊當過宣傳員,在國家海洋局北海艦隊服過兵役。
直到後來,以26歲高齡考入北京廣播學院(今中國傳媒大學),就讀電視導演專業。
這種在基層摸爬滾打過,又在高校薰陶浸染過的經歷,在他身上烙下亦正亦邪的氣質,也為他的大起大落,寫好了伏筆。
大學畢業時,他已經29歲。
機緣巧合,他來到中央電視臺文藝部當導演。
1994年版84集的《三國演義》,畢福劍是主攝像之一。
1995年,中國科學考察隊,首次遠徵北極點,他是隨行採訪的記者。
此後,他參與《夢想劇場》《快樂驛站》和《開心辭典》的臺前幕後。
這就意味著,在龐大而精密運轉的央視,畢福劍以「畢姥爺」的稱呼,憑藉《五一七天樂》《過年七天樂》《星光大道》等綜藝,紅遍大江南北之前,也有過以紮實專業和閃光足跡,默默奮鬥過的人生。
一如很多靠勤奮和運氣,摘到時代果園裡又紅又大果子的許多人。
當然,最終讓他大放異彩,當屬《星光大道》。
在那個網絡還不如今天這般繁盛的時代,在很多主持人嚴肅有餘、活潑不足的映襯下,他和李詠,算是另類。
尤其是,他小眼睛和尖鼻頭的長相,還有敢於把自己放到低處,供嘉賓和觀眾取樂的自嘲自黑,著實讓很多人在歡笑中,得到治癒:
人性的弱點之一,就是會對有缺點、沒有架子的人,產生好感,藉此發現自己也沒那麼糟,而不是高大上的完美無缺。
哪怕,這是為舞臺需要而打造的一種人設,也足以安撫太多人。
那幾年,從下裡巴人到陽春白雪,無人不知「畢姥爺」。
風頭正勁的畢福劍,在央視舞臺的各大重要節目裡現身,甚至連續數年主持春晚,並和趙本山、小瀋陽等同臺演出,收割了一波又一波觀眾緣。
人世間,最殘酷的真相之一,是高點即低點,福兮亦禍兮。
2015年,是畢福劍的鼎盛之年,也是他的落幕之時。
那一年的1月15日,他和蘇丹合唱的賀歲單曲《這一天不一樣》正式發布;
一個月後的2月18日,他第四次擔任央視春晚主持人;
又半個月後的3月5日,他主持了元宵晚會……
這一年,他55歲,還有5年就可以功成名就地退休,走完自己的星光大道。
但4月6日,一則關於他的視頻刷爆了網絡。
他唱起了他那代人幾乎人人都熟悉的經典樣板戲《智取威虎山》,當著一桌子中外友人的面兒。
他不僅僅在唱,而是每唱一句,都要再加一句戲謔+調侃的評論。
亦如他在舞臺中央時,得意忘形之際的搞笑和不羈。
這,最終把他從獨一無二的舞臺中央,狠狠地推下去,推到泯然眾人的暗淡角落裡。
這是一場偶然事件,但某種程度上又是一種宿命。
他的人生,就像這起事件,明明是又紅又專的一齣戲,偏偏因為他無法避免的頑劣,最終草草收場。
有人說,他之後,再也不看《星光大道》。
我想,說這話的人,並非為他喊冤,更像是表達一種惋惜:
節目和人,就如姻緣和愛,是講究磁場和能量的交相輝映的。
強扭的瓜不甜。
適合與否,不僅是當事人的冷暖自知,也是圍觀者的感同身受。
今日的結局,當然是畢福劍為自己的性格和修行,承受的代價。
他令人噓唏的人生,也讓我們想起那些從央視舞臺上,一一消失的名嘴們——
2.
和畢福劍同時代的另一個名嘴,是方宏進。
方宏進比畢福劍小兩歲,曾是央視一套《焦點訪談》的元老級主持。
方宏進曾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中山大學物理系。
本科畢業後,他曾在天津任教,後又到南開大學讀社會學研究生。
碩士畢業後,他到深圳大學教書,官至系副主任。
從這不停變動的經歷,可窺見方宏進的性格中極具變革和求新的一面。
這和我們在屏幕上看到的那個正襟危坐的主持人,顯然不同。
1991年,非科班出身的方宏進,考到北京電視臺,成為一名主持人。
後,他又來到中央電視臺,任《觀察思考》《東方時空》的主持人,並參與創辦了《焦點訪談》。
當時,以曝光黑幕和黑洞而深入民心的《焦點訪談》,是國人心中的一個王牌欄目。
頻頻在鏡頭前亮相的方宏進,也就成了百姓心中敢和不公叫板,主持正義的化身。
隨後,形象穩重、口才出眾的方宏進,還主持過《三峽截流》《香港回歸》《澳門回歸》等世界矚目的大型直播,和同齡人白巖松一起,以敏捷反應和精準評論,成為國臉和名嘴。
誰也沒有料到的是,就在大紅大紫之時,2004年,方宏進突然離開了央視,跳槽到東方衛視,任總策劃和總製片。
一如,他一直在求變的前半生。
但,僅僅4年後,方宏進就從東方衛視銷聲匿跡。
人們再次聽聞他的消息時,是和兩個醜聞有關:
一個是,他涉嫌合同詐騙,涉案金額高達百餘萬元,被河北警方拘留(後被取保候審);
一個是,他自己的女兒方貞在網上公開曝光他,包養數個小三,拋棄原配髮妻,身陷離婚財產糾紛案。
儘管,針對這兩個醜聞,方宏進自己給出了不同的版本。
但,從此後,這個曾先後5次獲得中國新聞獎一等獎,著有《公共關係管理》《公共關係實務》等多本著作的知名主持人,徹底斷送了他自己的公共關係。
作為從廣東開平小城,靠一路苦讀創造輝煌人生的主持人,看似穩重的方宏進,一直在突圍中尋找命運的制高點,從學校到央視,從衛視到商界。
塵埃落定後,他自己或許也才發現,他人生的制高點,永遠停留在了在央視的那10年。
這是平臺帶來的榮光,也是時運賦予的恩惠。
很多時候,一個人在某個平臺上,被光環和榮譽包裹,便以為自己是神話和傳奇本身,而忘記了自身的重量。
這樣的人,不是一個——
3.
