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敢犧牲這種深刻的禁慾是騎士理想的特徵,禁慾和色慾是騎士人生觀的基礎,兩者緊緊地聯繫在一起;也許,深刻的禁慾僅僅是未能得到滿足的欲望發生的倫理轉換而已。人們對愛情的渴望不僅在文學和藝術中表現出來,並形成一定的程式;此外,人們對高尚愛情風格和形式的渴望還在廣闊的生活裡展開,表現在各種生活形態裡:宮廷愛情、社會遊戲、玩笑和運動。在這裡,愛情也不斷被升華,並且被賦予浪漫的色彩;生活在騎士精神裡模仿文學,但說到底文學的一切都是從生活學來的。騎士的愛情觀並非建立在文學中,而是建立在生活中。騎士與心上人的母題植根於真實的生活中。
騎士與愛人以及為愛情而愛情的英雄是首要而永恆的浪漫母題,這是無處不在、反反覆覆必然要出現的母題。這是肉體激情向倫理的或準倫理的自我克制情感的直接轉換。它直接產生於男人的需要,即使16歲的少年都知道這樣的需要,男人需要在女人面前顯示他的勇敢且敢於冒險,顯示身體強壯、不怕吃苦、不怕流血。但這種欲望的展現和滿足似乎是難以實現的,於是它就被取代並升華為一種為愛情而完成英雄業績的夢想。其必然結果是立即產生這樣一個假設:死亡是實現英雄夢想的另一種選擇,於是所謂的滿足在愛情和死亡兩個方向上都得到了保障。
但為愛情而成就英雄業績的夢想在心中激蕩,它必然要像旺盛的花草不斷成長。這一初始的簡單主題很快就成為強弩之末,心靈又渴望為同一主題創造新的情景,激情給苦難和克己之夢境塗抹的色彩更加濃重。英雄業績必須含有解救婦女的要素,男子漢要從最危險的環境中拯救婦女,於是原初的母題又受到更大的刺激。起初的母題是英雄希望為女性受罪,這個母題很快又加上了另一種渴望:拯救英雄渴望的女人,使她不受苦難。
如果窮追到底,我們是否可以把這樣的拯救欲望回溯到保持貞操的行為呢?是否可以把拯救者看成是擊退競爭對手、奪取自己心上人的另一個男人呢?無論如何,最高調主題是騎士-色慾母題:年輕的英雄解救如花似玉的處女。即使敵人有時是沒有猜忌心的惡棍,性的要素也處在可以觸摸的表層。
解救處女是最富有原創性的浪漫母題,這個母題永葆青春。這個觀點是人人每天都可以直接驗證的觀點,既然如此,如今已經過時的神話解釋怎麼可能在這個母題中解釋自然現象的意象呢?由於過度重複,文學可以避開這個母題於一時,但它總是頑強地以新的形式再現,比如以電影牛仔的傳奇故事再現。毫無疑問,在文學之外,個人愛戀的母題始終是強勁的母題。英雄-戀人的觀念在多大程度上揭示了愛情的男性觀和女性觀?
