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電視劇《不完美的她》中,周迅飾演的林緒之憑藉心中的愛與光亮實現「自我救贖」。
陸紓文
「原生家庭」及其造成的影響,是近年來的一個熱門話題。電視劇《歡樂頌》中的樊勝美、《都挺好》中的蘇明玉、《安家》中的房似錦、《不完美的她》中的林緒之,都被刻畫成各自原生家庭的受害者。然而,由於種種原因,在這些電視劇中,原生家庭對子女的影響往往呈現得過於概念化、膚淺化,流於「父母皆禍害」的刻板圖解。
先後天因素對人的影響一直是心理學家們關心的問題,而在它們當中,「原生家庭」帶來的影響常常成為我們畢生難以擺脫的「宿命」。對此,英國心理學家奧利弗·詹姆斯在他所著的《天生非此:家是如何影響我們一生的》一書中指出,心理層面的代際相似性是由後天培養造成的,我們會成長為今天的樣子,是受到父母的言傳或身教、關愛或忽視,以及我們與父母的身份認同等因素共同影響的。這些觀點,在《為何家也會傷人》一書所展示的案例中也得到了印證。
幸福或不幸的培養模式,如同基因一樣在家族中世代流淌,無法擺脫,但可以有意識地改變。作為父母,作為子女,只有對此具備足夠清醒的認知,才能把原生家庭的影響儘可能往正向引導。
為什麼「長大後我就成了你」?
言傳身教和身份認同,讓孩子最終成長為和父母一樣的人
相比其他物種,人類依靠父母生存的時間最長。這種過度的依賴造就了孩子內心的強烈不安,他們千方百計地贏得父母的關注以換取自身所需,而想要獲得認可,最簡單的方式莫過於完全複製他們的所作所為,其中,「言傳」和「身教」無疑是最基礎、最普遍的學習機制。
隨著孩子漸漸長大,父母會對他們的某些言行大加鼓勵,而對其他言行大加抵制,從中孩子學會了如何取悅父母,對後者的話全然照辦。與此同時,他們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認真學習父母的行為,並對其進行一絲不苟的模仿。正是這種潛移默化的言傳身教,讓孩子最終成長為和父母一樣的人。
張幼儀說:「我不是一個有魅力的女人,我是苦過來的。」這份苦,就來自於她的原生家庭
張幼儀,跟詩人徐志摩有過情感糾葛的三個女人之一,雖然婚姻不幸,卻憑藉堅韌和毅力華麗逆襲,成為許多獨立女性的標杆。然而她所經歷的一切,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出生時,父親為她取名張嘉玢,小名幼儀。「玢」意為「玉」,承載了原生家庭對張幼儀的期盼——擁有玢玉一樣的美德,善良正直、端莊得體。在張家,一切都由父親說了算,母親唯有順從。在她看來,女孩子可以沒有學問,卻不能不知禮數,這樣的家庭氛圍,讓張幼儀從小就接受了男尊女卑的思想。父親脾氣暴躁,要得到他的「愛」,就必須做到懂禮數,安靜、溫和,會察言觀色,於是,張幼儀很小就學會通過壓抑自己來換取父親的「愛」。嚴苛的規矩和禮教像一根根繩索,不僅捆綁了她的性格,也束縛了她日後的人生。
張幼儀的父母養育了八個兒子和三個女兒,可母親在向外人介紹的時候,永遠說家裡有八個孩子,好像三個女兒不存在一般。在這樣的家庭,女孩是被直接忽略的,她們從潛意識裡認同母親,認為自己是卑微的,不配被愛的。
溫良淑德、賢惠順從,卻一板一眼,毫無生趣,這樣的張幼儀嫁給了徐志摩,而後者像一首風花雪月的詩,當然要去追求那跳躍的、鮮活的生命。徐志摩愛的林徽因,神採奕奕,才情萬種,有著深刻的思想和獨立自由的民主精神。徐志摩愛的陸小曼,自信明朗,活潑嬌嗲,因為被愛而可愛,因為可愛而讓人迷醉。她們都有一個視女兒為掌上明珠的父親,而張幼儀所有的,只有嚴苛的要求和管教。
張幼儀和陸小曼曾共同參加過一個飯局,席間陸小曼喊徐志摩「摩」「摩摩」,徐志摩喊她 「曼」或者「眉」。多少年後,張幼儀回憶道:「我不是一個有魅力的女人,我做人嚴肅,因為我是苦過來的。」而這份苦,就來自於她的原生家庭。
如果說言傳身教是一種模仿,那麼身份認同就是孩子通過代入角色來體驗父母的一種方式,其產生的根源往往是愛意或者恐懼。如果出於愛意,那麼孩子會通過模仿來取悅父母,避免不同給他們帶來的不快;如果是出於恐懼,那麼與父母的身份認同就是一種撫慰他們的方式,防止自己落入糟糕的境地。
對父親的身份認同將泰格·伍茲困鎖在情慾中無法自拔,最終破壞了家庭,也毀滅了自我
2009年,一場因車禍引發的「偷腥門」讓職業高爾夫球場上最耀眼的明星泰格·伍茲身敗名裂。人們無法相信,一個與象徵著「綠地、氧氣、陽光」的貴族運動結緣的人,私生活竟如此頹靡不堪。對於一個公眾人物而言,玩火意味著自焚,但伍茲仍淪陷在情慾中無法自拔。他的困鎖,同樣來自原生家庭的迷霧。
