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紀實攝影到紀錄片導演,焦波說:我們自己應該給自己掌著舵,千萬不要跟風,因為跟風永遠都是重複別人的腳印,沒有刺激感,吃嚼過的饃,沒滋味。你要學會自己嘗試,認準一個東西後不要管別人說什麼都堅持幹下去。
在當下碎片化閱讀盛行的趨勢下,愛上紀錄片和你一起保持一種深度的、理性的、系統化的分析判斷和思維能力。
嘉賓:焦波
主持人:孫振軍
攝影家,紀錄片導演。曾任《人民日報》海外版攝影記者、國務院新聞辦公室圖片庫藝術總監。2010 年榮獲香港攝影展覽攝影終身成就獎,2016 年獲得「十傑人民攝影家」稱號,獲得中國攝影個人成就最高獎金像獎。出版畫冊《俺爹俺娘》、拍攝19 集紀實電視連續劇《俺爹俺娘》、紀錄電影《鄉村裡的中國》等。
三門峽市攝影家協會主席、三沙市榮譽攝影師、攝影評論家、首屆中國(三門峽)白天鵝·野生動物攝影大展藝術總監。曾在海軍南海艦隊、西沙群島服役,並從事新聞與攝影工作。在南方周末、人民攝影報、中國攝影報發表多篇評論文章。出版過多部專著。
我從父親做木工,母親推石磨的經歷中學會了堅韌的習性、做人的道理和樸素的哲學,讓我受益終生。
孫振軍:談一談你從事攝影的經歷吧,這可能是讀者、觀眾很希望聽到的。
焦波:我是魯中山區一個普通農民家的孩子,我父親是木工,我從十二三歲時跟著父親拉大鋸,年年寒暑假都是幹這活。 但「拉鋸,拉鋸,你來我去」,就一個動作在重複,我就有些受不了。父親說,木匠行裡有句話叫「百日斧子千日錛,大鋸只需一早晨」,拉大鋸雖最容易學,但學木匠要拉三年大鋸,這三年主要是讓你磨磨性子,讓你懂得一個道理:鋸是一鋸一鋸地拉,路是一步一步地走。把性子磨踏實了,幹事就不圖虛。
我母親推石磨磨煎餅糊。母親只有一米五多高,三寸金蓮的小腳,經常一個人把一大盆糧食磨完了。我當時覺得特別奇怪,問:「娘,你在推磨的時候是怎麼想的?」母親平靜地說:「俺也沒想什麼,反正就是抱著磨棍使勁往前走,走一步不就少一步嘛。」
母親的推石磨和父親說的拉大鋸的道理非常相似。他們用這些看似簡單,但卻十分深刻的道理教育我,讓我在人生的路上走得穩當、踏實。這些道理對我的攝影道路影響甚遠。
1974年6月8日,爹娘的合影,這是爹娘最早的照片。 © 焦波
下鄉教學期間,我娶了學校最漂亮的女老師,也「娶」到了一臺高級照相機。
孫振軍:你在上學、在農村生活,乃至被推薦到教師隊伍裡進修學習期間,誰對你做過攝影的啟蒙?
焦波:我在師範培訓半年後,被分配到偏遠的山區李家公社教學,學校十來個老師全是男的。之後從濟南分來了7名師範生,全是女孩,我們稱她們為「七朵金花」。這女孩當中最漂亮的一個成了我現在的太太,叫夏立群。那時我跟她談戀愛,除了她的漂亮吸引我以外,還看中了她手中的高級照相機,蔡司的。後來知道這是她爸爸在戰場上從日本人那兒繳獲的。她父母都是軍人。於是,我有了學攝影的這臺相機。
那時膠捲要讓回城的老師帶到一百多公裡的城裡衝洗、印相。一次,我和女友拿著相機拍照相互留影,我突然想到我父母還沒有照過一張相,就帶著女友到我家,給我父母拍了張照片。那是1974年6月8日,現在父母最年輕的影像就是那張合影。
到報社當攝影記者,我覺得起步晚,就加倍地努力拍照,還嘗試創新,經常把照片拍得和別人不一樣,也把文字寫得和別人不一樣。
焦波:在淄博教育學院上學的兩年裡我成立了攝影協會。畢業前我考入了《淄博日報》當攝影記者。
孫振軍:在報社做攝影記者時,你的具體工作是幹啥?
