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雅舍談吃》,梁實秋著,雲南人民出版社2017年1月版本)
湯包
說起玉華臺,這個館子來頭不小,是東堂子胡同楊家的廚子出來經營掌勺。他的手藝高強,名作很多,所做的湯包,是故都的獨門絕活。
包子算得什麼,何地無之?但是風味各有不同。上海沈大成、北萬馨、五芳齋所供應的早點湯包,是令人難忘的一種。包子小,小到只好一口一個,但是每個都包得俏式,小蒸籠裡墊著松針(可惜松針時常是用得太久了一些),有賣相。名為湯包,實際上包子裡面並沒有多少湯汁,倒是外附一碗清湯,表面上浮著六條八條的蛋皮絲,有人把包子丟在湯裡再吃,成為名副其實的湯包了。這種小湯包餡子固然不惡,妙處卻在包子皮,半發半不發,薄厚適度,製作上頗有技巧。臺北也有人仿製上海式的湯包,得其仿佛,已經很難得了。
天津包子也是遠近馳名的,尤其是狗不理的字號十分響亮。其實不一定要到狗不理去,搭平津火車一到天津西站就有一群販賣包子的高舉籠屜到車窗前,伸胳膊就可以買幾個包子。包子是扁扁的,裡面確有比一般為多的湯汁,湯汁中有幾塊碎肉蔥花。有人到鋪子裡吃包子,才出籠的,包子裡的湯汁曾有燙了脊背的故事,因為包子咬破,湯汁外溢,流到手掌上,一舉手乃順著胳膊流到脊背。不知道是否真有其事,不過天津包子確是湯汁多,吃的時候要小心,不燙到自己的脊背,至少可以濺到同桌食客的臉上。相傳的一個笑話:兩個不相識的人據一張桌子吃包子,其中一位一口咬下去,包子裡的一股湯汁直飆過去,把對面客人噴了個滿臉花。肇事的這一位並未覺察,低頭猛吃。對面那一位很沉得住氣,不動聲色。堂倌在一旁看不下去,趕快擰了一個熱手巾把送了過去,客徐曰:「不忙,他還有兩個包子沒吃完哩。」
玉華臺的湯包才是真正地含著一汪子湯。一籠屜裡放七八個包子,連籠屜上桌,熱氣騰騰,包子底下墊著一塊蒸籠布,包子扁扁地塌在蒸籠布上。取食的時候要眼明手快,抓住包子的皺褶處猛然提起,包子皮驟然下墜,像是被嬰兒吮癟了的乳房一樣,趁包子沒有破裂趕快放進自己的碟中,輕輕咬破包子皮,把其中的湯汁吸飲下肚,然後再吃包子的空皮。沒有經驗的人,看著籠裡的包子,又怕燙手,又怕弄破包子皮,猶猶豫豫,結果大概是皮破湯流,一塌糊塗。有時候堂倌代為抓取。其實吃這種包子,其樂趣一大部分就在那一抓一吸之間。包子皮是燙麵的,比燙麵餃的面還要稍硬一點,否則包不住湯。那湯原是肉汁凍子,打進肉皮一起煮成的,所以才能凝結成為包子餡。湯裡面可以看得見一些碎肉渣子。這樣的湯味道不會太好。我不大懂,要喝湯為什麼一定要灌在包子裡然後再喝。
吃相(其一)
我是學生出身,十幾年間同桌吃飯的不知凡幾,可說是閱人多矣!現在談談吃相中之最傑出的人才之最拿手的好戲。
一、中學時代
這時候大家的身體都在發達的時候,所以在吃的時候,不注重「相」,而注重在「吃得多」,並且「吃得好」。學校的飯食,只有一樣好處 —— 管飽。講到菜數的味道,大約比餵豬的東西勝過一點。四個碗四個碟子,八個人吃。照規矩要等人齊了才能正式用武。所以快到吃飯的時候,食堂門口擠得水洩不通,一股菜香從窗口蕩漾出來,人人涎流萬丈,說句時髦話,空氣是非常的緊張。鐘點一到,食堂門開,大隊人馬,浩浩蕩蕩,長驅直入,唯恐落後。八個人到齊,說時遲,那時快,雙手並用,匙箸齊舉。用筷的方法,是先用「騎馬式」,兩箸直用,後來碗底漸漸發白,便改用「抬轎式」,用兩箸橫掃。稍微帶幾根肉毛的菜,無一倖免。再後來,天下事大定矣的時候,大家改換工具,棄箸而用匙焉!最後,大家已有九分飽,碗裡留些剩水殘羹,這時節便有年長一點德高一點的人,從容不迫地從頭上拔下一根輕易不肯拔的毛來,放在碗裡。照例碗裡有毛,廚房要受罰的,所以廚房情願私了,另賠一滿碗菜。結果是大家一人添一碗飯。有時廚役也曉得個中情形,所以在學生裝模作樣喊叫「有毛!」的時候,便說:「這大概是狗毛罷?」學生面面相覷。
二、大學時代
年紀大了,學業進了,吃相也跟著改良。這時代吃起來講究不動聲色,而收更大之實惠。所以大家共同研究,發明了四個字的訣竅,曰:狠、準、穩、忍。遇見好吃的菜,講究當仁不讓,引為己任,旁若無人,是之謂「狠」。一碗的肉,塊頭有大有小,有厚有薄,有肥有瘦,要不假翻動而看得準確,何者最佳,何者次之,是之謂「準」。既已狠心,而又眼快,第三步工作在用筷子夾的時候要夾得穩,否則半途落下,費時耗力,有礙吃相,是之謂「穩」。最後食既到嘴,便不論其是否堅硬熱燙,須於最短時間之內通通咽下,是之謂「忍」,言忍痛忍燙也。吃相到這個地步,可以說是沒有挑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