剛剛過去的2020年12月,前央視主持人芮成鋼出獄。
和他之前無論行走到哪裡,都前簇後擁的情景相反,他的出獄,幾乎無人問津。
人走茶涼,是常態,也是世相。
芮成鋼出生於1977年,他的成長史,簡直是一部勵志而出彩的傳奇。
他出生於知識分子家庭,父親曾是安徽省電視臺的編劇,母親曾是安徽省舞蹈家協會的當家花旦。
芮成鋼自幼就是別人家的孩子:
天資聰慧,八面玲瓏,智商和情商都碾壓眾人,管理能力和協調能力無人能及,走到哪裡都是閃閃發光的焦點。
廣為流傳的一個事例是:
他讀高三時,班主任生病住院。
作為班長,他臨時擔當起班主任的角色,帶領同學奮戰高考,又每天到醫院找班主任匯報情況,且保持成績遙遙領先。
高考時,他以合肥市文科狀元的身份,考進了外交學院。
大學期間,他以英俊的外表和流利的英語,多次代表外交學院參加國內外比賽,且屢屢獲得大獎。
潮水般的掌聲因他響起,鮮花般的未來為他鋪就。
他所向披靡,無畏無懼,也難免狂傲且自大。
「太狂」,一度是他成名後,所有靠近他的人,一致的感受。
所以,站在結局上推過程,發現一切好似命中注定。
後來,他到央視9套英語頻道工作,同時為《北京青年報》財經專欄撰稿,以極具思辨和文採的文字,書寫他採訪名流政要的手記,還有他對經濟、政治和思潮的看法。
他經常以「我的老朋友柯林頓」「我的好朋友比爾·蓋茨」「我的朋友巴菲特」等前綴,低調奢華又有內涵地彰顯自己的朋友圈。
他看起來也有這樣的資本:
作為首批「美中傑出青年」,最年輕的「耶魯大學世界學者」,在年輕人中極具影響力的公眾人物,他是央視舞臺上的新秀和明星。
當他那篇《請星巴克從故宮搬出去》的博客,一夜之間點燃愛國者的熱血後,他在主持人身份之外,又多了「愛國公知」的標籤。
2008年,他從9套英語頻道,調入2套經濟頻道,參與眾多大型策劃和活動,對話全球經濟領域的精英大咖,甚至在歐巴馬的記者會上,「代表亞洲」提問。
他行走在讚譽裡,把自己當成了讚譽本身;他沉迷在光環裡,把自己當成了光源本源。
但,高山和懸崖本是一體,璀璨和幽暗原在一處。
2013年10月,義大利駐華大使向芮成鋼授予「義大利共和國騎士」的勳章,這在中國記者中,乃是第一人。
不久之後,中央電視臺發生「地震」,財經頻道總監和廣告中心主任郭振璽,因受賄被查,芮成鋼涉案。
一代名記,鋃鐺入獄。
他之前獲得的那些珍稀而尊貴的榮耀,在他出事之後也顯得諷刺而落寞。
當芮成鋼成為階下囚,他那些引以為傲的「老朋友們」,沒有一個表達點什麼:
江湖之交,濃淡深淺,難逃利益。
他身披袈裟時,眾人贊他佛光閃耀;他身穿囚服時,眾人嫌他靈魂墮落。
他的確罪有應得。
但他的罪與罰裡,也有他之外,那無法言說的傷和弊。
在官媒的解讀裡,他被定性為「心太大,急於成名、發財、升官」。
其實,對於一個太順太傲的人來說,這場劫難也未嘗不是一樁好事:
他出獄後,才43歲,仍是盛年,還有大把的時光從頭再來,修行成長。
相比芮成鋼這種在盛極之時「出事」的名嘴,央視還有一類主持人,選擇了盛年辭職——
4.
