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陳曉明
發表於《文藝報》
自2012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以來,各方面都期盼莫言有新作問世。然而,他需要平靜,需要思考和整理;讀者也需要冷靜,需要理性與平和。獲諾貝爾文學獎,這是國際文學界對莫言的某種形式的肯定和褒獎,中國的讀者猛然間也能感受到原來中國文學也可以與世界文學比肩,在文學自信心提升的同時,對莫言的期待無疑也提高了幾個階梯。莫言沉靜了數年,終於不負眾望,近兩年在《收穫》《十月》《人民文學》等雜誌上連續發表了十多篇作品,包括短篇小說、詩歌和戲劇。對這些作品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可以有不同的理解和評價,但對於讀者和研究者來說,無疑都是值得重視的文本。探討這些作品,不只是認識莫言新的寫作成果,也是理解莫言與當代文學有意味的關係。
莫言新作《晚熟的人》
2020年8月,獲諾貝爾文學獎8年後的莫言攜中短篇小說集《晚熟的人》再度於公眾視野中亮相,對「諾獎魔咒」的質疑作出了無聲的回答。這部小說集不僅收錄了近年來莫言散見於各文學期刊的小說精品,更增加了《晚熟的人》《賊指花》《紅唇綠嘴》和《火把與口哨》4篇創作於2020年的新作,這4部作品與全書的氛圍相契合,共同完成了一個「回歸」的大主題,這是歸於鄉土,也是歸於久遠的記憶,但這「回歸」終究呈現為或荒誕或酷烈的變奏曲。
《晚熟的人》目錄
很顯然,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後的莫言無形中也承受著壓力,讀者可能會要求莫言每一篇/部作品都在諾獎水準之上——事實上,這是合理的,又是不切實際的。獲得諾獎只表示莫言曾經的文學貢獻達到某種高度,並不等於把這個人的文學能力整個提升到某種高度。莫言還是那個莫言,與他獲獎前的文學能力一脈相承,並不能突然間提升多少。或許他經過一段時間的內省修煉,另有所悟也未嘗不可。但客觀而言,他的創作只能是順應過去的路數,一步一個腳印,繼續走下去。
一
莫言獲諾獎後的作品,如果說有什麼特點的話,那就是這些作品以回憶往事為主,與當下若即若離。寫法顯得內斂而含蓄,風格趨向於現實主義的寫實,文字極為樸素節制,這與他過去的長篇小說鋪陳狂放的風格顯然相去甚遠,與他過去的中篇小說的內裡張狂也有所區分。2017年9月,莫言在《收穫》《人民文學》分別發表《故鄉人事》和《錦衣》。我們沒有必要對自然隨性慣了的莫言做新的「起源學」的讀解,這兩篇作品不過是莫言醞釀已久的結果。《故鄉人事》系列由三篇精短小說構成,重寫往事記憶。莫言在諾貝爾文學獎的頒獎典禮上做的答謝辭,就是把自己定位為「說故事的人」,這三篇故事都是直擊本事。《地主的眼神》明寫「我」因為寫了一篇作文與老地主孫敬賢發生的人生糾葛,實寫孫敬賢的命運遭際,階級鬥爭介入到鄉村倫理中發生的矛盾,突顯出的是鄉村的人事和人心。「我」一個小學生藉助現代觀念可以在作文裡把孫敬賢貶抑,但在勞動中孫敬賢卻是勞動能手,「我」揮鐮割麥怎麼也甩不開跟在身後的老地主,雖然他忍著病痛,不停地呻吟,但割麥卻是一把好手。別看是篇精短的小說,莫言還是說故事的能手,不忘小說的趣味,還要扯上和地主媳婦一起摘棉花的故事。前者承受著歷史壓力,後者卻是鄉村始終不渝的人情世故。前者是鄉村在現代矛盾中的分裂場景,後者則是中國鄉村永遠抹不去的人倫溫情。儘管後者總是夾雜著鄉村特有的粗俗的體溫,鄉村若無這種「粗俗」,其生活真實和人民性也無從談起。篇幅雖短,小說的時間跨度、歷史感及內裡的張力卻十足,尤其是那種樸實和生活味,淳厚雋永,意味深長。