這個問題難以斷定。這個觀念反映在男人自詡的受難形象中嗎?男人的自我觀念是女人的意志嗎?第一種觀念的可能性更大。一般地說,作為文化形式的愛情描寫表達的幾乎完全是男人的觀念,直到最近才有所變化。女人的愛情觀始終處在隱蔽的姿態,戴上了一層面紗。這是一種溫柔而神秘的情感。男人的愛情觀根本不必升華為浪漫色彩的英雄愛情觀。通過它自我犧牲的性質和難以切斷的母性聯繫,女人的愛情觀得到升華,根本就不必求助於英雄的幻想,也不必有助於自我的好色觀。女人的愛情表達之所以不見於文學,不僅是因為文學主要在男人中萌生,而且是因為對女人而言,愛情的文學成分並不是不可或缺的。
為了心上人甘願吃苦的高尚拯救者的形象主要是男人幻想的產物,這是男人喜歡的自我形象。每當男人的真實身份被隱藏起來、英雄業績完成之後才得到確認的時候,拯救者夢想的張力就越大。英雄的身份隱蔽起來,這樣一個浪漫母題肯定深深紮根在女人的愛情觀裡。男人之力量和勇武以騎馬勇士的形式出現,在這個形象的終極實現裡,女人崇拜力量的渴望和男人強壯的自豪感水乳交融地合流了。中世紀社會用少年難以滿足的渴望來培養這些原始的浪漫母題。
較高的文學形式發展為比較輕盈、含蓄的表達,提煉為偏重精神的、吊胃口的表達;相反,騎士小說反覆重現執著追求的例子,這些追求並非總是容易理解的。我們常常認為,那個時代應該早已突破了這種幼稚的幻想,我們應該把傅華薩的《梅利亞多》或《開闢森林》(Perceforest)當作騎士冒險文學比較晚開的花朵,是時代錯亂的產物。然而實際上,正如當代聳人聽聞的小說並非時代錯亂一樣,那時的騎士文學也不是時代錯亂的產物。不過諸如此類的小說並非純文學,而是所謂的應用型藝術。時代需要色情幻想的模式,這樣的需要使中世紀的騎士文學生機勃勃,不斷更新。到文藝復興中期,騎士文學在阿瑪迪斯的想像中得到了復興。
拉·諾厄(La Noue,1531—1591)說,阿瑪迪斯的形象使16世紀後期那一代人"頭暈目眩",而那一代人已經過文藝復興和人文主義的錘鍊,如果此言不虛,我們就可以想像,1400年前後那一代不太世故的人富於浪漫色彩的接受能力真是了不起!
愛情傳奇的魅力不僅可以在閱讀中去體驗,而且可以在遊戲和表演中去體驗。遊戲以兩種形式出現:戲劇表演和運動。在中世紀,運動是比表演重要得多的遊戲。那時的戲劇還充滿著許多其他的虔誠題材,戲劇中的傳奇問題只能算是例外。相反,中世紀的運動尤其是競技運動本身就極富戲劇色彩,同時又有極富色情的氛圍。
任何時代的運動都具有這種戲劇性和色情性;今天的划船或足球競賽保留了很多中世紀競技運動的情感色彩,保留的程度超過了運動員和觀眾意識到的程度。現代運動回歸到了自然的、希臘人那種質樸和美麗的運動,然而中世紀至少中世紀晚期的競技運動卻非常講究裝飾、非常繁瑣,戲劇性和浪漫性都做了精心的安排,競技運動本身就發揮著戲劇的功能。
中世紀晚期是一個文化期的結尾,社會上層的文化生活幾乎完全成了社會遊戲。社會現實粗俗、艱辛、殘酷,人們回歸騎士理想的美夢,把生活遊戲建立在這個美夢的基礎上。人們帶著圓桌騎士蘭斯洛特的面具遊戲。這一切都是自欺,人們之所以能忍受這種顯而易見的非現實面目,那是因為音樂的嘲笑使人不承認這樣的自欺。15世紀的騎士文化的主調是一種勉強維持的平衡:傷感的認真和輕鬆的譏諷的平衡。人們以完美的認真態度看待榮譽、忠誠和高尚愛情那一套騎士的用語[插圖],不過不苟言笑的面孔偶爾也會綻放出一絲微笑。
除了義大利之外,哪裡還能把這種情緒率先轉換為刻意的戲仿呢?在這裡,浦爾契[插圖]的史詩《巨人摩爾幹提》(Morgante)和博亞爾多的《熱戀的羅蘭》(Orlando Innmorato)就是這樣的戲仿。但即使在彼時彼地的義大利,騎士-傳奇的情感還是又一次佔了上風;即使在阿里奧斯託[插圖]的筆下,公開的嘲弄讓位於神秘體驗,超越痛苦和認真的神秘體驗佔主導地位。騎士的形象找到了最經典的表現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