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為8月12日上海書展,蔣勝男在與浙江文藝出版社戰略合作籤約儀式活動現場,為讀者籤名贈言。浙江文藝出版社供圖 新華網發
新華網上海8月22日電(文星月)2020上海書展期間,新華網專訪以創作歷史題材聞名的作家、編劇蔣勝男,邀請她講述自己的創作理念,以及從事網絡文學創作二十餘年來對行業內部變遷的思考。
曾在採訪中被媒體形容為「江南女子」「溫柔知性」的蔣勝男,談至興濃時,身上「敢想敢說」的銳氣讓人吃驚;但憶及她所塑造的那些個性鮮明的女性角色,又讓人覺得理當如此。譬如,當提到如今已是一種創作標籤的「大女主」,蔣勝男認為,「大女主」不在於事業、愛情多麼風光,而在於其背後經歷並克服的一系列困難;談及短視頻等新型娛樂方式給文字行業帶來的挑戰,蔣勝男則直言,應當正視現代社會中信息載體的變化,而非一味視新事物為「異端」。
長年的網絡寫作生涯,給了蔣勝男縱觀網絡文學發展史的視野和底氣。在她看來,網絡文學創作者和受眾從最初的「社會精英」到「城市小康」,再到「網吧」和如今的「村村通」,準入門檻雖然不斷降低,但其背後隱含的信息交換給整個社會帶來的積極面仍然大於消極。「它能讓所有人知道,原來別人有那麼多不同的活法。」蔣勝男說,這是她眼中「網絡改變社會」最重要的意義。
文學人物可以成為現實生活的坐標
新華網:您這次攜近作《燕雲臺》來到上海書展,書中主角蕭燕燕(編者註:即遼朝蕭太后蕭綽,小字燕燕,故又稱蕭燕燕)以及此前《羋月傳》中的羋月,都是各有千秋的歷史女性人物,您在塑造這類角色時一般如何把握?
蔣勝男:我會儘量讓筆下不同的角色在性格特徵上拉開距離。比如羋月是一個很堅忍的人,蕭燕燕則是一個直接、活潑的人,這些性格特質源於她們各自人生中的變化。
當我寫作的時候,我從不單單去寫一個人,更多地是在寫那段歷史。好比我寫羋月、寫蕭燕燕,不是因為這兩個歷史人物忽然讓我一見鍾情,是因為我想寫一個大時代下,群體在十字路口如何抉擇。這些抉擇從來都不是一個人做出的,只是寫作的時候,需要挑選合適的人物作為代表。
包括寫人們口中的「大女主」,我認為「大女主」不在於事業多成功、男人多愛她、她有多「開掛」,每個人其實都不容易,就算看上去有「掛」,背後往往也經歷過很多的打擊,在我看來,現代女性是想從中得到一種情感共振的。
新華網:您說的情感共振是指?
蔣勝男:打個比方,我們在生活中會經歷成功、失敗、被背叛……種種情況下產生的情緒,不能完全被親朋好友勸慰和消化,就可以在文學人物身上尋找共振,或者說一個「情感坐標」。這個坐標可以是「壞」的,讓我們知道遇到事情最糟的處理方法,生活中決計不能這麼做;也可以是正面的,讓我們知道遇到挫折的時候如何重新站起來,甚至讓自己變得更好。
文學人物帶給讀者的共振包括情感上的,也包括命運上的,因為人類對生命的疑惑是相通的。這些情感經歷和內心的折磨,也需要作者投入沉浸式的寫作。
新華網:說到沉浸式寫作,作為一名生活在現代的女性,您在創作中怎樣處理自身和作品所在時代價值觀的衝突?
蔣勝男:我發現我們對古代可能有一種貼標籤的傾向,認為它是「封建的」「壓迫的」「壞的」。其實時代不同,規則不同,但每個人對事物的處理有一定邏輯,人性趨利避害,這個邏輯一定是不變的。
創作者尊重觀眾,觀眾自然會尊重你
新華網:您剛才談及,文學人物可以成為讀者生活中的坐標。但讀者能否接受一個「壞坐標」,他們認為的「壞」和創作者心中的「壞」又是否統一,值得商榷。
舉例來說,近期一部引起爭議的電視劇中,女主角經歷了丈夫出軌、被丈夫牽連欠債、自己賣房賣車還債,但編劇並沒有安排她「東山再起」,只是在結局離開上海,到深山重新創業,不少網友對此大加吐槽「別說這是現實,上班這麼累就想看點爽的,為什麼噁心我」。您也是一名編劇,對觀眾與編劇在認知上發生劇烈衝突這種現象怎麼看?
蔣勝男:我的看法是,編劇在創作中的確可能想追求現實感,因為我們都知道,例子裡的事在現實生活中是會發生的。問題在於,如果一部劇的開頭看起來是「爽劇」,就會開啟某種誤讀。觀眾帶著「爽劇」的期待看下去了,最後編劇突然要和觀眾「講現實」,這會激起觀眾的憤怒——一家餐館從外面看是魯菜館,到了上菜的時候突然端上一盤川菜,那顧客肯定有情緒反應啊。
當然,這也可能是電視劇劇本的創作體制導致的,有時候一部戲的劇本涉及多人創作,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又可能都會覺得開頭三集之內要有一個特別爽的東西來「出圈」。這就要看影視劇的創作意圖有沒有一以貫之,每個編劇到底在往一個方向合力,還是往不同方向使勁?
