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立雲
一
我與吳志昆往來已久,情感醇厚。我倆因詩結緣,初識於1981年4月。四十多年來我先在南昌,後在北京,他先在永新,後在吉安,我們如同一支箭的箭頭和箭羽,朝著同一個方向飛。大我五歲的他在我的心目中,學養、見識、閱歷,還有我們共同熱愛的詩歌創作,都走在我的前面,堪稱我的兄長、學長和精神指引。而出生在同一片土地,說著差不多同一種方言,更讓我們惺惺相惜,彼此親切地引為同道和知己。當我們在並不純真的年代相互純真地走近,還是感到相見恨晚,感到這一天不應該那麼姍姍來遲。
書名題籤:(北京)王海
這是有原因,有歷史淵源的。我說我與志昆兄出生在同一片土地,說著差不多同一種方言,是指我們的故鄉分別在江西吉安緊密相鄰、關係又非常有趣的寧岡和永新縣,可謂唇齒相依。說得具體些,從永新繼續往南走,其實是往山裡走,往雲深不知處走,那越走越陡峭,越走越蒼莽的山裡,就是我們寧岡。永新與寧岡的交界處,聳立著著名的七溪嶺。那麼,七溪嶺有多麼高?站在七溪嶺眺望我們雲深不知處的寧岡縣,是一種什麼感覺?非常遺憾,我說不出來,因為我沒有去過。不是不想去,是沒辦法去,那裡早就沒有了路,也沒有人走了。想像中那山坳是陡峭的,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或者是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那種;舉目望去,兩眼茫茫,樹木參天,茅草像野獸那麼兇猛地撲上來。有民間說法:舊時朝廷官員要去寧岡宣旨,因怕爬七溪嶺,總要寧岡官員翻山越嶺來到七溪嶺北麓的永新縣境內候旨,有錯在這裡打板子,故有民諺:在寧岡當官,到永新打屁股。還有一種說法是當年奉命侵佔寧岡的日本兵氣喘籲籲地爬上七溪嶺,舉起望遠鏡一看,驚出一身冷汗,馬上決定原路返回,說嗦嘎,那麼草深林密的地方,鑽進去幹什麼?打死了連魂都找不到回家的路。到了寧岡繼續走,往東南翻過黃洋界,是井岡山鬥爭時期的大本營茨坪和大小五井,再往南就不再是江西的地盤而是湖南的茶陵和酃縣了。永新、寧岡、茶陵、酃縣,包括散落在它們周邊的蓮花、泰和、遂川,同屬羅霄山脈中段,是號稱五百裡的井岡山革命根據地的紅色區域,小範圍則是由五大哨口拱衛固守茨坪的心臟地帶。九十多年前燃遍中國的星星之火就是在這片土地上點燃而後呈燎原之勢的。它不僅改變了中國的命運,也改變了這片土地上包括吳志昆和我在內的幾代人的命運。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在當地有些古怪和偏頗的鄉土觀念中,寧岡是江西最小的一個縣,永新是江西最大的一個縣。寧岡是元朝至順年間從永新析出置縣的,初名永寧縣,像小哥倆。歷史的沿革決定著兩個縣的人在歲月的潛移默化中形成了一種獨特的心態、情懷和越是往遠方走越親密的關係。