焦波:工作就是天天拍照片。當時報社給我買了一臺尼康Fm2相機,一個 35-105的變焦鏡頭,這臺相機跟了我10年。
1998年,84歲的娘在拾麥穗。 © 焦波
隨著年齡的增長,父母在一天天變老。看到別人到處拍老頭老太太,我想我的父母無論長相和個性也很有特點,我為什麼非要去拍別人呢。九十年代是我拍攝爹娘最多的年代,也是《俺爹俺娘》走向成熟的年代。
孫振軍:接下來說說《俺爹俺娘》吧。從1974年6月8日你給父母拍第一張照片到萌發出專題書《俺爹俺娘》,你從什麼時候有這個念頭的?來自於什麼契機或者靈感?
焦波:我從小就是一個心思很重的孩子,特別經受不了父母以後離去的這個現實,但是畢竟老人終究是要走的,所以這個心就越來越重,沒辦法,就多給他們拍照片吧,用鏡頭留住爹娘。我珍視這些照片,1974年6月8日給爹娘拍的第一張照片,我就在照片後面記下了這個日子。
另外,隨著年齡越來越大,發現鏡頭裡的父母一天一天變老,看到別人到處拍老頭老太太,我就想我的父母無論長相和個性也很有特點,我為什麼非要去拍別人呢,於是我就不斷回家去拍。
在市裡工作時我每周都要回去幫父親幹農活,那時候我一邊幹農活一邊拍照,我父親就罵我說,「你是要飯的牽著個猴子——玩心不退。」給他拍的照片發表了,他覺得很高興,管攝影叫做捏影,覺得捏影比照相更有藝術。
孫振軍:和你同時代有照相機的人也很多,想把父母在這個世界上挽留得更久一些,這個情感肯定很多人都有。但很多攝影人沒有這樣的行為,而你有了。
焦波:我對這種行為的理解是,我一定要多拍,都保留下來,以後這些照片就會組成一部小電影留給後代。我爺爺就留下一張照片,我奶奶一張照片也沒留下,所以我要將我父母感動我的一些畫面拍下來,留給後代。
1988年我拍了一個專題:一個山村極為缺水,老百姓抱著被子在泉邊睡覺等水。因為我的報導,政府給這個村打了口井,我又跟蹤報導,拍下了水井出水、村民喜笑顏開的畫面。形成了一個圖片故事,影響很大。以後開始不斷做這樣的專題攝影,曾經做了幾十個百姓故事。同時,我覺得把父母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記錄下來,可能就是一個大專題創作,而且這個創作會更加融入我的感情。
1994年,我到北京,在人民日報做海外版報導。我平均兩三個星期一個版面刊出一個百姓故事。1996年一年,我在人民日報海外版發表了258張照片,這大大鍛鍊了我以圖片的形式來講述百姓故事能力。同時,九十年代也是我拍攝爹娘最多的年代,也是《俺爹俺娘》走向成熟的年代。
孫振軍:就《俺爹俺娘》這本書來說,我個人的觀點,它的技術性、藝術性還有學術性是比較薄弱的,但是它有感情、親情和真情,這也是這本書成功的方面,不知你是否同意這個說法?
焦波:對,我同意。我特別同意你說的我的技術性、藝術性還有學術性比較弱這幾點,我在瞬間構圖抓拍這一點更弱。
我到北京工作後曾有一個時段很苦惱,覺得怎麼都趕不上一些大家。《大眾攝影》一位編輯叫王大莉,她告訴我,你不能拿自己的弱項和別人的強項相比,這樣比永遠比不上人家的,你的強項是拍圖片故事,發揮自己的強項就能成功。
我拍父母那麼多年,從沒想過這些片子可以獲獎、參加展覽,只不過最後覺得時機成熟了,想讓父母生前能看到我給他們拍的照片掛到美術館裡,所以1998年我在中國美術館做了《俺爹俺娘》攝影展,我父母去剪的彩,從此就出名了。
孫振軍:如果說以近距離身邊人為拍攝對象的這一模式是成功的,那麼別人能不能夠複製這個模式?
