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過高橋睦郎童年回憶錄《十二處遠景》後,三島由紀夫說: 「天哪,我不知道你是在這麼糟糕的環境中長大的。我想你是在幸福的家庭裡長大的,是你父母的掌上明珠。無論如何,你年輕時的痛苦似乎沒有以任何方式與你同在」
高橋睦郎對性開放且坦蕩,「我最多同時有十個情人,黑人、白人、黃種人都有,我從來不會搞混,並且將每一次約會安排得滴水不漏,他們各有各的好。」
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周刊第579期
文 | 本刊記者 張明萌 實習記者 薛秦騫
編輯 | 楊子 rwyzz@126.com
全文約6107字,細讀大約需要14分鐘
2009年11月,高橋睦郎在香港 圖 / 本刊記者 大食
高橋睦郎 生於1937年,日本著名詩人,迄今出版詩集和詩選集36部、短歌俳句集10部、長篇小說3部、舞臺劇本4部、評論集和隨筆集30部。2000年被授予紫綬褒章勳章。他在傳統與現代之間進行了有意義的嘗試,詩風穩健、機智、厚重,帶有一定的悲劇意識,在戰後日本現代詩壇獨樹一幟
詩人高橋睦郎年過八十,頭髮與鬍子花白,活力不減。在首屆廣州國際文學周最後一天的觀光行程中,他走路帶風,褲腿卷了三卷,雙手緊握帆布包肩帶,空包隨步伐在羽絨服夾克上輕微抖動。每到一處,他左顧右盼,好奇的目光從鏡片後射出。42歲因一場車禍跨過寫作瓶頸後,高橋睦郎的創作力愈發旺盛,在氣溫近20度的廣州冬日清晨,他一口氣寫了20首俳句。
高橋睦郎已經出版36部詩集和詩選集,10部短歌俳句集,3部長篇小說,4部舞臺劇本,30部隨筆和評論集,並在美國、英國和愛爾蘭等國家出版數部外語版詩選。
高橋睦郎21歲就出版了處女作《米諾託,我的公牛》,但這本朋友集資發行的詩集未給他帶來任何經濟收入。第二本詩集《薔薇樹、偽戀人們》高橋睦郎邀請名詩人谷川俊太郎作序,這部詩集坦率地討論了男性同性戀的欲望。當時,男同的描述通常只出現在色情書籍、醫學文獻或閉門討論中。
《薔薇樹、偽戀人們》
研究高橋睦郎作品多年的美國教授、高橋睦郎回憶錄《十二處遠景》英譯者傑弗裡·安格爾斯評價它「用高度程式化、富有創造性的詩歌語言表達了情慾,將許多人可能認為『粗俗』的主題提升到了『高雅藝術』的境界,高橋從本質上挑戰了日本社會某些『不得體』的主題,將其置於可接受的範圍,並在此過程中提供了戰後日本文學對同性戀欲望進行的一些最清晰、理論上最具煽動性的探索——近20年來,日本主流文學很少涉及這一主題。」
高橋睦郎的直言不諱吸引了作家三島由紀夫的注意。他邀請高橋睦郎共進晚餐,並為他的第三部詩集《沉睡、侵犯和墜落》作序,由此開始了兩人六年亦師亦友的同性情人生活,這段關係一直持續到三島由紀夫切腹自盡。
三島由紀夫自殺後,高橋睦郎動了辭職的念頭。他在一家廣告公司工作,業餘時間寫作。老闆建議他暫時放棄專職寫作,並減免了他一半的工作量。之後十年,他每周只上兩天班,直到版稅能夠負擔生活才辭職。版稅成為高橋睦郎主要的經濟來源,但在日本,他的書並不暢銷,還得養活一個比他小近四十歲的同性伴侶。
漢譯者田原認為,高橋睦郎的詩歌帶有深沉元素和悲劇意識,在戰後日本詩人中並不多見。