「小小寧岡縣,三家豆腐店,城裡磨豆腐,城外聽得見」。說寧岡小,是我們寧岡人自己也不怎麼忌諱的,因為我們寧岡一個縣的人口只相當於永新一個稍大一點的鄉那麼多。我當兵離開那一年,全縣人數才只有四萬多,當年全縣徵兵據說創建國以來之最,也只有九十人。但說永新是江西最大的一個縣對絕大多數的永新人來說卻是絕對的當仁不讓。我讀高中時一個教音樂的永新籍老師說過一個段子:全中國就數江西大,全江西就數永新大,全永新又數他們家那個村子大,他們家這個村子又屬他大伯的年齡大,但他大伯抽一筒煙還要問過他。段子有些誇張,說段子的人也有些妄自稱大,但永新人特立獨行的品性也躍然紙上。他們膽子大,讀書用功,幹活吃得苦中苦,走出去天生抱團。一場井岡山革命轟轟烈烈,我們寧岡因特殊的地理位置成了中心的中心,但在革命勝利後清點人數,走出去才三五人。永新參加革命的人多如牛毛,烏央烏央的,僅1955年授銜授勳,就多達數百人,與興國和紅安一併成為著名的將軍縣。
有意思的是,寧岡的小在永新人面前是不被歧視的,並且唯其小而備受呵護。因為寧岡的小,是永新人自覺地把他們納入懷抱的小團體的小,小兄弟的小,也是心悅誠服的小;同樣永新人的大在寧岡人面前,是大哥的大,老大的大,也是護小包容的大。走到很遠的地方,比如說在國內走到新疆和西藏,在國外走到美國或歐洲,寧岡人找不到自己的同鄉,就找永新人,說你是老大,我是小弟,你得幫我。永新人從不推諉,伸出手把寧岡人挽在胸前,說自古永寧是一家,我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不怕人們笑話,我的祖祖輩輩是寧岡純粹的山裡人,我從發蒙讀書到十八歲參軍,再到三十歲那年調北京解放軍總政治部做文學編輯,每一程都有永新人相隨相伴。在我們縣,有相當的一部分幹部,相當一部分中小學老師,相當一部分手工業者,是永新人。我讀中小學時的永新同學比比皆是。永新那種與我們寧岡本地話稍有區別的粗粗喇喇的方言,我們都會說,如學子們熟練地掌握了第二門外語。讀初中時,我開始喜歡散文和詩歌,我的文學啟蒙老師就是永新人。解放後寧岡很長一段時間沒有高中,初中畢業後上高中,必須翻過七溪嶺去永新讀。後來寧岡縣在縣城礱市辦了全縣唯一一所高中,離寧岡縣城比永新縣城近的一些永新山區的學生,比如秋收起義後進行三灣改編的三灣學生,就是背著自家碾好的米和醃好的菜來寧岡上學。恢復高考後,我參加全國統一招生考試,考取江西大學哲學系。在我們系錄取的下屬14個縣與市的吉安地區的6個同學中,有三個來自永新,整整佔了一半。後來得知,1977年首次恢復高考成績特優卻被左的政審政策審下去的吳志昆,1978年又與我「科舉同年」,入讀於地方草創的大專,他全班50個同學中竟有16個是永新人,證明常言說的永新人「男人會讀書,女人會養豬」名符其實,決非鬧著玩的。我大學時期關係最鐵的一個同學,就是永新人,大學畢業時他直接被分到鐵定在北京的國家外交部,兩年後我通過軍隊這條線也調到北京,兩個人兜兜轉轉又走到了一起。1983年,江西和福建兩省作家協會聯合組織長徵採訪團,每家出四五人,江西出的四個人中就有兩個永新人,他們是永新學界都知道的徐萬明和李前;加上我,江西作家訪問團基本上成了永寧作家訪問團。我調到北京擔任軍隊文學刊物的詩歌編輯,心裡想,這個領域和職業夠狹窄也夠冷門了,大概不會再與永新人有什麼交集。誰知整天一麻袋一麻袋的來稿讀下來,還是從稿堆裡扒拉出兩個永新人。一個叫周良沛,一個叫李真。周良沛的名字與李瑛、公劉、白樺和徐懷中連在一起,在此用不著介紹了。