焦波:我覺得如果別人複製的話,也不是不可能,但必須要堅持。別人會拍得更好,技術會更棒,但是他的韌勁未必比我強。我想提醒的是不要炫耀技術,更重要的是需要了解父母,懂得父母,要抓拍感動你的瞬間。本來父母的形象在兒女心中都是偉大的,所以不能太刻意地去炫技,那樣拍出的爹娘就不是你的爹娘了,就是藝術化的人物了。別人看了我的爹娘照片,都說他的父母就是這樣,他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也都是這樣,他們很容易聯想到自己的老人。
1998年,娘的老柜子是她的的陪嫁品,
也是姥姥的陪嫁品。 © 焦波
照相機最基本的功能應該是記錄,今天記錄下來明天就會成為歷史。我們應該自己給自己掌著舵,千萬不要跟風,因為跟風永遠都是重複別人的腳印,沒有刺激感,吃嚼過的饃,沒滋味。
孫振軍:作為國內外很有聲望的攝影家,站在你個人的角度,能不能談談當前我們攝影人存在哪些普遍性共性的問題,哪些路子是對的?
焦波:我不排斥風光攝影,不排斥藝術攝影,包括廣告攝影,他們都做得非常好,但從我的角度來說,一個是我做不來,再就是我不想去做這些,我喜歡更多地記錄社會生活。
我覺得照相機最基本的功能應該是記錄。記錄社會、記錄家庭、記錄社會的方方面面。只要是能把身邊的東西記錄下來,今天記錄下來明天就會成為歷史。
但我反對一些攝影人,每年春天去一個地方拍油菜花,秋天又去一個地方拍紅葉。一條美麗的河,上百人都去拍河上的一條船,拍出來的都一個樣。我見過很多朋友10年、20年幾乎都這樣,拍了幾萬張照片都是一個樣,卻拿不出幾張像樣的。我就想為什麼大家不去拍風光中的人呢,每一個人、每一天都不一樣啊!為什麼大家就不去拍拍那船上的船公生活呢?還是人的生活精彩啊!
孫振軍:現在有些攝影家,包括一些攝影組織、攝影機構,把一些紀實攝影也搞得紀實沙龍化了,你對這種現象怎麼看?
焦波:我不喜歡這樣,紀實攝影應該是一種心靈感知的東西,把社會真實發生的、尤其是那些重大事件記錄下來才有意義。如果把它沙龍化,有點太趕時髦了。
紀實就是紀實,就是實實在在的紀實。
我們自己應該給自己掌著舵,千萬不要跟風,因為跟風永遠都是重複別人的腳印,沒有刺激感,吃嚼過的饃,沒滋味。你要學會自己嘗試,認準一個東西後不要管別人說什麼都堅持幹下去。我在大學授課時經常跟學生建議,你從報到那一天開始,用相機拍你的宿舍、宿舍裡的人,四年後,到畢業時他們將有多大的變化啊。這樣拍攝下來就會拍成一部大書。
1999年,娘病重時,爹爹一直侍候著她。 © 焦波
紀錄片是聲音、畫面綜合手段的藝術,比攝影內容更豐富一些。我覺得活動的影像有時候比靜止的照片更能夠展示自己的想法,也是另一種傳播形式。
孫振軍:聽說你現在在做紀錄片,為什麼轉行了?
