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註:此文為著名作家、茅盾文學獎得主畢飛宇在莫言《晚熟的人》新書分享會的速記稿,由人民文學出版社授權紅星新聞發布。』
莫言《晚熟的人》新書分享會現場(左一為畢飛宇,右二為莫言)
老實說,《晚熟的人》裡面好多人物我印象深,因為時間關係,在《鬥士》裡面的武功這個人物,我的印象非常深。中篇《火把與口哨》裡面的三嬸,也許還得再加上三叔,這兩個人是一體的,但比較下來,三嬸完整度更高。當然我不能一口氣把三個人都說一下,我嘗試著告訴你我為什麼喜歡短篇裡面的武功。
武功到底是什麼人?這個短篇小說有一句話特別有意思,「似乎他是一個笑到最後的勝利者,一個睚眥必報的兇殘的弱者」。按照中國人對小說的理解,弱者和勝利者,或者說一個壞人跟勝利者,或者說一個壞人跟弱者,這幾個要素不同時並存,這樣一個人,莫言在這個短篇小說裡面概括出這樣一個人,或者和他同時代的這樣一個人,我願意說這個人物是中國當代文學史的一個重要貢獻。
這個小說寫得非常棒,這個人寫得也非常棒。你可以看到他和王魁打架,王魁很像《水滸》裡的牛二,他激怒別人,讓別人來殺自己。牛二跟這個人有相似的地方,但是又有不一樣的地方,不一樣的地方在於武功這個人對人性把握更準,他知道對方是善良的,是做不出來的,最後我一定是贏家。最後弱者贏了,那個長了一身肌肉的、欺負人的人,他最後崩潰了。
我覺得這個小說最好的部分是第四節,這時候作者說「我」8歲,那時候武功19歲。你得交代這個人第二空間的一些東西,他的成長背景裡面的一些東西,他跟另外一個叫黃耗子的打架的地方,這段寫得真是好——
我第一次看武功跟人打架,是讀小學二年級的時候。那時我八歲,武功——按照父親的算法,應該是十九歲。那時候冬天很冷,夏天很熱。那時候夏天的中午,村子裡的男人,不論老少,都泡到河裡。河裡的水也是熱的。只有河邊的幾株大柳樹下的水是涼的。大家都擠在這一片涼水裡。突然,武功跳了起來,破口大罵那個外號黃耗子的小個青年。然後那個黃耗子就衝上去打他。武功個子高,黃耗子個子矮,在水裡打,兩個人不分勝負。黃耗子跳上岸,武功也跳上岸。兩個人就在岸上打。都光著屁股。他們的身體都發育了,看上去很醜陋。在岸上,黃耗子明顯佔了上風。他將武功打翻在地,然後,將一泡焦黃的尿撒在他的身上。我記得武功從高高的河堤上猛地跳到了河裡,砸起了一片浪花。好久,他從水裡露出頭,罵道:『黃耗子,這輩子我跟你沒完!』」
就是這樣一種人,他從小就給自己人生的理想或者說給自己定性了:我來到世界上不是生活的,我來到世界上也不是為了繁衍生命的,更不是享受幸福的,我來到世界上只有一個目的,跟別人沒完。尤其在水裡面,水很熱,樹蔭下有涼快的地方,所有人擠在一塊,沒有任何理由就去打,結果沒打贏。這個地方我特別喜歡。
我的一篇小文章裡有個小片斷——文章是十多年前寫的。我記得我說,莫言有兩個心臟、四個胃、八個腎。說的就是敬澤老師講碾壓式的覆蓋,他那種生命的能量給你的感覺:有那麼多的臟器在裡面提供能量。
像在《紅唇綠嘴》跟《火把與口哨》裡面,那是標準的莫言,很濃烈,這個是油畫版的。莫言以前寫小說不用線條,就是大色塊往上堆。如今,對於他的完全靠線條的文字,我為什麼會特別喜歡?(因為)在老莫言之外跑出一個新莫言。
我又想起一個題外話:莫言小說裡面人的名字特別好玩。他這個小說裡面的名字,我這次真注意到這個問題,很有意思,他往往在本名之外又有一個名字,這兩個名字出現的時候,你能體會莫言式的那種幽默。
編輯 李學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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