李真是共和國九死一生的開國將軍,部隊著名書法家。絕的是,兩個大名鼎鼎的永新人給部隊《解放軍文藝》投稿,英雄不問出處,都裝進一個普通信封,按那時的慣例在信封上剪一個角,扔在街道旁邊的郵筒裡寄過來,你愛用不用。難得的是,李真老將軍寫的還是新詩,在長徵路上烤土豆、練書法什麼的。後來這兩位令人尊敬的前輩就是以永新人對寧岡人的那種寬闊的胸懷親切地接納我,與我成了忘年交。李真將軍還邀請我陪同他回過一次永新,他為縣城禾川中學賣掉一幅吳作人的畫作而捐資建造的一幢教學樓剪彩。
我與永新人吳志昆相識也有類似經歷嗎?當然,當然,這是一定的。
過程是這樣的:我1972年冬離開故鄉寧岡到省城南昌當兵,第三個年頭也即1974年借調到團部政治處從事新聞宣傳工作,1977年12月調到省軍區政治部大批判組寫批判文章。但在背地裡我暗渡陳倉,不可救藥地喜歡上了詩歌,陸續在省報省刊發表作品。可那時文學刊物少,江西的詩人普遍比較老實和封閉,沒有幾個人在外省發表作品,更別說盤踞在北京的國刊《人民文學》和《詩刊》,還有我們軍隊的《解放軍文藝》和《崑崙》了。就說詩人普遍崇拜的《詩刊》,那時剛復刊不久,還是32開本,容量小,發不了幾個詩人的幾首詩。偏偏文革前那批詩人如臧克家、鄒荻帆、張志民、牛漢、公劉、白樺等等在文革後一起復出,創作激情如火山爆發,勢不可當;文革中湧現那批詩人也不甘示弱,還在充當中間力量;一批大學生詩人如西川、駱一禾、海子、徐敬亞、呂貴品、王小妮、王家新等等,正鋒芒畢露,如狂飆突起;北島、舒婷、顧城那批朦朧詩人暫時還未撈到出場的機會呢,一般省市基層詩人和詩歌愛好者要在《詩刊》露面更不容易。那時在我認識的江西詩人中,有人拿出洪荒之力,像敢死隊那樣用頭一次次去撞《詩刊》的門;有人把在《詩刊》發表作品列為五年甚至十年規劃。而就在這時,我們部隊搞新聞的一個朋友,他就是永新人,叫賀桂堂,忽然對我說,上《詩刊》有那麼難嗎?我們永新的吳志昆高中畢業,在家種田,輕輕鬆鬆就上《詩刊》了,還卷首打頭,還這一頁轉下一頁。該詩發表3個月後,著名朗誦藝術家殷之光在人民大會堂舉行的國家最高規格的文藝晚會上激情朗誦,錄音由國內主要電臺反覆播送。題目叫《井岡林海情意深》。我聽後大吃一驚,說,有沒有搞錯?這個永新的吳志昆是何方神聖?真是一個農民?什麼時候去會會他!志昆兄就這樣成了我在詩歌路上的帶頭大哥。
二
說不清什麼原因,他上大學後就不怎麼寫詩了,據說接踵而至的教學與行政管理,逼迫他改寫學術文章和少量散文。許多年又許多年後,他退休了,我也退休了。但他不甘終老滄州,在他晚年落腳的吉安老老實實待著,開始滿世界亂跑,盡情享受親情與友情的紅利 。與我聯繫,常常是昨天在他的老家永新給我打電話,今天在他女兒工作的武漢給我發信息,明天又說要去深圳住幾個月,那兒有他大學畢業的兒子。有一次,他在北京約我見面,說他來了好些日子了,住在航天城,沒問他是否住在楊利偉家?我知道他當過地方大專中文系的掌門人和一所中專學校的校長,桃李滿天下;到了晚年,像孔子那樣坐著牛車周遊列國。
突然收到名叫《農耕鄉愁》的這部書稿,他在電話裡說,這是他用心寫的,有時間可以坐下來讀幾篇,如果有話要說更歡迎。言下之意,我對他的這些文字應該感興趣,讀了對我有好處。我知道他是個認真的人,因此也認真讀了。我承認我讀得津津有味,而且是夜以繼日地讀,廢寢忘食地讀。讀著讀著,有一種酣暢淋漓,茅塞頓開的感覺。抬頭望天,只覺得天花亂墜,群蜂飛舞,時光倒流。
