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周顯德六年(公元959年),後周世宗柴榮北徵時突然身體不適,回京後不久駕崩,逝世前任命趙匡胤為殿前都點檢,掌管殿前禁軍。次年(公元960年)北漢及契丹聯合來犯邊境,後周恭帝柴宗訓命令趙匡胤率領禁軍前往禦敵。大軍在陳橋驛(汴梁北面)發生譁變,趙匡胤黃袍加身,史稱「陳橋兵變」。大軍隨之班師回京,恭帝柴宗訓禪位,趙匡胤登基,改元建隆,國號「宋」。對「黃袍加身」這段歷史,史書是這麼記載的:
宣言策點檢為天子,或止之,眾不聽。遲明,逼寢所,太宗入白,太祖起。諸校露刃列於庭,曰:「諸軍無主,願策太尉為天子。」未及對,有以黃衣加太祖身,眾皆羅拜,呼萬歲,即掖太祖乘馬。——《宋史.本紀第一》
看到這樣的場面,大家有沒有覺得似曾相識?沒錯,趙匡胤"被擁"為帝這麼「感人」的場面在五代時期並非是第一次出現,在他之前,已經出現過多次相似的情景:公元926年,李嗣源"被擁"為帝;公元934年,李從珂"被擁"為帝;公元951年,郭威"被擁"為帝。當然,類似的事件遠不止這幾件,只是其他案例沒有成功罷了。
這些被擁著走向帝王寶座的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都是手握重權的一方藩帥。在此之前:李嗣源為成德軍節度使;李從珂為鳳翔節度使,後改為河東節度使;郭威為天雄軍節度使,兼樞密使;趙匡胤為歸德軍節度使、殿前都點檢、檢校太尉。
藩帥黃袍加身時有發生,這是歷史的巧合還是人為因素?可能大多數人都會回答:這世上哪有那麼多的巧合?的確,無論任何時代,造反或發動政變都是非常嚴重的罪名,若成功當然是加官封爵榮華富貴享之不盡,但若失敗便可能株連九族、家破人亡。相對於鮮活的生命來說那是多少財富都是比不上的,然而,此類事件卻仍頻頻發生。為何改朝換代成為五代十國屢見不鮮的風景?小編分析史料,認為主要有三個原因:
一、 藩鎮勢力過大
說到藩鎮勢力的形成,就不得不提到唐朝的兵制。唐朝初期實行的是府兵制,府兵制最重要的特點是兵農合一,府兵平時為耕種土地的農民,農閒訓練,戰時從軍打仗。府兵的調遣、徵發權在皇帝手中,由皇帝下敕書,通過兵部傳達執行。《新唐書.志第四十》是這麼記載的:「若四方有事,則命將以出,事解輒罷,兵散於府,將歸於朝。故土不失業,而將帥無握兵之重,所以防微漸、絕禍亂之萌也。」這種兵不識將、將難專兵的制度,有效地防止了將帥擁兵作亂的可能,有利於統治者中央集權的鞏固。
唐初,由於府兵的勳賞較豐厚、邊境將士的輪換也能按規定進行,富人子弟也將當兵作為求取功名利祿的手段。但從高宗、武后起,「天下久不用兵,府兵之法浸壞,番役更代多不以時,衛士稍稍亡匿,至是益耗散,宿衛不能給」(《新唐書.志第四十》)。
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唐玄宗時期,宰相張說建議招募將士,以補充宿衛兵的不足,不久又出現「彍(同廣)騎」。「彍騎」是自由應募。「彍騎」的產生,標誌著募兵制的興起,不久便全面取代了府兵制。募兵制即是採用招募的辦法徵集士兵,這一兵制的興起,為後來藩帥的專兵提供了條件。