高橋睦郎詩歌的這種特性被評論家認為與他的悲慘童年有關。高橋睦郎1937年生於日本福岡縣北九州市,在戰火中長大。出生105天,父親因急性肺炎去世,第二天,四歲的大姐因腦膜炎死去。二姐被送去姑姑家撫養。高橋四歲時母親與情人離開日本去天津生活。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高橋生活動蕩,輾轉於三個親戚家。每次談到幼時經歷,他都說那是「地獄般的童年」。
文字是高橋睦郎童年時的唯一陪伴。小學二年級,老師布置寫詩的作業,他因此寫下人生第一首詩。四年級,每天自習課時,他會花至少兩小時寫一些動物童話。
性是高橋睦郎日後致力探尋的母題。與性如影隨形的時空、生死等宏大命題漸漸進入高橋睦郎的詩歌。2018年,高橋去希臘生活了兩個月,13歲看到阿魯庫曼詩歌埋下的草蛇灰線終於在64年後具象為一本有關希臘的詩集,於是他再次感嘆詩歌中時間的不確定性:「一首詩具體花費了多少時間是不可思議的。」
高橋擁有一座依山傍海的「古宅」,用別處老房子拆下的木料搭建,每根木料都有上百年歷史,因為「新家幽靈是不會來的」。吃飯用的是明朝的碗碟,「這個盤子是古人用過的,我用這個盤子能夠間接和他們交流。」家裡沒有電視,高橋也不用手機、不碰電腦。
高橋暴露人前的性格與他的文字大相逕庭。看過高橋睦郎童年回憶錄《十二處遠景》後,三島由紀夫說:「天哪,我不知道你是在這麼糟糕的環境中長大的。我想你是在幸福的家庭裡長大的,是你父母的掌上明珠。無論如何,你年輕時的痛苦似乎沒有以任何方式與你同在。」
81歲的高橋睦郎看起來仍然天真,笑聲爽朗,眼神澄澈,愛開玩笑。對童年,高橋睦郎回甘多過痛苦,「全人類都應該認為,自己是不完全的存在,人在誕生到這個世界上之後,沒帶任何東西,年齡不斷增長、知識持續積累,但人還是空白,也許81歲的我還不如少年時期的我。孩子有充實的一面,快樂天真,隨著年齡的增長覺得自己變得充實,其實什麼都沒有,我們還是一無所知。」
他在《死去的少年》中表達了他的人生願景。那首詩中,少年最後變成植物,輪迴成另外一個青春期的聲音,「這是我理想中的一種活法。」
《花行》
高橋對幸福和戰爭的早期記憶都與母親的背影有關。兩歲時,母親背著他,一步一步走下奶奶家後面的石階。一隻手撐著他,另一隻手拿著小鍋,每走一步,粗糙的金屬都會擦過高橋的腳踝,他的腿因此冰涼。這是高橋記憶中與母親聯繫極為緊密的時刻。
四歲的早春,母親化了妝,穿著和服,抓著一個用紫色摺疊布裹著的小包裹,告訴他,「我要進城去,乖一點,像個大男孩一樣等我。」家門前的小路在小山丘上起伏,母親的背影時隱時現。高橋一直看著,直到母親的背影消失。「媽媽消失的時候做了一件不尋常的事——她回頭看了看,轉過身去,又回頭看了看。每次,她都向我招手。」三個月後,奶奶告訴他,母親去了中國。
「我的幸福和戰爭就像天堂和地獄一樣針鋒相對,而母親的背影代表了兩者之間的分歧點。母親的背是岔路口——一邊通向天堂,一邊通向熾熱的深淵。」
熾熱深淵指的是「地獄般的童年」。高橋開始隨奶奶生活,奶奶整天在外工作,只在中午回家做飯。離開時,高橋抓著她哭,她安慰說「你現在是個好孩子了」。如果高橋繼續哭,她就警告說,「你再哭,我就把你扔進池塘裡。」晚上,奶奶重複講傳說故事,它們大多殘忍血腥。在這些故事裡,老太太的頭一次次突然被砸碎。寄居在姑姑家時,二姐並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二人以表姐弟方式相處。姑姑討厭他母親,卻把怨恨發洩在他身上,好幾次把他一腳從二樓踢下去。