開宗明義第一篇《鄉愁是一條河》,沒有交待時代背景,沒有鋪墊,也沒有東風吹,戰鼓擂,當今世界上到底誰怕誰,上來就寫:「夏日,鄉間小住,每日必穿過田壠千餘米,來到東山腳下流淌的小河邊徜徉,觀賞其實並不算十分美麗的青山綠水。感謝來自鄱陽湖的農民,他們承包了河西田野,不至於拋荒,恰此時稻禾茁壯,滿壠蔥綠,正抽穗揚花,常有一隻、兩隻鷺鸛,從稻田飛起;甚或是一行、一群拉出雪色白練,漂移在綠野翠嶺之間。水濱山麓的河東,曾有塬上塬下落差10餘米的兩塊田疇,塬下一戶為村的農家獨屋,曾是我記憶起始的童年山居,現已被水患抹平。小河從門前流過,懂事後的記憶常是竹、木排魚貫而下,鷺鷥魚鷹的小漁筏溯流而上。門前的木橋晃晃悠悠,負薪擔茅,荷犁肩鋤的農夫和農婦卻履險如坦,山歌喲嗬。」
自報家門,虛懷若谷,天然去雕飾的文字似清風徐徐,流水潺潺,又像村子裡最老那個鶴髮童顏的長者對簇擁在膝下的孩子們像講古那樣講著被高速公路推平的村落、屋宇、山野和樹林。不是他的文字有多美,情景重現有多麼逼真。實話說這些我都不在乎,因為我當了幾十年的文學編輯,看過的書稿該以數百部上千部計,文字美的見多了。《農耕鄉愁》吸引我的,是它的坦誠、謙和,它未被功利和世俗汙染的情懷,還有它甘願為一門新學科的誕生而奠基的分門別類和條分縷析,它像協奏曲的呈示部那樣呈現的山川、河流、屋場、炊煙、田野、道路,還有非物質而源遠流長的婚喪嫁娶、風物民阜、針頭線腦等等,有的像珍稀動物那樣早已消失了,絕跡了,永遠不可能再生。文字精短、古樸、雜樹生花。這就有味道,有品位,有意思了。一本書,我最看重作家的異峰突起,獨具匠心。
讀第二段:「小河源自家鄉更南端的深山老林,羅霄山脈中段的綏遠山東木澗。不知建於何年月,明朝萬曆年的縣誌記載一個傳說似的,說是從西天飛來的阿育塔,實是鬼斧神工建在一個孤峭石筍頂端的雲空佛寺。這條小河環此俗稱『阿育塔』時,縣誌初次給它命名『藏龍江』。小河流出龍源口後,在黃陂洲又匯合來自東方萬洋山的五澗水,清朝光緒年間的府志又稱之為『黃陂水』。」
同志哥,且慢,且慢!讀到這裡我愣住了,有些呆傻了,好像喝醉酒那麼臉紅耳熱,怦然心動;恍惚中,兩隻腳輕車熟路地向一個舊夢滑去。我知道吳志昆是永新人,但永新分東、南、西、北鄉,大了去了,不知道他具體是永新的哪裡人。想不到他在訴說家鄉的文字中,如此鄭重地提到「藏龍江」,提到「龍源口」,提到「更南端的深山老林」。我情不自禁對號入座:從我老家寧岡流經他們永新至吉安的那條河,就叫龍江。當年為紅軍培養過眾多將領的教導隊就安在縣城對岸的龍江書院。寧岡與永新的交界處,除去七溪嶺之外,還在龍源口。井岡山第一支紅色歌謠:「不費紅軍三分力,打敗江西兩隻羊。」即誕生於此。我覺得沒有必要去地圖上查證,也不必打電話問吳志昆:他說的「藏龍江」,是不是就是從我們縣流過他們永新再流往吉安的那條江?即便藏龍江與龍江是兩條江,但它們流淌的方向和地方也大致相同,屬於最後流入贛江再流入長江的同一水系。這就足夠了。至於龍源口,它就在後來通了永寧公路的附近,用不著糾錯或者證偽。還有「更南端的深山老林」,那非我們寧岡縣和從寧岡再過去的井岡山大小五井莫屬。那麼我激動什麼呢?我激動,是因為我與吳志昆做了那麼多年的朋友,到此時才知道,在四五十年前,我們竟然是方圓不超過三十公裡那片土地上的兩個孩子。我在河流的上遊,他在下遊。當年如果我們認識,那時山還是好山,水還是好水,我只需搭乘一隻木排,上午慢悠悠上路,中午就能早早上岸去他家吃飯。