相比楊瀾、魯豫、張泉靈、李梓萌等人辭職後,繼續在江湖上不同領域站穩腳跟有別,曾經大紅大紫的前央視記者柴靜的辭職,就顯得神秘叵測。
柴靜,堪稱一代公知女神。
即便,她離開江湖多年,網上還到處流傳著她的金句和名段。
當然,也包括她的戀愛八卦。
早在加盟央視之前,柴靜就在湖南廣播電視總臺,紅得一塌糊塗。
她當年主持的《夜色溫柔》,曾是當時大學生休息前的必修課。
後來,她到中國傳媒大學進修,在恩師陳虻的賞識下,加入央視《東方時空》。
她被全國觀眾記住,和17年前的那場白色恐怖有關:
非典肆虐時,她深入一線,用戴著口罩的清澈眼神,先後七次與非典病人面對面,參加《北京「非典」狙擊戰》的拍攝,成為最早冒死深入非典一線採訪的記者,也因此榮獲「2003年中國記者風雲人物」。
此後,她又先後擔任《24小時》《面對面》《360度》的主播,和《柴靜兩會觀察》等品牌欄目。
真正讓她再次聲名鵲起的,是深度對話欄目《看見》。
《看見》中,柴靜聚焦熱點事件,也對話權威專家,抽絲剝繭地探尋事件背後的真相,也直面公共問題的弊病。
喜歡她的人,形容她溫柔和犀利並存、文藝和理性同在。
不喜歡她的人,認定她身上濃重而感性的文藝氣息,讓她有失一個新聞工作者的客觀和理性。
其實,生於上世紀70年代中期的柴靜,身上有著那代人明顯的衝突氣質:
她文藝優雅,又心思憂慮;她追求完美,又渴望破局;她對弱小有著悲憫的視角,又對家國有著直面的剖析……
「一個國家是由一個個具體的人構成的,她由這些人創造,並且決定。
只有一個國家擁有那些能夠尋求真理的人,能夠獨立思考的人,能夠記錄真實的人,能夠不計利害為這片土地付出的人,能夠去捍衛自己憲法權利的人,能夠知道世界並不完美但仍不言乏力,不言放棄的人。
只有一個國家擁有這樣的頭腦和靈魂,我們才能說我們為祖國驕傲。
只有一個國家能夠尊重這樣的頭腦和靈魂,我們才能說我們有信心讓明天更好。」
這是柴靜式的認知,也是一代人的思慮。
柴靜最後一次出現在公眾視野裡,是她辭職後,拍攝的極具爭議的《穹頂之下》。
她將這稱為「一個母親和霧霾的私人恩怨」,但最終在公共環保領域裡,掀起了軒然大波。
甚至,讓她徹底淡出公眾視野。
關於柴靜的辭職,有很多種說法:
有人認為是她精心打造的《看見》欄目的停播所致,有人認為是她在美國產子後,輿論的討伐讓她和所在平臺都承受了極大的壓力。
也有人認為,她的離開和央視內部,錯綜複雜的人事手續以及薪酬考核有關。
還有人,說到更恐怖的陰謀論。
其實,拋開外界的種種猜測,柴靜、崔永元等人的辭職,更像是一場中年叛逆:
在國家級最高媒介平臺上,工作多年的他們,試圖掙脫體制,打碎那個模式化的自己,在另一種相對靈活的話語體系裡,探究另一個不同的自我。
雖然,今天江湖,已聽不到她和他的聲音。
但他們的確以自己的發聲,影響過很多人。
行文至此,不由地想到了仍活躍在央視的白巖松和董卿等人。
還有央視當下如日中天的「四大金剛」:康輝、撒貝寧、朱廣權、尼格買提。
喜歡他們的放鬆和幽默、多才和勤勉、得體的自嘲和真實的親切。
這是新一代主持的形象。
願他們都能走得正,走得穩,走得遠。
也想起了已經離開的趙忠祥、羅京、李詠等人。
願他們在天堂裡,仍有金話筒和好臺詞。
還有,更多不再一一詳說的熟悉的面孔。
他們都不是完美的人,在社交平臺上都被理解成多個分身。
但他們所承載的,那些和我們有關的時代記憶,仍被我們銘記,更讓我們感慨——
5.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在時代的江湖中,人人都如一葉扁舟,被風起雲湧的影響,受歲月時令左右。
最終抵達何處,在天命,更在人為。
璀璨舞臺中央的人,亦如此。
其實,著名主持人的浮沉錄,何嘗不是映照出我們每個人所處的那個單位、公司和集體:
有人逆流而上,不忘初心,清醒如初,寫就傳奇佳話;
有人隨波逐流,丟了警惕,失於大意,落個晚節不保;
有人急流勇退,從頭再來,高光不再,從此銷聲匿跡;
有人順流而下,恃才放曠,狂狷放蕩,盛年身陷囹吾;
有人水流花落,中途上岸,另闢蹊徑,活成另番模樣;
還有人難敵似水流年,沒有說聲再見,卻再也不見……
時代和機緣,集體和困境,欲望和底線,個人和修行,性格和命運,彼此碰撞,相互影響,從名流到素人,從昨天到今天,從他們到我們。
以經驗或教訓。
以悲喜或追問。
江湖不過一陣喧鬧,大鬧一場,都要退場。
人生不過一場修行,持戒而行,方得始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