多年之後母親回到日本,與他相依為命。但成長的缺失讓母子二人之間產生了隔閡。母親情緒不穩定,時常對高橋爆發出敵意。用針縫衣服時,她會突然一把抓住他的後衣領,拉到榻榻米上。看到高橋得了60分的小學一年級試卷,她會拿著硬木算盤狠狠砸他,算盤珠子在房間裡飛得到處都是,血從腦袋中流出來。高橋偷吃芋頭根,她會把高橋連同他的衣服扔進初冬的海浪裡,將他關在門外。
做這一切時,母親禁止高橋喊叫,房間隔音差,會引來鄰居側目。「你想哭就哭,但不要出聲。」高橋只能持續啜泣。家在海邊,憋住哭聲時,海浪清晰可聞,現在他看到大海,還會條件反射地停止呼吸。
但他從未怨恨母親,「她懲罰我不僅僅是因為她愛我,想讓我做得更好。她的血液裡湧起了一股怒火,難以控制。我的行為只是引發了憤怒。」高橋默默哭泣時,母親也會流淚。
「在某一時刻,她的暴力開始帶給我平靜,就像和她一起共進晚餐,交換一個微笑,或者得到一些善意。如果是一些力量使她產生敵意,那麼同樣的力量也使我流淚。我們倆是一對。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在暴力的鮮血中攜起手來,一起走到聚光燈下。就好像我們在一個歌舞伎的舞臺上,這是我們自己發光的時刻,我們走在高高的、血淋淋的舞臺上,從幕後走到前臺。正如她的暴力背後有仁慈的一面,她的暴力也是一種特殊的、秘密的聖禮,只屬於我們自己。」
但母親從不允許別人欺負高橋。每次他和同學打架受傷回家,母親都會飛出屋子,闖進打他的同學的家裡打罵,直到對方的母親出現,引發大人的爭吵。「人們聚集在一起看她們辯論。馬車停了下來,郵遞員也停了下來。毫無疑問,他們都懷疑地看著我母親。這位母親曾經像對待繼子一樣對待自己親生的孩子,現在卻為保護自己的兒子發瘋了。」
高橋也開始保護母親。鄰居龜井是個酒鬼,喝醉了在走廊對著他家屋門大喊:「情婦!你這個情婦!」在母親反駁後,這位惡鄰衝進高橋家中,抓住他母親的頭髮,將她摔在地板上。高橋看到這一切,拿起茶几上的玻璃盤子,一個一個砸向龜井。龜井身上滴著水,脖子上淌著血,拿起一把斧頭撲向高橋,高橋光著腳衝過門邊滿是灰塵的地面,飛向外面的落日。
兩人在山間土路上跑,鄰居在窗口張望。夕陽染紅了天空、窗戶和路人的面龐,高橋感覺到一股悲劇氣氛:在那美麗的日落時分,我和龜井正在進行一場生死賽跑,斧頭掛在我身上,幾秒鐘後,我的頭就會裂開。
他順著一條下坡路拼了命地跑,回頭看,龜井在入口處停下來,斧頭在他手中無力地晃來晃去,臉在暮色中模糊了一半,看上去異常悲傷。這場生死賽跑以高橋的勝利告終。
晚上,母親沉默不語。從那以後,她不再有暴力行為。她對高橋的男子氣概感到滿意。「我懷疑,當我採取積極行動保護她時,她就不再把我看作軟弱的小男孩了。她已經看到了我成為一個男人的明顯跡象。」
時隔多年,高橋依然記得那天的夕陽,那是他見過的最美的晚霞,它帶來了高橋的成長與母子的和解,「它把天地照得無比燦爛——那血腥的晚霞,美麗得像悲劇一樣——把它的熱情能量傳遞給了我們所有的血管。它流進了母親,流進了我,甚至流進了龜井,帶著它所有悽涼的憂鬱。」
《讓我們繼續沉默的旅行》
高橋睦郎對性開放且坦蕩,毫不避諱在大巴上談論性史,帶點自豪地說:「我最多同時有十個情人,黑人、白人、黃種人都有,我從來不會搞混,並且將每一次約會安排得滴水不漏,他們各有各的好。」
高橋睦郎生活在福岡縣北九州一個海邊小鎮,他認為,大海的包容與廣闊讓居民們對性的態度極為坦然。