換個說法,當我掩卷沉思,意興飛揚,我突然意識到我讀《農耕鄉愁》,其實就是讀吳志昆;我讀吳志昆,其實就是讀共同賦予我們生命、稟賦和靈性的那方水土,同時也是讀這方水土在過去幾十年上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漂移、沉浮及它的歷經滄桑。吳志昆說鄉愁是一條河,我驀然回首,驚奇地發現在生命的旅途中,我們曾經離得那麼近,經歷的事物也那麼大同小異,對往事的情懷也有著同樣的熾熱和濃烈,同樣的心心相印,息息相通。或者說,相同的河流帶走了我們相同的歲月。而在過去的那些相同的歲月中,我們曾看見同一陣風吹著河兩岸的稻浪,聽到河裡的艄公們喊著同一個號子。當端午來臨,採的是同樣高低的一茬艾草,掛在門楣的同一個位置;到了中秋,同一片雲彩捧出同一個月亮,同一縷月光拂動的同一腔情思。新年到來,我們在同一天祭祖,同一天走親戚。幾十年後,當他在語詞中撐一隻他反覆吟哦的竹排或木排溯流而上,也沒有忘記召喚我一起返鄉,把我捎回出生、蹣跚行走和十八歲出發的地方。
因為少小離家,我與故土漸行漸遠,對故土積累的思念、歉疚和感傷越來越深,越來越不知怎麼收藏、安放和償還。我記得我離家時縣裡還非常破爛,那場至今回想起來依然讓人心驚膽戰的動亂也沒結束,留在人們心裡的傷疤仍在滴血;山河雖未破碎,但草木經歷過一次次刈割,變得滿目凋殘。貧窮像沉痾那樣吸附在鄉親們身上。有一年,我和我那位讀過博士的永新同學帶領包括地區行署副專員在內的幾個在中央黨校學習的地廳級官員,去北京西四永新籍老將軍李真家拜訪;老人望著父母官們面露愧色,說家鄉太窮了,過去他當工程兵政委時還能給他們送幾臺部隊用過的推土機;現在他離職了,連根針都拿不出來了。幾年過去,老將軍已過世,故鄉發生了讓我們感到欣慰的變化,但我一個當兵的,一介書生,卻沒有能力為它做什麼。當我塵土滿面地回到它懷抱,我還能勉強認出它的樣貌,叫出一些老人的名字,村子裡大量的年輕人卻把我當外地人,外鄉人,麻木而又遲鈍地望著我。
鄉愁其實比這些更古老,更憂鬱,更讓人如鯁在喉。不信,讀讀志昆兄在《村味》中寫到的油茶樹:「油茶雖野生,山林卻有主,每年油茶將要成熟這段日子,先要組織巡山,一是防未熟先採,更要防非本山場主人的偷摘,然後以村為單位統一發布上山採摘的日子,甚至精確到進山的時辰。開禁的那天,微微晨光,冷冷溼露,薄薄寒霧,腳蹬草鞋,腰系扁簍,身纏布袋,爬山越垇,手採腳攀。滿山的人影幢幢,滿山的笑語歌聲,滿山的煦陽秋風。夕陽黃昏,手提肩挑,腰纏背扛,鼓囊囊,汗淋淋,笑盈盈。」「卸下了累累果實的油茶樹,迎著初冬的寒風,卻綻放著素潔的白花。深冬早春,滿山滿坳,雪白瓊潔,又為來年的秋天孕育豐收的果實。這冬春裡的滿山雪,與四月滿壠的油菜花和五月漫山豔麗的杜鵑紅,洶湧著山野三大花汛花潮,也算是美麗了有些平淡寂寞的鄉村。」