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366年的一個秋晨,樂僔和尚拄著錫杖慢慢的爬上了鳴沙山頭,迎著爽朗的清風,駐足在山崖邊上,望著剛露魚白的東方。
對面的山還是黑漆漆的一片,一座座奇異的山峰危峙在晨幕中,有些怪異嶙峋。其中三幢黑影更為高聳巍峨,狀如廟裡的金剛力士。
和尚看著腳下的山谷,也還朦朦朧朧的一片,隱約可見樹的身影。恍惚中似乎可聽見溪水的潺流聲和樹葉拂動的摩挲聲。間或幾聲雀鳴,劃破了夜的寂靜。
和尚微閉著眼,左手作揖,右手捏著佛珠,口中喃喃默念著須意菩提。內心超然寂滅。
不知過了多久,和尚感覺眼前已有亮光,於是緩緩睜開雙眼。霎時間,萬道金光從對面的山後射來,把腳下的沙石、谷中的樹木都染成了澄澄的金色。東方一輪紅日從山峰間冉冉升起,朝霞也染成了金色,澄淨而輝煌。天空慢慢的變得澄藍,金色的雲彩漸漸幻化出無盡的金佛的身影。
和尚沉寂的心為之一顫,立即跪伏在地,不停地念著「阿彌陀佛」。
良久之後,和尚抬起頭來,天空只剩下潔白的雲霞和碧藍的天空,純潔得竟無一絲塵埃。
四周都是金燦燦的一片,唯有一條玉帶蜿蜒匍匐在谷間。兩岸草木青翠,綠楊成林。
和尚見腳下崖壁陡峭,延綿數裡。巖壁堅挺,歷年不化。於是和尚在此開鑿了第一龕佛窟,以此侍佛誦經。
多年後,和尚繼續雲遊四方。有個叫法良的和尚也在此開鑿了自己的佛窟。隨之又有當地的官紳士族也陸續來此開鑿佛窟,祈求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此風一起,逐漸盛行,竟遷延數百年而不止。不時有遠近的香客、信徒來此燒香祈佛,稱此為「千佛洞」。後被吐魯番的士兵佔據,破壞甚重,香火逐漸黯然。山頭落沙滑下,竟將這千佛之窟逐漸湮沒,香火也逐漸湮滅。
但敦煌郡內仍舊佛教盛行,與鳴沙山隔河相望的三危山,香火鼎盛。
公元1879年,三危山迎來了一位中年道長,身著灰色粗布道服,身後跟著兩名年輕道士。
這個道士便是王圓祿,世居湖北麻城。後因天災兵禍,民不聊生。遂落難至河西,於肅州巡防營當了一名兵勇。當時肅州道教初興,常有道士入營傳道。因圓祿略識文字,屢受道教文化薰染,遂入道布教,道號「法真」。法真道長攜弟子四方傳教,遊歷名山大川,從新疆來到敦煌。
這日,師徒三人來到了敦煌八景之一的「危峰東峙」。站在三危山頭,俯瞰一望無垠的漫漫黃沙。山谷中河流已經乾涸,河床裡的草木已經枯黃,高大的楊木泛著微微白光,樹葉卻色彩斑斕,甚有深秋的蕭瑟。抬頭看見西面的鳴沙巖壁上,層層疊疊、高低錯落的排列著數以百計的巖窟。下半截被黃沙掩埋,但仍可見暗紅的簷頂。整個山腳不見人煙,甚為蕭條。
法真內心大喜,不由高呼「西方極樂世界,乃在斯乎」。遂領著徒弟越過大泉河來到鳴沙山腳。見此間只有一位西藏喇嘛落魄在此。
四人合力,清理開北面洞窟的沙石,以作生活之用。
隨後的歲月裡,法真常帶著兩位徒弟四方募化,廣收布施。然以道士之身,以修繕佛窟為名,募化財物,甚為民眾所疑;又因災荒年間,衣食不保,故而難遇施捨。每有微薄小錢,便供奉香火,以待香客,千佛洞竟逐漸恢復了些生氣。
法真師徒將募化的餘錢用來聘請人力,幫著清理其他洞窟的沙石。千佛洞的佛窟陸續開放,香客、信徒陸續增多,法真也略有積蓄。於是在所住洞口外修建太清宮道觀,自認方丈。
法真方丈見洞內佛像破敗、壁畫毀損,洞簷、廊宇傾頹,心中甚為哀楚。以己之力,盡力修補,並打通部分洞壁,以便通行。
公元1900年,法真的文書楊秀才在磕菸灰時發現洞壁空響,便與法真一道,尋覓得一壁縫。是日夜半,香客們早已散盡,法真與楊秀才趁著他人熟睡,沿縫破壁,竟見內為一圓室,石几石案沿壁而立,上陳古經無數。
法真見這些經捲紙質淡黃而堅韌,字跡清晰而娟秀,以各種文字書寫而成各類經文。法真感覺這些經卷年代有些久遠,但不知其價值若何。又不知何時、何故埋藏於此。但看它偽飾得如此隱秘,當是刻意而為,力免他人發現。今日因緣際會,讓我等發現,當妥善保管。但如何保管,又讓法真左右為難。
次日,法真方丈便請來了當地頗有名望的鄉紳耆老,大家對此深為驚嘆,但均不知此物何時得埋於此處,傳言可能為西夏人入侵敦煌時所埋,也可能為吐魯番時所埋,也可能為其他原因。有人曾聽傳言,西夏攻陷敦煌時,各大寺廟的經卷都被運往一個神秘的地方,不知究竟是不是這裡。如果是,已有800多年歷史,這些便是非常珍貴的文物。於是大家商議,繼續封閉在此,不得挪動,也不得向外人透露。