另外,隋文帝時期為了加強對地方軍隊的管理,在邊境及內地重要的州設總管,負責該地區的軍事。唐沿襲了隋制,同樣在內地及邊境重鎮設總管(後改都督)。除此之外,唐先後建立了六個都護府,統一管理邊境重地的軍事事務,以重臣擔任都護,權限極大。
最初,這些都督、總管、都護只是軍事長官,是不管民政的。然而自「高宗永徽以後,都督帶使持節者,臺謂之節度使,猶未以名官,景雲二年,以賀拔延嗣為涼州都督、河西節度使。自此而後,接乎開元,朔方、隴右、河東、河西諸鎮,皆設節度使」(《新唐書.志第四十》)。
從此以後,節度使成為固定官職和一級行政機構,節度使不但掌管軍政,還兼管轄區內的屯田、度支、安撫,集軍、政大權於一身。同時,由於府兵制的沒落,邊兵主要是就地招募而成,節度使為了增強手中的力量,不斷地招募邊兵,這些邊兵也成為了節度使的專兵。
邊兵就地招募使得藩鎮勢力猛增,《資治通鑑.唐紀三十一》記載:「(天寶元年公元742年)凡鎮兵四十九萬人,馬八萬餘匹。」而當時京師兵力僅有12萬彍騎,力量懸殊,從而形成外重內輕的軍事格局。唐王朝從初時中央挾制地方逐漸陷入被地方威脅的尷尬局面,中央至此之後便處於被動挨打的境地了。
藩鎮勢力的壯大會帶來什麼後果?當時最惡劣的事件就是「安史之亂」,這一場戰亂是導致大唐王朝由盛到衰的主要因素。「安史之亂」爆發之時,安祿山一人便兼任了平盧、範陽、河東三鎮節度使,這三地之間地域相連,兵力也是諸藩鎮之中最強。據記載,天寶元年(公元742年)平盧節度使擁有「兵三萬七千五百人」;範陽節度使擁有「兵九萬一千四百人」;河東節度使擁有「兵五萬五千人」(《資治通鑑.唐紀三十一》)。換而言之,安祿山一人就手握著十八萬多的兵力,遠超時為皇帝的唐玄宗。
自安史之亂之後,藩鎮的勢力愈發的強大,這些藩鎮設置於邊境或內地,大者統轄數十個州,小者也有三、四州,他們佔據險要地區稱霸一方,既有土地,又有百姓;既有軍隊,又有財政收入供養軍隊,中央政府不能加以控制約束。於是便形成了各藩鎮的割據局面:武將稱霸一方,享有當地的政治經濟軍事大權,官員參事具備,如同一個縮小版的朝廷。
唐中後期的軍事格局是如何發展到「藩鎮強而中央弱」的?《新唐書.卷五十》有一句話總結得很到位:
唐之置兵,既外柄以授人,而末大本小,方區區自為捍衛之計,可不哀哉!
的確如此,由於府兵制的沒落,募兵制的興起,唐朝廷將手中的軍權都移交到了藩鎮的手裡。「兵權所在,則隨以興;兵權所去,則隨以亡(《範香溪先生文集》)」,軍權即代表政權,沒有軍權的皇帝就如同沒有牙齒的老虎——中看不中用,這不正是授權柄於人,本末倒置了嗎?「兵驕則逐帥,帥強則叛上(《新唐書.卷五十》)」,因此也埋下了藩帥奪政的隱患,最終導致唐王朝的覆滅,也帶來了半個多世紀的五代藩鎮割據的混亂局面。
二、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五代時期,朝代更迭頻繁,大多是由於藩帥勢力過大而對皇位產生覬覦之心。但是,我們換一個角度來看,何嘗不是因為帝王勢弱而無法駕馭藩鎮的緣故?