再讀他在《鄉村手藝人》裡寫到的吆喝:「惹得村裡的狗們興奮亂吠,總是村裡來了小手藝人走村串戶的吆喝。比如冬日裡一大清早就有叫賣:賣豆腐吶。還賴在床上的小孩聽得這窗外的叫賣,隔窗就接上了『火』,童言無忌地套用窗外音調,卻加了詞兒:賣豆腐,賣豆腐,狗咬你屁股。比如修鍋補碗的,一根小扁擔挑了副小家什,往往大半年來一次,被哪個老奶奶邀留,就在她場院擺開了架勢。東家端來幾個裂成兩半三片的瓷碗,西家拿來已顯裂紋的陶盆,或已開坼或已洞穿的鐵鍋,居家過日子嘛,花幾個小錢,鋦上幾枚小鐵釘,或補上一塊鐵疙瘩,這些鍋碗盆缽又要捧用些年月的。」活靈活現到呼之欲出的,是寫老家人吃狗肉:「窯前一架人字草棚,五六個壯男在煙火柴草中沒日沒夜幾多天了,主人弄條狗犒賞。三四大缽狗肉,紅光油亮,香噴誘人,幾壺濁黃老冬酒佐侑提神,舉筷夾肉,端碗吆喝,亢奮難抑,於是哇卵哇屄的葷詞糙句就更加飛揚,哪還顧得草棚外北風呼嘯雪花漫天?哪還記得酷暑炎日的一天十幾個小時的割禾栽秧、滴水成冰的寒天臘月腳蹬草鞋的挖山築壩?待臉紅脖子粗地癱倒在窯火前的茅草堆中,還以為世間除了神仙就是我了!」凡屬種種,不一而足。字裡行間鄉風,鄉俗;鄉情,鄉韻,款款地,悠悠地,拂面而來,而且是那樣的濃烈,那樣的地道和純粹,如同故鄉存放多年的水酒,喝起來雖然平淡,但藏著能把你醉翻的後勁。
讀著這些文字,不由自主地,情不自禁地,我們就能感受到辛棄疾在八百年前客居贛東北鵝湖時吟哦的鄉村:「誰家寒食歸寧女,笑語柔桑陌上來」。
三
奇蹟屬於會品書的人。出現在志昆兄《農耕鄉愁》中的事物,在你讀過五六篇至多八九篇之後,肯定會若有所思,這時連忙往回翻,看它們在「目錄」上的排列:《鄉愁是一條河》、《親親草木》、《鄉戲》、《村味》、《鄉村手藝人》、《哭嫁:民俗的化石》、《方言俚語中的文化鄉愁》、《鄉俗四題》、《苦牛齋夜話(7則)》、《村樹志(7章)》……再把大題目裡的小題目如《村樹志(7章)》展開,依次是桐、棕、柏、楓、楝、松、樟等南方鄉村最常見的樹,篇名都是一個字,它們整齊劃一,列隊而來,如大百科裡的辭條。最常見的樹如最常見的人,就因為常見而倍感親切,見字如面。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方言俚語中的文化鄉愁》,輯錄在我們故鄉一帶廣為流行的方言俚語,且以雅證俗地逐條趣話之。像「生地方怕水,熟地方怕鬼」、「大屋場的人,小屋場的狗」、「鋡裡悶飯供先生。團箕曬穀,教崽讀書」、「死了卵向天,冇死又過年」等等,達50餘條。它們原汁原味,生動活潑,風趣幽默,是千百年來群眾語言和生存智慧的結晶;也是苦難中的糖,寡淡生活裡的鹽。井岡山鬥爭時期為什麼那麼多的永新人參加革命,那麼多的倖存者成為將軍?我堅信,就在於他們膽大,不怕苦,不怕死,在槍林彈雨中高喊著「死了卵向天,冇死又過年」, 前赴後繼地朝前衝。結果兩強相遇勇者勝,活下來不怕死的,不要命的。
讀志昆兄的這些決非輕易寫出來,我認為是從土地裡長出來,從民間迸發出來的文字,我忽然想,這哪裡是作家在寫散文隨筆?寫田野調查報告?分明是在野心勃勃地寫一部《鄉關風物誌》,一部史無前例的《農耕辭典》!抑或向前蘇聯作家康·帕烏斯託夫斯基致敬,準備寫一部中國的《金薔薇》?