《晚熟的人》插圖
《鬥士》可以看到莫言一貫擅長表現的那種執拗的人物性格,鄉村鄰裡的恩恩怨怨和故事內裡的蹊蹺,故事自有一番風景。《左鐮》卻是一篇力透紙背的小說,而且這種力道是在並不經意間閃現出來的。莫言的小說會繞著圈子講,而後不經意地進入故事的核心。這篇故事講了鐵匠來村子裡打鐮刀的故事,講了我和田奎一起割草的故事,講了幾個淘氣少年在河邊用泥巴扔傻子的故事,中間插入因為扔傻子被父親打的事情。田奎用左手使鐮刀,右手上綁一個鉤子鉤草,這個細節就足以觸目驚心。問題出在田奎的右手怎麼沒了?小說中有一句田奎說的話:「自從我爹剁掉了我的手,我就什麼都不怕了。」可以想見田奎這個地主的獨生子,遭遇到劉老三告狀的後果,父親竟然剁掉兒子的手以謝罪。這驚人的一筆在小說中藏在看蛇的那個細節裡,田奎帶「我」去看盤在墳墓裡的一條大蛇,「我」問到:「它頭上有冠子嗎?」 這條蛇讓人不由不得人不想到魯迅的作品,「蛇」是魯迅小說散文多次提及的形象,其意義豐富複雜。最典型的如《墓碣文》裡寫的蛇:「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創痛酷烈,本味何能知?……」如果考慮到莫言在2003年發表的《姆指拷》中就寫到《墓碣文》,由此我們就知道,莫言這裡的墳墓和蛇決不是憑空而來的。可想而知,剁掉田奎的手,對於地主田千畝和田奎本人來說,都如同 「抉心自食」。顯然,令人驚異不只是田奎的左鐮,還有他右手上的那個鉤子,它把生命的創痛用鐵器永遠固定下來。命運如此安排:多年後,傻子的妹妹歡子連克二夫後,田奎和歡子結婚。作家不只是能說出故事,不只是能創造形象和發現細節,更為重要的是能創造意象。這個手揮左鐮、右手帶鉤的田奎的形象,就凝聚成一個意味無比深長的意象。說莫言的《故鄉人事》是向魯迅致敬的作品也不為過,一樣的記憶故鄉,一樣的蒼涼,一樣的硬實冷峻的筆法。重現文壇的莫言卻是秉持了魯迅的現實主義精神,他的記憶、筆法和風格,都更加緊密地續上魯迅的文脈。
二
《錦衣》是一部戲劇劇本,雖然沒有標明是什麼劇,也不妨看成文學性劇本。這部劇的年代背景與《茶館》相近或略晚,若說主題,也可以歸結為是揭露大清朝行將崩潰的命運。這部劇的戲劇性因素非常活躍,莫言一直在戲劇方面很是自信,他熱愛戲劇,深諳中國民間戲曲的門道,又兼得歐洲戲劇之精要。《錦衣》的主題顯然老套,大清朝末,官府腐敗,民不聊生,官逼民反,加之革命黨起事,各方衝突加劇社會變革。但莫言並不刻意表現時代矛盾和社會衝突,他把戲劇拉回到生活,拉回到民間日常生活的婚喪嫁娶。其戲劇性的核心結構在於季星官假死,春蓮和公雞成婚,惡少莊雄才和地痞王豹欺壓民女,欲奪春蓮。故事悲喜交織,悲劇的大框架裝進喜劇的元素。春蓮被父親插草叫賣,順發鹽鋪掌柜病死,傳聞季星官死了,所有這些,悲慘之極,但莫言硬是生生把它做成了喜劇。一隻公雞就把整部劇的喜劇氣氛撩撥起來了,亦真亦幻,如仙如妖,戲劇手法十分自由靈活,而且能做到自然而然,順勢而為,苦中作樂,趣味橫生。