法真方丈為此日夜難寐,最終打算上報官府,由官家來保護這些文物。
不幾日,方丈囑徒弟們嚴守此洞,自己挑選了幾件比較精美的寫卷和絹畫,徒步五十餘裡,來到敦煌縣衙,呈報縣令嚴澤。嚴縣令認為此物不過幾張發黃的廢紙而已,不值一提。
法真方丈也對自己的看法有些動搖,或許真像嚴縣令所說,不過廢紙而已。也不再精心藏匿,偶爾燒幾張為人化水消災,但終究未能水到病除,無人信以為神。偶爾有人聽說此間古書,欲求一觀,道長又將其呈現於來人。有人又言此物必有價值。
於是法真方丈又向新任縣令汪宗翰匯報了此間情況。這位頗有文化的汪縣令來此撿走幾卷經文,吩咐道長「就地保存,好生看管」後,再無回音。
法真方丈深感氣憤,但並不就此罷休。又從藏經洞中挑選兩箱上好的經卷,騎著毛驢兒,風餐露宿,行進800裡,來到肅州,找到道臺延棟。延棟看後,只道「這些書法,還不如我的好」,又打發道長回到千佛洞。
方丈法真有些心灰意冷,繼續和徒弟們四處募捐,一心想把已屬道家的佛教聖地發揚光大。除偶爾有人問起經卷一事外,也甚少有人覺得此處有寶藏。
直到金石學家葉昌熾任甘肅學政,接到汪宗翰關於藏經洞的報告,只要求尋些此處出土的碑刻資料,然後向肅州藩臺建議將這些文物運往省城蘭州。但因路途遙遠、運費昂貴,最後下了一道就地保存的命令。
王道士仍未死心,直接寫信給慈禧太后,呈報藏經洞的情況。適逢清廷內憂外患,對此也無暇顧及。法真方丈就此作罷。仍舊以己之力,募款修佛,以盡人事。
直到1907年3月,英國人斯坦因的到來,掀開了藏經洞歷史的新篇章。
斯坦因來了,帶著朝廷的官貼和自己的中國翻譯蔣師爺,在官兵的保護下,來到了敦煌,找到了王圓祿。
斯坦因的中文,王道士難以聽懂,全靠蔣師爺的翻譯,二人才得以溝通。
在斯坦因的眼中,方丈法真是個虔誠、愚昧、迷信而又頑固的老道士。非金錢可以誘惑,非知識可以打動,非武力可以徵服,非巧言所能迷惑,要贏得其信任,非常規手段難以實現。
略識文字、農民出身的道長,雖有著犀利的眼神,卻實在看不透這遠渡重洋的藍眼睛白皮膚的外國人是為自己發現的那些無人問津的泛黃的舊經卷而來。
只知道這個外國人像我們的唐僧一樣,歷盡千辛萬苦,爬山涉水,為求真理而來。
唐三藏的經卷在此埋沒了數百年,而今被我王道士發現,現在又來了一個像玄奘師傅的人,豈不是冥冥中自有天數?
而他似乎並不在意這些經卷,只在乎這些洞窟和洞裡的佛像、壁畫。
還不時的對方丈募捐修佛大加稱讚,並表示要出資贊助法真道長,以略表其敬佩之心。
王道士的心被這位「外國友人」深深打動了。當他提出要看看這些經卷時,王道士也曾心有疑慮,但看到他把看過的經卷又返還給自己時,王道士的疑慮漸漸消融。當他表示想帶些回去細細研究時,法真道長又不忍回絕。又不知那可惡的同胞蔣師爺竟然偷偷的把自己珍藏多年的經卷送了很多給斯坦因。
斯坦因走後,法真方丈把他募捐的錢都用於佛窟的修繕之中,且一筆筆記錄在案。待到多年後斯坦因再次回到敦煌時,法真方丈把這些帳目交給他細細列數,竟一分一釐也未挪作它用。斯坦因敬佩這個道士的高潔,又拿出錢來幫助不辭辛勞的王道士,王道士又以經卷相贈。
接著又是法國人伯希和來買這些經卷。
方丈法真看到外國人對這些物件如此著迷,感覺自己上當了。
1909年伯希和展出來了自敦煌莫高窟的六朝隋唐的古寫本時,方引起了國人的關注,遂將經卷運往北京。
王圓祿再次肯定了這些文物的價值,私自藏匿了一些經卷。
後來的方丈法真,言語更少,情緒有些低沉,也無力再跋山涉水、募捐修廟。俄國人、日本人來到後又賣了些,維持千佛洞的修繕和日常開銷。
美國人華爾納來粘揭走了20多幅壁畫,王道士也無心再予阻攔。
王道士病倒了。直到1931年春,敦煌仍遍地積雪,寒風呼嘯,莫高窟已經數月沒有香客。千佛洞死一般的寂靜,王圓祿在弟子的攙扶下,巍巍顫顫的走出洞窟,看著自己經營三十多年的莫高窟總算有了些昔時的光輝,他仿佛看到了樂僔的微笑,吃力的喊了聲「佛祖來也」,便永遠的閉上了那混濁的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