焦波:拍攝《俺爹俺娘》時,拍著拍著,我有了拍紀錄片的想法。紀錄片是聲音、畫面綜合手段的藝術,比攝影內容更豐富一些。我覺得活動的影像有時候比靜止的照片更能夠展示自己的一些想法,也是另一種傳播形式,讓老百姓看紀錄片比看幾張照片更容易接受。
20年前,我就想買臺DV拍爹娘,當時白巖松在我家採訪,我請教他時,他說:「焦波,你趕快拍,再不拍就沒了。」這句話觸動了我。回北京後我就買了臺DV,堅持拍了七八年,所以我不但給爹娘留下了一萬多張照片,還留下了他們六七百個小時的錄像。於是成就了一個影展、幾本書、一部紀錄電影,還有一部紀實的電視連續劇,真正實現了當年「用鏡頭留住俺爹俺娘」的初衷。
還有就是我之前所說,我在攝影界拍攝技術可能達不到別人的那種精彩,但我可以根據現實生活構思一個故事,把故事拍得精彩,這是我的強項。人貴有自知之明,能準確認識自己適合幹什麼是不容易的。認識對了,就成功了一半。
2002年,我拍的第一個紀錄片叫《啞巴的正月》。 2012年,我帶領5名平均年齡不足21歲的學生在沂蒙山一個山村駐紮373天,拍了一部紀錄片《鄉村裡的中國》,獲得國家電影最高獎華表獎等22個大獎。
去年又拍了《大眾村》《淘寶村》《五世同堂》幾部紀錄電影,拍攝時間都在一年以上。這幾天剛結束在遵義一個山村蹲守一年,記錄脫貧攻堅的紀錄電影《出山記》。
攝影與紀錄片不同的是,圖片攝影師是專注抓取典型瞬間,紀錄片攝影師時刻在想如何用流動的鏡頭講好一段故事。我覺得,攝影人對拍照片和拍視頻都要嘗試一下,這兩種思維可以合理分工與合作。
孫振軍:你覺得從攝影轉到拍紀錄片,需要哪些方面的轉變?
焦波:我覺得要有以下幾方面的轉變:
第一,器材的轉變。這個容易,幾萬最多十來萬塊錢就能買到比較好的攝像機。現在單眼相機都能拍高清視頻,佳能5D4能拍4k了。六年前,我們就用佳能5D2拍了一部長紀錄片《北川敬老院》,效果很好。不過要考慮錄音,因為聲音是紀錄片和視頻同等重要的因素。
第二,創作思維的轉變,攝影是展現瞬間,紀錄片是講故事。創作前和拍攝中的謀篇布局很重要,故事要有開端、發展、高潮、結局,故事節奏講究起承轉合,和專題攝影的思維差不多。
第三,攝影功能的轉變。圖片攝影師是專注抓取典型瞬間,紀錄片攝影師時刻在想如何用流動的鏡頭講好一段故事。
第四,創作時間態度的轉變。攝影需要下時間功夫,但有時也有成功的偶然性,有的人偶爾碰上好時機拍一張照片就能吃一輩子。但紀錄片沒有這種偶然性,紀錄片人更要耐得住性子,耐得住寂寞,一個作品,要拍一年、兩年,甚至拍三年、五年。紀錄電影《俺爹俺娘》我用了30年,《汶川地震孤兒》我已經拍了9年,明年地震十周年時再拿出來。
第五,懼怕畏難情緒要轉變。有的朋友想做紀錄片,但又怕做不好。我想說,紀錄片也沒什麼高不可攀,我們攝影人有做好紀錄片包括電影的基礎。張藝謀從攝影師轉入電影導演成功了。咱也任性嘚瑟一下,我退休後才從攝影師轉入紀錄片導演,也算小成功吧!朋友們,你們的條件比我強!
第六,兩種思維的合理分工與合作。我覺得,攝影人對拍照片和拍視頻都要嘗試一下。十幾年前,中國傳媒大學朱羽君教授說我是中國攝影界第一個一手拿相機、一手拿DV的人。我覺得這種選擇對了。理由是:碰上一個人物或者事件,適合拍照片時就拍照片,適合拍紀錄片時就拍紀錄片。當然也會有雙豐收的情況,「摟草打兔子——攝影攝像兩不誤」。
1998年,廟會。
1997年,老學堂和老校友。
1997年,三個女人一臺戲。
1987年,採石姑娘。
1990年,推老人趕集的漢子。
1978年,殺豬過年。
1986年,農婦在集市上攤煎餅。
1998年,廟會。
1989年,開山工地。
1987年,進城的禮儀小姐。
1987年,學校小學生。
1984年,養黃牛和開「鐵牛」的爺倆。
1988年,奶奶與孫子。
1986年,村裡的老人。
1988年,上工路上。
1988年,離家多年的遊子回鄉探親。
1998年,廟會上的鑼鼓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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