值此,我特別推薦讀者品讀《哭嫁:民俗的化石》中的段落:「昔時哭嫁的真情與鄉土文化的智慧是十分難得的民俗化石。」「哭聲,悲悲切切,卻又不只是啼哭,有歌有調,有辭有韻,這才是哭嫁的最大人文價值。『油菜打花滿隴黃,怎麼捨得親爹娘。生來是女要出嫁,離家出村好心傷』;『莫把女兒當水潑,逢年過節來看我』,這是新嫁娘對娘親的哭訴和慰勸。『妹俚不要太傷心,女人終歸要嫁人。莫怨爹娘嫁妝少,逢年過節常回門』『天晴落雨常來往,莫讓為娘想斷腸』,這是母親對新嫁娘的歉疚和叮嚀。『燈盞冇油光燈芯,可憐弟弟還打單身』,這是新嫁娘對尚未成婚的弟弟的牽念。『芹菜好吃要摘根,多承嫂嫂常幫襯』,這是新嫁娘對娘家姑嫂情的感念。『茶子開花球打個球,奶奶老了要多關顧』,這是新嫁娘對慈祥老奶奶的惦記。」哭嫁「既是嫁女婚俗的一道禮儀,也是鄉村文化的世代傳承。古老的鄉村,文字一直只是極少數極個別的男性專業奢侈品,而口耳相傳、靠心智記憶的民歌和山歌,才是更廣大的一字不識男女們的公共文化資源。」
注意到敘述中三個重要詞組:「鄉土文化」、「人文價值」和「文化資源」嗎?這就是吳志昆寫這部《農耕鄉愁》的用心所在!說來同是寫鄉愁,「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是一種,「少年不知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也是一種,「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澆愁愁更愁」又是一種,而他追求的是有底蘊的愁,深層次的愁,是多種多樣愁的綜合體,目標直指如今已遠去的農耕時代的「文化鄉愁」。他在第一篇《鄉愁是一條河》中,就界定了文化鄉愁的內涵:「所謂文化鄉愁,是指一個人自打記事或青少年時代所熟知的山形水貌、言語飲食等,乃至以此開始形成的人生體驗和價值觀念,是難以磨滅的一種情緒情感的記憶。」
到此,忍不住要正襟危坐地說幾句:從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開始的改革開放以來,我們成了一個快速發展的國家,同時也在快速地喜新厭舊、快速地丟棄和健忘。別說我們這些幾十年前從冷漿田裡拔出腿,考學考進城裡的人,把第二代生在了城裡,幾千年流傳下來的許多東西眼睜睜消失在視野中,有的到我們這裡便斷然失傳了。我們的孩子迅速與城裡同一個院子、同一個學校的孩子融合在一起;就連來城裡打工的農民,也一個個把孩子帶走了,讓他們在城裡讀書。曾經給我們留下許多美好記憶的東西,如今追憶起來,只剩下一聲嘆息。
幸虧還有吳志昆這樣的人,他們文革後恢復高考前就已生兒育女,讀大學期間和留在離故鄉不遠的地級市當大學老師,做教育管理者時,相當一段時間把家留在鄉村。現實讓他們腳踏實地,每年寒暑假甚至雙休日都回到他們出生和多年奮鬥的鄉村,耳不離鄉音,手不離鋤把,與仍在鄉村的妻子和兒女朝夕相處,不僅把根留下了,把心也留下了。這種如今思量起來倍感珍貴和經歷,反過來倒成全了他,讓他保持著與故土和鄉親,比我們這些越走越遠的人以更近的距離。所以,他不僅比我們更敏感地注意到了事物的消失,而且直接成為這些日漸消失事物的見證、記憶併力圖保存者。當他攜帶著這些讓人愁腸百結的事物走進文字,走進嚴肅的社會學,文化學;換句話說,當他在文字中追根溯源,撫躬自問,一個詩人逐漸隱去,一個文化學者從此應運而生。