正式的性教育在小學六年級,母親把他叫到面前,告訴他花有雄蕊和雌蕊,蝴蝶也有雄蝶和雌蝶。母親拿起一根棍子,在地上畫出女性身體和男性身體構造圖,告訴他,女性體內有一個黑暗而溫暖的地方叫子宮,每隔二十多天,就會有一種叫排卵的可怕事故在黑暗中發生。他明白,如果男人釋放出的十萬個精子中,有一個遇到那個意外,這個意外就會產生生命的種子。母親手裡的棍子快速地來回移動,那塊石墨在家裡棚屋的混凝土地板上劃出了汙言穢語。「她在教我關於人性——關於世界。也許她從一開始就知道我知道故事的哪些部分,還不知道哪些部分。也許她覺得她必須教我,認為那個特殊的時刻是一個很好的機會。」
最後母親問他:「你明白了嗎?如果你明白了,你現在就可以走了。」「她告訴我要離開幼稚性慾的海岸,穿越黑暗而古老的河流,來到人類的海岸。換句話說,她是在告訴我要融入這個世界。」
中學一年級,他讀到阿魯庫曼的一首詩歌,講自然萬物都在沉睡之中,大山在沉睡、瀑布也在沉睡、貝殼也在沉睡,他不懂其中深意,但熱血沸騰,「我覺得那是一首性愛詩,性不只是性交,性交之外的性是存在的,性是一種普遍的概念。」當性與詩歌在高橋面前相遇,文字成了他無法剝離的存在。
對高橋睦郎來說,性冷淡的瞬間一次也沒有出現過,哪怕是在81歲的高齡。隨著年紀的增長,性和性交變得深刻,超越肉體的精神性交出現了。「對我來說,只有性是美好的,因為活著本身就是性。廣義上說,性是我和他者發生關聯,並不單指人,也不單指性交。「
性不可能完成的事情是戰勝孤獨,「沒有孤獨一切都不會誕生,因為在孤獨之中才會感覺到彼此完美的一面。做愛的時候也許是最孤獨的時候,那個人的快感跟我的快感沒有任何關係,儘管兩個人非常相愛,但也是平行的狀態,不會交叉的,他愛我我愛他也是平行的。交叉只能是錯覺,這種錯覺會讓你覺得好像得到了交流,但是真正的交流是無法獲得的,儘管雙方都很和諧美滿,但這只是對方的孤獨和這方的孤獨偶然發生了一致性,「
三島由紀夫
三島自殺那天,高橋辦公室收音機播放的音樂節目突然插播臨時新聞,一遍遍重複作家三島由紀夫闖入東京新宿區市谷自衛隊駐屯地東部方面總監室。平日裡廣播提到三島都稱三島由紀夫氏或三島先生,直呼其名太異常。高橋與三島的交往辦公室裡的同事皆知,常務經理默許他停工奔赴現場。
路上,高橋打了電話給筱山紀信,對方拍攝了許多三島的照片,電話那頭說都結束了,三島死於剖腹,已經有報導。
他去了筱山的工作室,和另一位攝影師矢頭保碰面,三人準備了威士忌,在三島等身裸替寫真前敬酒,大家沉默對酌。回家後的深夜,高橋睦郎心頭湧起某種安寧:三島先生他終於放下了。
高橋所熟知的三島由紀夫一直處於一種過分在意周遭環境的緊張狀態之中。私下會面,哪怕是夜裡,三島也要戴著墨鏡,「三島先生若不因世人的眼光而緊張焦慮,那他一定會無法忍受那種懷疑自己是否存在的恐懼吧。」
自我矛盾是高橋在三島身上感知到的最強烈的部分。三島是一個女性化的人,但對外總表現出男子漢強勢的一面。體弱多病,但早早走上健身之路。說話難聽,但內心柔軟。與世界尖銳對立,但與具體的人接觸又很平和。
1963年初見時,三島剛結束健身,穿著一條緊繃的便褲,套了件低胸半袖T恤,大開的領口能看見壯碩的胸肌和體毛。「這身行頭實在修飾過度,十分刺眼。」高橋看到的,是一副故作姿態的孤獨可憐相。
在他看來,三島在肉體上自卑且存在感稀薄,因此不斷創作,但這並不能填補心中的虛空,於是他轉而追求肉體的完美塑造,開始健身並練習劍道。 與此同時,他走向婚姻,這是「通往世人認定完美小說家」的第一步。高橋記得三島說過「不結婚就拿不到諾貝爾獎」。他時常對此感到困惑:不被認可又如何?得不到諾獎又如何?比起這些,誠懇地活著不是更健康嗎?