就以趙匡胤發動政變為例,當初,趙匡胤帶兵北徵,在「陳橋兵變」的前一天,史書有這麼一段記錄:
是夕,次陳橋驛,將士相與謀曰:「主上幼弱,我輩出死力破敵,誰則知之,不如先立點檢為天子,然後北徵。」——《續資治通鑑.卷第一》
將士們密謀推舉趙匡胤為帝,他們私下怎麼商量的?他們說:今上年幼弱小,我們出生入死拼力殺敵,又有誰知道!不如先擁立點檢為天子再北徵吧。言下之意是主上這麼小(柴宗訓繼位時才七歲,由符太后垂簾聽政),即使我們拼死殺敵立下大功,他也不可能會記得我們,等再過幾年皇帝親政之時,我們這些有功之人也已將老去,哪裡還會記得我們今日之功?不如另立一位能記得住我們功勞的人來當皇帝,我們才能富貴啊!
說實話,小編實在不願意用險惡的用心去猜度陣前奮勇殺敵的將士們,但這句話透露出來的意思就是這樣:與其為未來的無法預知而感到焦慮,不如另擇他人以求眼前利益來得安心。
而後唐閔帝李從厚、後唐隱帝劉承佑皆不是能擔當大任的明主。如李從厚,雖勵精圖治,有致治之志,「然不知其要,寬柔少斷」(《資治通鑑.後唐紀七》),又無識人之明,任用小人把持朝綱,於是引來了潞王李從珂的反叛。後漢隱帝劉承佑十八歲登基為帝,因蘇逢吉、楊邠、史弘肇等人輕視於他,在自己人心未固、皇權勢力還不強大的時候發動政變,一舉擊殺楊邠、史弘肇、王章三人及其家屬,隨後又將屠刀舉向郭威,將郭威在京城的家屬全部殺害。但他沒有意識到的是郭威還擁有重兵,被逼急了的郭威起兵反叛,圍攻汴京。
《左傳》有句話說得好:「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百姓本沒有罪的,因身藏璧玉而獲罪,言下之意就是指財寶能致禍,其實根本原因在於百姓沒有足夠的能力護住璧玉。柴宗訓等與此情況類似,雖懷璧玉卻沒有足夠的能力保護好它,於是強勢的藩帥奪「璧」佔為已有。
當然,這已經是上升到道德倫理層面了——見財寶而奪之乃非君子之所為。然而,在五代時期,禮崩樂壞的程度與春秋戰國時代相比有之過而無不及。曾經被世人推崇的儒家學說,在五代時期是行不通的。在大多數的將士眼裡只看到金錢、權力和地位等利益關係,而所謂的「三綱五常」在這些他們看來可能還不如一兩銀子來得有價值。失去了禮義廉恥,將士們玩此類遊戲是無所顧忌,想一出是一出。因此,這些將士雖然在故主手上任職,享受著高薪厚祿,一旦故主勢弱,他們就會趁虛而上,奪其政權,甚至置故主於死地。
三、權反在下,將士擁功自傲
何為「權反在下」?即是權力在下而不在上。事實上,不僅是對帝王而言,藩鎮也多是兵悍將驕,上下全無體統可言,將帥多憑士卒是否擁護而生存。如若得到他們的擁戴,便做得成一方霸主;若失掉他們的歡心,將帥便難保生命於旦夕。但雙方也是一個博弈的過程:士卒想擁戴將帥獲得利益,而有野心的藩帥則想方設法操縱這班既驕縱又衝動的士卒,以圖攫取地位和權力。從李嗣源到郭威到趙匡胤,無不證明了這一點。不過,這種角逐的遊戲究竟誰輸誰贏則要看將帥的御下手段了。
當年任鳳翔節度使的李從珂,在入京師前就承諾要賞賜百緡給軍士們,後來趕跑了後唐閔帝李從厚,進入京師,因為湊不齊賞金,甚至不惜搜刮百姓、士庶的財富來滿足這班軍人的胃口,就是怕"權反在下"的士卒起兵反叛他。
