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一生,對北宋名相王安石青睞有加,研究頗深。
熟讀中國古籍,通曉中國歷史,一直是毛澤東進行思考、形成思想的源泉之一。毛澤東晚年囑印 「大字本 」古籍 ,包括史傳、政論、賦、詩詞、散曲等體裁。這些古代文獻,是根據他當時關心和考慮的問題,專門布置校點注釋,用小初號(36磅)長宋字體印製。
在86篇古代文獻中,只有一個人的政論和詞作同時入選,這個人就是唐宋八大家之一的北宋名相王安石。
1974年7月,毛澤東布置印製王安石的《答司馬諫議書》,提倡「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三不足」精神。
1975年4月4日,毛澤東囑咐印製王安石的《桂枝香·金陵懷古》,並多次圈閱,表達了「烈士暮年,志在千裡」、「故國憂思,壯志未酬」的心情。
毛澤東對這首詞作一直青睞有加。1957年3月,毛澤東乘專機飛往南京,在機艙裡,手書了王安石的這首名作:「念往昔,繁華競逐。嘆門外樓頭,悲恨相續。千古憑高對此,謾嗟榮辱。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衰草凝綠。」
這首詞是懷古題材中的名篇,不僅在藝術性上值得稱道,在整個詞史上也具有裡程碑意義。它一改五代以來 「詞為豔科」的傳統 ,借詞言志抒懷,風格豪放。清人劉熙載在《藝概》中稱讚其詞:「瘦削雅素,一洗五代舊習。」
在青年時代,毛澤東就對王安石有過獨具慧眼的評價。
1915年9 月6 日,毛澤東寫給友人蕭子升的一封書信,就提到了王安石。蕭子升(1894~1976),字旭東 ,湖南湘鄉人 ,是毛澤東在湖南省立第一師範學校讀書時的好友 。
毛澤東在信中評價:「錯此則必敗。其例若王安石,欲行其意而託於古,作《字說》,其文章亦傲睨漢唐,如此可謂有專門之學者矣,而卒以敗者,無通識,並不周知社會之故,而行不適之策。」
信中,毛澤東分別從經學 、文學 、變法三個角度對王安石進行了評價。他首先肯定了王安石在經學、文學上有 「專門之學」,成就斐然。同時也指出了王安石的缺點 :「無通識,並不周知社會」,因而 「行不適之策」,導致變法失敗。
青年毛澤東為何作此評價呢?
首先,毛澤東肯定了王安石在經學方面的成就。
王安石一度潛心研究經學,創立「荊公新學」,被稱為一代「通儒」。
「新學」對漢學拘泥於細枝末節考證的批評,對經學義理的重視和闡發,都為後世從整體上闡釋儒家經典提供了借鑑;同時,「新學「容納了佛老思想,汲取諸家之長,為儒家學說建構出一套新的體系。
其次,毛澤東肯定王安石在文學方面,是無可爭議的一代大家,其 「文章亦傲睨漢唐」。
王安石最為人稱道的是其散文創作 。王安石的散文,往往著眼當下,抨擊時弊,分析綿密,說理透徹,奇崛峭拔,意蘊豐厚。梁啓超曾讚譽為 「秦漢以後第一大文」。
第三,毛澤東獨闢蹊徑,指出了王安石變法失敗的原因,令人耳目一新。
王安石所處的時代,北宋積貧積弱,內憂外患不斷。宋神宗 「赫然奮其剛健之威」,企圖挽狂瀾於既倒,起用王安石,於熙寧二年(1069年)開始變法,以「理財」、「整軍」為中心,涉及政治、經濟、軍事、社會、文化各方面,是中國古代史上繼商鞅變法之後,又一次規模巨大的社會變革運動。
變法以失敗告終,王安石辭官歸隱,司馬光上臺,盡廢新法。後世對變法失敗原因,進行過諸多探討。在傳統評論中,認為王安石變法,是應對危機的政治衝動,為「急政」或「苛政」,引起激烈的「黨爭」,導致北宋的滅亡。在近代,面對西方列強的「船堅炮利」,國人對王安石變法的評價出現轉機,多數認為其出發點是好的,但存在激進超前、與民爭利、急於求成、執行不力、用人不當等問題。
毛澤東的評價,指出了王安石變法失敗的關鍵是「不周知社會」。「無通識」也是指王安石身為經、文大家,不了解社會實際,因而「行不適之策」。
以王安石民怨最大的青苗法為例。政策出臺初衷,是在青黃不接時,農民原來向地主豪強借高利貸,現在改為向官府借,利息低一些。這樣既降低了農民負擔,官府也增加了歲入,還抑制了土地兼併。
實行不久,有的地方官將自願貸款變成了強制攤派,有的層層加碼將低息貸款變成了高利貸,反而加重了農民負擔。士大夫和地主豪強也失去了生財之道,怨聲載道。舊黨認為其「動搖了國之根基」,導致該法被廢止。
從青苗法帶來的一系列問題,的確反應了王安石「無通識,不周知社會」 。居廟堂之高,坐而論道,紙上談兵,閉門造車,對國情、民情、吏情缺乏深入的洞察。按當今的術語,官府作為監督者和管理者,同時又是市場的參與者,怎麼搞得好呢?不出么蛾子才怪!此舉也削弱了封建制的統治基礎,說他動搖國本,並不為過。
「有通識」離不開社會實踐,只有進行充分的社會調查研究,才能「周知社會」,作出符合實際的決策。
商鞅在變法之前,歷時3個月,跋山涉水,徒步走遍秦國的二十多個縣,了解山川地理、風土人情;他深入窮鄉僻壤,田間地頭,與鄉民村婦促膝談心,了解農民疾苦。走街過巷,和商人聊天,聽他們發牢騷、嘆苦經。深入行伍,和士卒討論軍功和封賞。三個月之後,商鞅變得又黑又瘦,連好友都認不出來他。但他通過實地走訪,聽到了民眾的心聲,找到了秦國積弱之根本,開出了變革的方子。
毛澤東在湖南一師求學時代,就十分注重社會調查。他常說:「我們不僅要讀『有字之書』,更要去讀社會這本『無字之書』」。
暑假期間,他有意不帶分文,穿上草鞋,和蕭子升結伴,雨傘、布包、筆和紙、幾件換洗衣物,就是全部行頭。兩人跋山涉水,走鄉串戶,走遍半個湖南。查閱縣誌,了解當地民情、地理、社會、政治。走訪學士、名流、農民、小手工業者、小商人、地方官吏、古寺方丈等。
「一路上飢腸轆轆,外加暴曬,兩條腿就像火燙的一樣,每邁一步,都變得十分艱難。」餓了,就摘樹上野果充飢;渴了,就喝山泉水。晚上露宿曠野,有時借宿寺院。
一次在益陽縣城,兩人提出想見縣長,被門房轟了出來。蕭子升倍感屈辱;但是,「無論敲大門,拜小戶,潤之都言語謙和,心態放鬆,容易讓人親近。就算給點臉色,他也能坦然面對。「
「遊歷結束後,潤之獲得大量第一手資料,還將他所寫的調查筆記,寄給了《湖南通俗教育報》,經該報選摘發表後,立即在全省引起了巨大轟動。人們對此議論紛紛,稱潤之這位後生,難能可貴,真可謂現代版的玄奘取真經!」
毛澤東在社會調查中,「查其曲而知其全,執其微以會其意,守其中而得其大,施於內而遍於外「,逐漸形成了對中國社會的獨特認知。在此基礎上,寫下了《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尋烏調查》等不朽篇章。
那年,毛澤東22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