莫言的小說深得戲劇旨趣,不管是情節的關鍵處,還是場面、細節,經常生發出表演性,有時誇張,有時荒誕,有時魔幻,使得人物、敘述和語言始終生機勃勃。小說的高妙處在於戲劇性,低劣處也在戲劇性。戲劇性既是文學內在機制的活躍因素,也是文學把握生活的豐富性和廣闊性的外向視野,也正因為此,哈羅德·布魯姆才會把莎士比亞視為他以後所有傑出作家的父親。在這一意義上,莫言的小說是把中國民間戲曲視為他的藝術養料,當然也是因為對世界優秀文學藝術經驗的領會,形成了他內涵豐富而有張力的表現方法。就《錦衣》這部戲劇作品而言,莫言以小說筆法入戲劇,即以刻畫人物性格為中心和推動力,由人物的性格帶動情節發展,顯示了莫言把小說和戲劇二種藝術形式雜糅交合的藝術才能。
《晚熟的人》插圖
戲劇劇本《高粱酒》對原小說做了較大改動,基本格局未變,劉羅漢上升為主要人物,而餘佔鰲則更多了一點滑稽色彩。戲劇性和表演性因素都十分充足,莫言再次印證了自己的戲劇天分。近年來,莫言還發表了《詩人金希普》《表弟寧賽葉》《等待摩西》《一鬥閣筆記》《天下太平》等作品,前兩篇小說以戲仿俄羅斯作家名字寫人物,再者以宗教人物名字來寫失蹤的友人,作為對家鄉奇人異事的追懷,倒也是各有其妙。每篇都有一點意想不到的獨異之處,下筆又回到莫言自由放任的風格。節外生枝的機智和插科打諢的戲謔平分秋色,小說有稜有角,有意有趣。需要特別提到的是那篇《天下太平》,那個小奧手指被鱉咬住引來各路人馬想方設法解救,如同一齣戲劇,「小題大做」的手法中可見莫言小說敘述的率性機智,而「天下太平」不只是小說裡矛盾衝突的解決方法,也說出了當今時代的社會和解方案。莫言的小說慣用小孩作為角色,既能湧溢出反常經驗,又洋溢著玩笑戲謔的歡樂。思想與智慧藏於打鬧中,反諷與針砭現於荒誕之後。
《晚熟的人》內頁
莫言重現文壇把幾種文體都演繹了一番,其詩歌令人驚詫不已。《高速公路上的外星人》《雨中漫步的猛虎》等,這些詩不過是率性之作,但卻是寫眼中所見,心中所想,貌似脫口而出,雜亂無序,卻又妙語連珠。所謂詩性,或者詩句的關聯邏輯,走的都是點石成金、隨機應變的險棋。句子與句子之間不斷變異、折斷、翻轉,播放出幽默和意外的快樂。《七星曜我》組詩寫七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與他的交往和友誼,寫得真實、真摯而又不肉麻,這得益於莫言「打油詩」的才華。或許打油詩是詩中最難寫好的文體,眾所周知,莫言有異秉能駕馭此文體。這幾首詩寫得自然樸實,或紀實,或抒懷,或戲說,亦莊亦諧,自成一格,皆成妙趣,也屬難得。
《晚熟的人》內頁
與文集同名的小說《晚熟的人》從「作家故裡」令人啼笑皆非的「作家經濟」切入,以跳躍的時間視點往返於兒時記憶與當下經驗,結構起「早熟」與「晚熟」的辯證法,早熟者鋒芒畢露,晚熟者深明時勢,但其區別僅僅在於,他們在不同的歷史階段達到了生命的峰值。小說明寫裝傻半生、自詡「晚熟」的蔣二抓住時機依靠「作家經濟」大發橫財,卻最終敗於「非法用地」,實則「晚熟」一詞也指向作家的自我剖析,「作家莫言」為小說提供了第一人稱視角,所有發生在外部的事件實際上都反照著內部世界的波瀾。莫言以這部小說回應了外界的期待或質疑,「早熟」、「晚熟」或「不夠晚熟」的評價都流於表面,莫言只是順其自然,在不同的生命階段呈現出不同的創作狀態。