我認為,編劇講現實,觀眾自然也會尊重你,前提是從一開始你同樣尊重觀眾。咱們不能永遠覺得「這屆觀眾不行」,你是寫給觀眾看的呀!或者作者也可以完全不理觀眾,自己做一些冷門的、甚至註定會刺痛乃至冒犯觀眾的題材,像電影《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或者日本作家太宰治的一些著作,但這些讓你「不爽」的東西從來不會包著一層「爽」的糖衣送給你。
圖為電影《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劇照。圖源/豆瓣電影
新華網:您動筆的時候會考慮讀者的接受度嗎?譬如打算寫某個題材,但因為害怕觀眾不熟悉或不接受,轉而改變自己的創作思路。
蔣勝男:我覺得寫作的時候,就先考慮寫作的問題。像中國這樣幅員遼闊、人口眾多,哪怕寫一個「小眾」題材,受眾搞不好也抵得上一個小國的大眾了。
最重要的還是作者一定不能得隴望蜀,還沒開始創作,就想著怎麼捕捉各種不同的讀者,那結局很可能就是求榮反辱了。你又不是人民幣,怎麼可能指望所有的讀者都愛你?再說了,就算是人民幣,也不會所有讀者都愛你啊。
正視變革,警惕「文字原教旨主義」
新華網:剛才一直在聊文學和影視,不過近年來人們在休閒時最青睞的既不是書也不是電視劇,而是短視頻。您認為,在短視頻時代,閱讀對人們還有以前那樣的魅力嗎?
蔣勝男:其實閱讀本來就不是一件百分百大眾的事情。過去書的銷量很高,但不要忘記,那個時候電影、電視劇也很少。如果說一座花園裡有牡丹,有芍藥,我們覺得它們極為重要,但不能說除了這兩株花,其他可以寸草不生。也得允許長點狗尾巴草吧?文學作品當中有一部分屬於文學高峰,能夠留在史冊上,但這不意味著其他作品就沒有存在價值了。
事實上,不管是文學還是視頻,都可以充當這個「狗尾巴草」。哪怕我國的識字率普及到高水平,一部分人本質上還是不愛看文字的東西。過去沒有短視頻,必須讀字;但現在不一樣了,短視頻只要有兩分鐘就能刷,它吸引原來對文字信息不感興趣的人,讓他們從這個新渠道獲取信息。
新華網:您認為這是一種自然的變化。
蔣勝男:每一次文明向前擴張,從龜甲、青銅、竹簡到紙張、印刷、網絡,這些信息載體的成本都更低廉,受眾面更廣。對於原先那種載體的持有者來說,每次改變都可能是一種文化降維,甚至是一種文化的墮落。但對於整個社會文明來說,這是向前走,還是往後走?我覺得這是社會的進步。
我們不能自封為「文字原教旨主義者」,把從非文字渠道獲取信息的人都視為異端。視頻的流行可能使讀字的人減少了,但也可能使獲取信息的人口總量增加了,而後者是一件好事。它意味著世界的末日、文化的毀滅嗎?我想並不如此。
但文字的重要性一直是毋庸置疑的,對我而言,要是給我看十個短視頻的時間,我還不如看一段字,因為這對我來說更便捷。每個人獲取信息的方式不同,我甚至可以覺得一個視頻裡的人又唱又跳,很聒噪。
新華網:現在,信息的觸角伸得更長了,反推來看,人們也更容易用文字、音頻、視頻等各種方式在網絡上輸出自己的想法和創作。您覺得這種便捷對文學創作來說,是增加了參與者、愛好者的數量,還是會降低創作門檻,導致質量下降?
蔣勝男:說實話,門檻也不會因為這種原因下降多少——它本來就在連年降低。我們復盤一下,最開始哪些人能上網?不外乎北京、上海、深圳這些大城市的大公司職員,政府機關的工作人員,或者大型報社記者。那時候的網絡文學最「高端」,但也極其小眾。
等一般城市家庭都購入電腦之後,就出現了第一代真正形成潮流的網絡文學,其實它特別「傳統文學」,特別文藝範兒。當網絡文學變成我們現在所謂的「網文」,已經到了網吧時代,最後又進入今天的網絡「村村通」時代。
我個人觀察,變成「村村通」之後,原來那批讀者確實難以接受今天網文界湧現出的一些「奇葩」現象,比如所謂的「雙處黨」(編者註:指對開展戀愛關係的兩主角有身體潔癖的作者或讀者)。當這些「雙處黨」在網上攻擊不合己意的人時,他們其實在捍衛自己腦海中的一種道德傳統。但我認為,說不定吵著吵著他們就會發現:人生還真是多種多樣,我為什麼要把自己活得這麼苦呢?——人心是趨利的呀!強光射入的時候,人們的第一反應都是用手遮住眼睛。但他會去把門關上,回到黑暗中去嗎?我認為回不去了。
所以,「村村通」在我們這個時代的意義,不只是讓人在App上拍兩個視頻把自己的西瓜賣出去。它能讓所有人知道,原來別人有那麼多不同的活法。有些人在過去,可能一生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現在他們開始把自己的生活和喜怒哀樂告訴你,在分享之餘也看看他人的生活,了解這個世界不一樣的部分。我覺得「村村通」對社會最大的改變就在於此。
作者簡介
蔣勝男,作家、編劇,全國人大代表、浙江省網絡作家協會副主席、溫州大學人文學院研究員。
1999年從事網絡文學創作以來,創作了《羋月傳》《燕雲臺》《權力巔峰的女人》《歷史的模樣:夏商周》等十餘部膾炙人口的網絡文學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