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2013年上映的《起風了》,是宮崎駿的封筆之作。它講述了一個喜歡設計飛機的日本少年追夢的故事,中間穿插著二郎與菜穗子的愛情故事。它是宮崎駿作品中唯一一部寫實的作品,因其發生在二戰這個特殊的歷史時期,因此引起了大範圍的討論,一部分觀眾認為這是反戰片,另一部分認為這是在美化戰爭。
那麼,這部影片到底講了什麼主題呢?以下我將從三點進行論述。
一、被時代裹挾的個人夢想
《起風了》主角掘越二郎是有原型的。他在二戰期間設計了零式戰鬥機,這曾經是日本海軍的主力戰鬥機。宮崎駿將這樣一位設計了戰鬥機的二戰民族英雄作為主角,是引發觀眾質疑的最大原因。
NHK拍攝的《宮崎駿特輯<起風了>1000天的記錄》介紹了他寫在筆記本上的這樣一段話:
「創作一部以製造武器的人為主人公的電影,對此的疑問,在我自己和創作人員中都有過。正義無法得到保證,夢想在時代的扭曲下變形,苦惱無法解決卻只能生存下去。這樣的命運,難道不是生存於現代世界的我們的命運嗎?」
在宮崎駿看來,《起風了》雖然是一部現實主義的作品,但他意並不在此,他並不想真實還原、再現崛越二郎的人生,而是為了通過他個人的人生經歷,尤其是夢想被時代裹挾這一要素,去映照當下每個人夢想所遭遇的困境。
影片中二郎做了很多的夢,宮崎駿通過夢境的形式,將二郎的命運、人生選擇展示出來。弗洛伊德認為,夢境是潛意識的偽裝,是願望的達成。其實這也是一種隱晦表達真實想法、作出預言的表達形式。
影片一開始,年少的二郎做夢,夢見他乘著自己製造的飛機飛翔於天空,眼見藍天白雲、綠水沃田,突然從厚厚的灰色雲層中出現了怪異巨大的飛艇,投下數顆炸彈,二郎墜落,驚醒。這個夢意味著二郎設計飛機的夢想將會被戰爭破壞,他作為個人的命運也會被時代裹挾。
在第二次夢境中,二郎夢見了卡普羅尼伯爵——一位義大利的飛機設計師,他跟二郎說道:
「飛機並不是什麼戰爭工具,也不是什麼商品,飛機是個美夢,而設計師就是致力於是這個美夢成型的工程師!」
在這個夢境中,二郎最終確立了自己設計飛機的夢想。
卡普羅尼伯爵在一戰中設計過一款飛機,「利用了當局的好大喜功,但這樣的飛機在戰爭中根本派不上用場。」宮崎駿對卡普羅尼設計的飛機一直情有獨鍾,秦剛教授在書中對宮崎駿的態度做了這樣的闡述:
「在創作《起風了》之初,他通過分析卡普羅尼的設計,認為卡普羅尼並沒有在『一戰』期間真心協助軍方,反而不顧軍方對性能的要求,執著於追求視覺之美,從結果上反而幹擾了軍方的意圖。」
卡普羅尼伯爵在二郎的夢境中相當於領路人的角色,卡普羅尼伯爵與二郎一樣,都有著設計飛機的夢想,但卻生逢戰時,不得不服務於軍方。但是,他們對於飛機的理念卻是「飛機只是一個美麗的夢」,在不得不為軍方進行飛機設計時,也採取陽奉陰違的態度。
卡普羅尼與二郎在夢境中討論自己設計的戰機時,都分別做過「能飛回來的,一半也沒有」、「最後沒有一架飛機能平安返航」的表述,個人的夢想在時代的洪流中是無法獨立存在的,它被時代所沾染、利用、破壞,成為「被詛咒的美夢,最後被天空吞噬得無影無蹤」,這正是宮崎駿想表達的:當美夢被時代裹挾,是無力亦悲哀的。
二、「清醒的虛無主義」
宮崎駿曾在訪談中提出要以「清醒的虛無主義」看待世界,清醒的虛無主義,不是要求大家去擊破什麼,畢竟在歷史和時代洪流面前,個體的力量太微弱,但當身不由己時,不隨波逐流,能時刻保持一份清醒的認知也不失為一個好的選擇。
二郎對自己所處的境地是有清晰的認知的。比如二郎與本庄就轟炸機進行交談時,二郎問道日本跟誰打仗,本庄答道:「中國,蘇聯,英國,荷蘭,美國」,二郎聽後說道:「日本會滅亡。」二郎認識到了「日本會滅亡」的結局,沒有被狂妄自大的軍國主義衝昏頭腦,抱著「日本必勝」的態度去製造飛機。
飛機試飛成功的那天,二郎又做夢了。夢見家鄉濃煙滾滾,到處都是飛機的殘骸,預示著日本的戰敗。在這個夢境中,二郎與卡普羅尼又一次相遇了。卡普羅尼問他的夢想有沒有實現,二郎答道:「有,雖然結局支離破碎。」卡普羅尼稱讚了他的零式戰機,二郎說「它們一架都沒有回來」。