《資治通鑑.後唐紀八》關於這段的記載也很有意思,我們來看看:
帝之發鳳翔也,許軍士以入洛人賞錢百緡。既至,問三司使王玫以府庫之實,對有數百萬在。既而閱實,金、帛不過三萬兩、匹;而賞軍這費計應用五十萬緡。帝怒,攻請率京城民財以足之,數日,僅得數萬緡,帝謂執政曰:「軍不可不賞,人不可不恤,今將奈何?」執政請據為率,無問士庶自居及僦者,預借五月僦直,從之。
而類似的情況,後周太祖郭威亦遇到過。後周顯德元年(公元954年)正月初一,太祖郭威「祀圜丘」,即是到郊外祈禱、祈福,當時郭威病得很重。過了幾日,軍隊將士中有流言說效祀的賞賜比後唐明宗時少,於是軍中不滿情緒流布。郭威聞悉,召集眾將到寢殿,責備他們說:
「朕自即位以來,惡衣菲食,專以贍軍為念。府庫蓄積,四方貢獻,贍軍之外,鮮有贏餘,汝輩豈不知之!今乃縱兇徒騰口,不顧人主之勤儉,察國之貧乏,又不思已有何功而受賞,惟知怨望,於汝輩安乎!」——《資治通鑑.後周紀二》
郭威說,我節衣縮食,把軍需放在第一位,府庫積蓄除去軍用已經剩餘很少了,你們不是不知道,反而縱容惡人亂說,又不想想自己有何功勞而受賞,只知抱怨,你們於心何安?然後郭威搜索軍中不逞之徒立即殺戮,流言平息,因此制止了一場可能的兵變。
軍士以擁立之功而威脅主上的,遠不止李從珂和郭威。宋太祖趙匡胤平蜀之後,亦有軍士因賞賜不多而相率來到宮前擊登聞鼓上訴其事,趙匡胤果斷將上狀者四十餘人斬於市。
清朝學者趙翼在《廿二史札記》言五代時期局面:
王政不綱,權反在下,下凌上替,禍亂相尋。藩鎮既蔑視朝廷,軍士亦脅制主帥,古來僭亂之極,未有如五代者。
這話是非常有深意的,將士因力推「被擁立者」登上帝位,並以此自傲,而「被擁立者」對這些將士既感激又心存畏懼:感激的是他們擁護自己;而畏懼的則是害怕他們稍不順意便玩「擁立」,隨時換個人來當皇帝。這也正是趙翼所說的「王政不綱」。
當將士們提出要賞賜時,「被擁立者」只能盡力滿足要求,即使他們犯了錯,也不敢過問或者不了了之。李從珂就是這種典型的心理,他為了籌夠賞金甚至不惜掠奪民財以平息部下的怨氣。而郭威和趙匡胤則深諳其道,以雷霆手段處理此類事件。雖然李從珂、郭威、趙匡胤他們三人對此事件的處置方式不同,但換個方向想,如果他們當時置之不理或處理不當,那麼,「權反在下」的軍士又有可能"聚謀",加之一些不知名的力量推動,很可能又有人"被擁戴",那麼又將是一場血雨腥風,天下又將陷入混亂。
結語
藩帥「黃袍加身」,為何改朝換代成為五代時期屢見不鮮的風景?根本原因在於藩帥們日益壯大的勢力膨脹了他們的野心,而君王軟弱無能增添他們反叛的信心;其下的軍士們則是利益驅動使然。
趙匡胤對唐末以來帝王易姓八次而導致的戰火不息、生民塗炭感到非常痛心,他也覺察到了藩鎮尾大不掉的弊端,於是立志平息天下戰爭,為國家長治久安作打算,並且針對這種「方鎮太重,主弱臣強」的現狀,他採取了「廢藩鎮,釋兵權,罷功臣,典禁兵」的政策,還改立「更戍法」,即將訓練有素的士卒輪流分遣,大藩由禁軍戍守。於是「將不得專其兵,士卒不至於驕惰」,一舉結束中唐以來兩百多年來的「藩鎮之禍」。可謂明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