《紅唇綠嘴》得名於兩個微信公眾號,是一個關於人稱「高參」的「鄉村知識分子」的故事,在一個網絡全面鋪開、智慧型手機普及的時代,知識和謠言以同樣迅疾的速度傳播開去,「高參」利用這一點建立起了自己的「信息王國」,手握分配真假消息的大權。時時關注著中國鄉村歷史變遷的莫言這次同樣精準地抓住了信息化時代的鄉村生態,以及變化的時代中不變的人性。《火把與口哨》是一篇風格獨特的小說,更接近於對一個悲慘壯闊的鄉村傳奇的日常化書寫。這個故事有一個長長的前奏,關於鄉村的義大利教堂、描繪羅馬建國神話的狼孩壁畫、葬身火海的父子,色彩絢爛,氣氛詭異,給接下來的故事正文投下死亡的陰影。小說的主體是一個與濃烈的情感有關的故事,可以分為「口哨」與「火把」兩個部分。「口哨」部分偏向於浪漫和傳奇,描寫三叔以口哨結交朋友、三嬸以口哨祭奠三叔,「口哨」這種輕靈的民間音樂形式成為真摯的友誼與深沉的愛情的載體,頗具魏晉風度,同時也不失為現代個體自我表達的獨特方式。而接下來的「火把」部分被作者承認是「祥林嫂」故事的現代翻版,因為狼禍先後失去兩個孩子、瀕於精神崩潰的三嬸被激起了血性,手持火把和斧頭殺死了一窩狼為孩子復仇。莫言汪洋恣肆的寫法再度復甦,於鄉村日常生活的書寫節奏中埋伏下酷烈的生命經驗。這部作品不僅接續起魯迅鄉土小說的文脈,更在西方神話氛圍與中國古俠士風、虛幻的夢境與堅硬的現實之間穿梭往來,建構起別具特色的現代鄉村傳奇。
三
《晚熟的人》封底
總之,莫言重現文壇發表了一系列作品,雖然屬精短之作,也篇篇可圈可點。固然我們可以把他的近作與過去的作品進行對比,或許會有這樣或那樣的不滿足,甚至也可以說有些作品還要遜色於他早年的優秀之作。但這樣的批評無濟於事,作家在不同時期會有不同的作品,莫言換個寫法也未嘗不可。莫言的近作與其說不露鋒芒,不如說更加內斂節制,但力道還是在那裡。那篇《左鐮》,讀來就令人揪心且驚心。他能說出中國鄉村的故事,以他特有的方式,特有的真實。德國作家瓦爾澤說:「任何人要想談論中國,都應該先去讀莫言的書。」這話固然首先是對西方人說的,但我以為對中國人也未嘗不適用。莫言過去仿佛用五節棍寫作,他耍很大的場子,率性而為,汪洋恣肆,恃才揮灑;諾貝爾頒獎委員會對他的評價有言:「中國以及世界何曾被如此史詩般的春潮席捲?」現在,史詩的狂潮已經退去,他回歸故裡,他用左鐮寫作,我也知道,莫言能左書,他早就練就了這一手。是的,他可以。
- the end -
內容來源:《文藝報》2020年8月19日3版
編輯:胡司棋
莫言,山東高密人,2012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代表作品有《紅高粱家族》《豐乳肥臀》《檀香刑》《生死疲勞》《蛙》等長篇小說十一部,《透明的紅蘿蔔》《白狗鞦韆架》《與大師約會》等中短篇小說一百餘部。莫言創造了一個以「高密東北鄉」為地標的文學世界,這片土地上融匯了真實與想像的故事,不僅可以看作中國社會的縮影,並且能延伸至全人類的生存境遇。他的作品被譯為英、法、德、意、日、西、俄、韓等五十多種語言,在世界範圍內產生了廣泛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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