從一開始接下設計戰鬥機的任務,二郎就知道日本一定會失敗,戰鬥機試飛成功,他也沒有跟著人群歡呼,而是在夢裡預示日本即將到來的戰敗。從始到終,二郎始終保持清醒的認識,他知道自己設計的這款飛機會灰飛煙滅。他是這個混亂的時代清醒的見證者。
二郎與菜穗子的愛情也體現出這一點。當菜穗子從高山療養院出來,找到二郎的時候,二郎當機立斷要菜穗子留下來,與她立刻完婚。他知道菜穗子時日無多,更加珍惜與她在一起的日日夜夜。妹妹加代子來看望他們的時候,質問二郎為什麼不把菜穗子送去高山療養院,二郎並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我和菜穗子現在都十分珍惜待在一起的每天每夜。」
他對菜穗子的病情有清醒的認識,對自己的工作性質也有著深刻的無奈,在這兩種原因的夾擊下,只能聽從命運的安排。生死有命,能做的只有珍惜兩人還在一起的時光。
沒有人能夠拒絕所處的時代洪流以及生死宿命的安排,清醒的認識之後,在有限的選擇範圍裡做出選擇。這即是宮崎駿所說的「清醒的虛空主義」。
三、「起風了,唯有努力生存」
縱觀影片,戶外的場景,幾乎每時每刻都是有風的,不管是二郎與菜穗子相遇的火車上,菜穗子繪畫的山坡上,還是二郎獨自行走的街道上,宮崎駿都運用了風的元素,使得整部影片呈現出「流動的」特質,這並不是宮崎駿的無心之筆,而是暗示這是個「起風了」的時代。
在二郎工作的公司和黑川家的牆上都可以看到「天上大風」的牌匾,「天上大風」出自江戶時期的良寬禪師,他在孩子放的風箏上寫下「天上大風」四個大字。日本作家崛田善衛形容20世紀末為「天上大風,天下騷然」的時代,這也正是宮崎駿對於這個時代的感悟。
宮崎駿曾在《起風了》即將正式進入製作階段時,召集吉卜力創作人員,對於這部影片這樣闡述道:
「我們在物質和時間上,都不得不生存於緊迫之中。在這樣的時候,我們應該拿出什麼樣的作品?我認為,我們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樣,創作童話,講述少女如何生存了。《起風了》要講的,是狂暴的時代之風已經吹起,狂風大作,而我們只能生存在這種狀態中。這部影片,必須成為我們自己對於時代變化的回答。」
「起風了,唯有努力生存。」這句點睛之語在影片中不止一次地出現過,在影片開場,宮崎駿就將這句話放在了熒幕上。這句話出自崛辰雄,也就是二郎的第二個人物原型。他是日本小說家,有同名小說《起風了》,二郎和菜穗子愛情故事就來源於他與妻子節子的真實經歷。
「努力生存」一直是宮崎駿在影片中傳達的關鍵詞。在宮崎駿宣布引退的記者會上,他再一次提到了這個令他永志難忘的詞語:
「我所尊敬的作家崛田善衛最晚年的隨筆集《正因為虛空的虛空》裡,引用了《舊約聖經》的傳道書中的這句話:『凡你手所當做之事要盡力去做。』這句話非常精煉又易懂,因為是崛田善衛寫下的,我感覺他好像是在說『你腦子不好,所以我再給你寫一遍』,所以我一直把這本書放在手邊。」
在影片中,宮崎駿用了很多細節來表現二郎的「努力」:與同學吃飯的時候,吃到魚骨,他會想到魚骨的流線型可以運用到飛機上;二郎去看病重的菜穗子的火車上,一邊哭一邊計算公式;好不容易去東京看望病重的菜穗子,只見了十幾分鐘,他又趕末班車返回工作單位,不耽誤第二天的會議……對於夢想,對於「手所當做之事」,他全力以赴。
在影片最後,二郎的夢境中,卡普羅尼伯爵又出現了,他問二郎「你這十年過得怎麼樣?有沒有竭盡所能,全力以赴?」二郎鄭重其事點了一下頭。
這個時代「起風了」,我們唯有努力生存。宮崎駿選擇在他的封筆之作中傳達這樣一種價值觀,不得不說是一種溫情的教諭。
《起風了》與宮崎駿以往創作的作品不同,他通過現實主義的手法映照當今這個時代,揭示了個人夢想與時代之間的關係;也提醒我們,即使身處時代洪流,也應該保持一份清醒的認識;並且進一步指出,這是個「起風了」的時代,而我們唯有努力生存。宮崎駿一如既往地在影片中傾注了溫情、成長、反戰等元素,讓觀眾獲得了審美體驗與關於生命價值的深刻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