「三島先生一邊享受著所謂健全的男女性愛,同時又在內心從屬於同性戀的性愛與社交世界,三島先生好像常常懼怕這一事實暴露在世人面前。這是絕對錯誤的。他傷害了太太和孩子。我希望他摘掉面具作為一個真實的人來生活。但是我理解他,像他這樣不在乎這個世界的人也有自己的沉重枷鎖,他只能以這樣的方式生存。」
三島由紀夫的矛盾在諾獎頒布後迎來了一次打擊。當時日本輿論一片「日本獲諾貝爾文學獎的第一人應是三島」的呼聲,最後三島的恩師川端康成獲獎。三島由紀夫飛奔到川端康成身邊祝賀,但事後對高橋說:「如果不是川端而是我得獎,日本的年功序列制估計也要搖搖欲墜了。在這之後,我再沒機會得到諾獎了。下一個得獎的會是大江(大江健三郎)。」
在高橋看來,沒拿到諾貝爾文學獎並不是三島自殺的原因。「他寫小說一般先有結尾,怎麼通向結尾,他會反覆思考。他的人生也是這樣的方式,早早就決定了自殺的結局。」高橋記得,三島20歲就加入了一個切腹組織,離世當年還拍了一系列名為《男人之死》的寫真。如果獲獎,帶著諾獎光環的切腹,會讓三島的存在感攀上頂峰。
三島自殺第二天早晨,高橋睦郎看著報紙頭版三島與森田的斷頭照,腦中浮現的是初中二年級第一次看三島作品《星期日》的結尾——遊玩歸來的情侶在擁擠的站臺上被人擠下去,被正好駛來的臨時列車碾過,碎石上整齊排列著兩位情侶的頭顱。「對我來說,那與其說是衝擊,倒不如說近乎安心。」
現在,高橋睦郎還會經常想起他,「像他這樣不幸的人太少了。」
《死去的少年》
我是不懂得愛的少年
從恐怖的幼年時代的盡頭
突然掉進幽暗的深井
黑暗的水之手扼住我纖弱的喉嚨
無數冰涼的錐子闖進來
戳死我像魚一樣濡溼的心臟
我在所有的內臟中花朵般鼓脹
平行地越過地下水的表面
不久,從我大腿間稚嫩的角上
長出無依無靠的芽
用細弱的手爬過沉重的土地
總有一天,一棵像蒼白面孔的樹
會在疼痛的光下搖動
在我心中
我想得到與影同等的光
《恐懼的人》
想到我們生存的這個宇宙遲早毀滅令人恐懼
宇宙既然有結束,就應該有過開始
在開始之前,宇宙應不會存在
這樣想更令人恐懼
想到我們活在從未存在、不久也將不存在的宇宙裡令人恐懼
這個宇宙毫無意義,在無意義的宇宙裡
我們的生存也毫無意義
這樣想令人恐懼
只有感受恐懼才是我們存在的實體
這樣想令人恐懼
恐懼的終結與恐懼沒曾有過開始一樣
這樣想越發恐懼
我祈願:讓恐懼繼續生長、繼續增殖
直到滿布無意義的宇宙,請不要停止
《旅行的血》
我們的來由古老
古老得看不到源頭
我們緊緊相抱
悄聲地,在時光的皮膚下
接連不斷地流自幽暗的河床
我們時時刻刻都在旅途中
在旅途涼爽的樹陰下
由於你被懷抱的猴崽惡作劇地咬傷
我們暗自流進你的肉體
在你的每一根血脈裡洶湧
讓你的每一個細胞發熱
衝破你每一個臟器的皮膚
洪水一樣漫溢而出的我們
潰決並流進你這個客棧
或者把你的聲音和氣息
刻印在每一個人的記憶裡
我們將繼續沉默的旅行
沒有歡悅也沒有悲戚
勉強地說
只有無休無止的愛
《風景》
光傾瀉而下
水滿溢不止
物皆呼吸細碎的影子
如此安詳,如此美麗的
風景似曾相識
滿懷幸福,再次望去的時候
那裡卻一個人影都沒有了
當然也沒有我自己的影子
不在場的我,卻能深深感受到那裡的風景
所以才會美麗
所以才會安詳
不在場的我,深深地點點頭
一邊點頭,一邊流淚
那是對超越人類超越生命的世界的
毫不動搖的信賴和祝福的淚
我不在任何一處
世界卻因我的不在而完美
《信》
寫信
給你寫信
可是,在我寫信的時候
明天讀信的你
還尚未存在
你讀信時
今天寫了信的我
業已不復存在
在尚未存在的人
和業已不復存在的人之間
的信函存在嗎?
讀信
讀你的來信
讀業已不復存在的你
寫給尚未存在的我的信
你的筆跡
用薔薇色的幸福包裹著
或者浸泡著紫羅蘭的絕望
昨天寫信的你
在寫完的同時
是放棄存在的光源
今天讀信的我
是那時沒有存在過的眼睛
在不存在的光源
和沒有存在過的眼睛之間
的信的本質
是從不存在的天體
朝向沒有存在過的天體
超越黑暗送到的光芒
這樣的信存在嗎?
讀信
昨天不存在
今天也不存在
遙遠明天的他讀著
沒有今天的昨天的你
寫給沒有昨天的今天的我的信
接受著薔薇色幸福的反射
或者被紫羅蘭絕望的投影遮住
不存在的人
寫給未曾存在的人
另一個未曾存在的人眺望的光
從無放射到無
折射後,再投向另一個無
光所越過的深淵
它真的存在嗎?
作者 高橋睦郎 翻譯 田原
(參考資料:《亦真亦幻的三島由紀夫》《Twelve Views From the Distance》。感謝田原翻譯,感謝劉翔宇、鍾陽、吳月在採訪中提供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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