他筆下的這些文字自然而然地變得珍稀起來,厚重起來,因為他在人類共同的精神領域和自己鍾情的大地上進行雙重耕耘,披沙揀金地提煉人文價值,也即他心中的文化鄉愁。有閱讀經驗和生活歷練的讀者不難發現,冒著吊書袋的危險,他惜墨如金而孜孜以求的,是人們在追求現代生活中不知不覺遺落的文化遺存,包括前人通過生命遺傳草灰蛇線般殘留在我們血脈裡的文化密碼。他把這些散落一地的珍稀東西,點點滴滴地收集起來,絲絲縷縷地編織在一起。那種窮經皓首的治學精神和無數次往還故鄉有意無意的考察和收集,終於日積月累,集腋成裘。
作為例證,他在《鄉俗四題》之「打板與擊壤」中這樣追根溯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掘井而飲,耕田而食』這是華夏最最古老、據說是誕生於楚地的遠古民謠,歷數千年流傳至今,始載於《尚書》,詩名《擊壤歌》。躬耕自養的陶淵明,在《感士不遇賦》中寫道:或『擊壤』以自歡,或大濟於蒼生。那麼,『擊壤』是什麼呢?『壤』,上古時的鞋形木塊,擊壤,乃是先投其一塊於十步遠的地方,再用手中的一塊擊之,中者為贏……兒時鄉間的『打板』(我們故鄉流行的一種利用銅板滾動的遠近定勝負的遊戲),與洪荒遠古時代先民的擊壤遊戲何其相似,其淵源於遠古的『擊壤』乎?」在《村樹志》中努力辨認並描述古人在幾千年前便種植的桐子樹(非梧桐):「先秦古籍,《逸周書時訓》:『清明之日,桐始華』。農曆二月底、三月初,歲時回春,天地清明,鄉村山野首先能看見的就是末葉先華的桐樹,舉著大朵大朵遠望素白近察有些淡紅的桐花,『遠山崷崪翠凝煙,爛漫桐花二月天』,引來陽雀子嘰嘰喳喳,杜鵑野雉『咕咕』『布穀』」。展示在他筆下的這些普普通通的景觀和事物,來有據,去有影,並且有風貌,有情懷,有始終,有態度,讀來歷歷在目,讓人流連忘返,戀戀不捨。
我說志昆兄捧出這部《農耕鄉愁》,似乎有野心勃勃寫作一部《贛西風物誌》或者《農耕辭典》的企圖,抑或步前蘇聯作家康·帕烏斯託夫斯基後塵,試圖寫一部中國的《金薔薇》,僅僅是就他付出的努力和這部作品顯露的可能性而言的。實際上,從一部書的命題、結構和完成度上看,還不能說盡善盡美,甚或還只是一個雛形。準確地說,只有前半部在主題的邏輯範圍之內,後半部「履痕心印」應該屬於遊記,雖然也有傑作,但大多數難免走馬觀花。而從謀篇布局上看,他顯見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因此用《廬陵老街》和《井岡文脈》壓卷,以圖前後呼應地找補回來。但成書的匆忙和倉促是掩蓋不住的。即使完成的部分,也未完全成體系。當然,這是沒有辦法的事,神仙也沒有辦法,因為他自覺承擔的這項對農耕鄉愁的文化追尋,實在是一項繁複而又浩大的工程,事關地域、民族、種群、歷史的延續和流變等方面,需要許多地方、許多學科的許多人來共同完成。
四
對志昆兄最後表達的敬意,我要說,在他身上就差一衾飄飄長袍了!在我們共同的故鄉,如果他身穿長袍,手不釋卷,站在冠蓋半個屋場的某棵他在書裡寫到的每天都有老葉飄落,「開出米粒細小的淡青色似花非花,爾後結出綠珍珠似的小果。任意揭破一塊樹皮,都會彌散醉人的樟香」的古樟下,時而喃喃自語,時昂起頭任徐徐的風吹動顎下的長髯,那他就完全像我在心中認定的最後一個鄉賢。
作者簡介:劉立雲 《解放軍文藝》前主編、《詩刊》前主編助理(特邀)、國內包括魯迅文學獎在內的多項文學獲獎者,出版作品20餘部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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