泰格·伍茲的父親厄爾是一名越戰老兵,他參加過特種部隊,退休後的每一天都在高爾夫球場度過。父親是對泰格·伍茲一生影響最大的人,他曾給兒子兩條路選擇:要麼成為一名高爾夫球手,要麼成為一個特種兵。
從小到大,泰格·伍茲做任何事情幾乎都和自己的父親在一起:他們會在高爾夫球場待上數個小時,然後厄爾會點一杯朗姆酒加健怡可樂,再給兒子叫上一杯櫻桃可樂,坐在陽光下對飲。伍茲崇拜著父親,他們是父子,是師生,更是朋友,甚至只有和父親在一起時,他才感到自己是一個完整的人。
然而,父子之間縱然親密,也有眾多分歧,最嚴重的裂痕便是厄爾的那些情人們。父親的縱慾導致泰格·伍茲的家庭貌合神離,父母二人雖未離婚卻常年分居,母親對待父親亦只剩下無言和冷漠,兒子和他蒸蒸日上的高爾夫事業成為他們唯一需要溝通的事情。
就是在這樣一種壓抑畸形的家庭氛圍中,伍茲一邊崇拜著父親,一邊痛恨著父親對母親的背叛。在他看來,母親在婚姻中的委曲求全是因為自己的緣故,他陷入深深的內疚,並將修復父母間破碎的關係視為自己的責任,試圖通過高爾夫天賦幫助父母恢復親密。這種內疚感和責任感帶來的壓力遠遠超出一個孩子所能承受的限度,受傷和無助情緒像黑暗的植物般瘋狂生長,纏繞了他的心。
伍茲近乎完美的高爾夫職業生涯,離不開父親的陪伴。他沒辦法不愛父親,但又深深痛恨厄爾的所作所為。父親是他的偶像,伍茲在潛意識裡一直模仿並超越他。這種身份認同,讓伍茲從原生家庭中無意識地學到了兩性之間的錯誤相處模式——欺騙和背叛。他遊蕩在女人之間,重走父親的老路,最終破壞了家庭,也毀滅了自我。正如泰格·伍茲基金會第一總監所說,「鏡子啊鏡子,我們終於都長成了父親的樣子。」
痛苦的童年為悲劇的人生埋下禍根
幼年時期的照料不足是極端精神問題的罪魁禍首
牛頓:為了不被拋棄,他把自己交給了科學
愛因斯坦說:「在人類的歷史上,能夠結合物理實驗、數學理論、機械發明成為科學藝術的人,只有一位——那就是牛頓。」然而,我們往往過於看重這位天才的傑出成就,而忽略了他鮮為人知的內心世界。牛頓的孤獨、不安、憂鬱和緊張,都可以回歸到他的原生家庭——一個沒有父親,也沒有母愛的童年。
牛頓是遺腹子,父親在他出生前的三個月就去世了。三歲時母親改嫁,迫於繼父的壓力,他被留在了外祖母家,直至11歲繼父過世。然而,重新回到牛頓身邊的母親既不了解兒子,也無意去了解,她看不到牛頓好學與天才的一面,而是強迫他在15歲時退學務農,贍養家庭。
有過被遺棄經歷的孩子,成年後往往在親密關係方面出現嚴重問題,牛頓亦是如此。他從小性格就極端謹慎、恐懼多疑,成年後的大部分時間也是離群索居。他幾乎不能和任何人建立親密關係,對僅有的幾個朋友也異常冷淡。被孤獨感圍繞的牛頓,將自己獻給了唯一不會拋棄他的父親——上帝,他把普通人對情感的需求,轉化為禱告默想和對科學的思索。
牛頓曾說:「與神的偉大創造相比,我只是一個在海邊拾取小石子和貝殼的小孩子。真理浩瀚似海洋,遠非我們所能盡窺。」他的最高目標是用思想去關照世界,任何主觀的東西都要放在一邊。這源於他內心的恐懼——如何保護自己不被拋棄?最好的方式是斷絕一切連接。
50歲之後的牛頓曾陷入一段特殊的癲狂期,他斷絕同朋友的往來,躲進自己的角落,指責身邊的人陷害,不再與人交談……我們無從得知這段特殊經歷是源於牛頓長期的心裡抑鬱還是後期所從事的神秘鍊金術,唯一能夠確定的是,同原生家庭帶給他的傷害密不可分。
這一次的癲狂之後,牛頓像換了一個人,開始追逐名利,當選國會議員——這似乎也印證了經歷過早期親子分離的人往往通過尋找成就去彌補心靈創傷的事實。他終身未娶,孤獨到老,也許只有這樣,世界才不再有拋棄和拒絕。
生命早期受到的忽視,影響可以長達20年
無數研究表明,幼年時期受到的照料不足,是人的脆弱性甚至極端精神病的罪魁禍首。對嬰幼兒發出的信號進行敏銳地察覺並隨即做出回應,已被認為是兒童精神健康的根基。如果一個孩子在生命早期受到父母的忽視,他在15個月大時就很可能會變得缺乏安全感,表現為大腦左額葉活動減少。如果兒童在18個月時缺乏安全感,那麼他的腦電波類型在20年後可能仍會保持這種不正常的狀態。
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理論認為,得不到父母的愛與呵護的兒童,將無法成長為一個相對健全的人。這是因為,個體的人格是在與母親的逐漸分離以及個體自主性發展中形成的,母親可以在早期充當嬰幼兒的輔助性自我,而如果沒有母親的保護,自我就會為了適應外部環境而過早出現。個體能量的提前預支,極有可能導致成年以後能量的不足,而早期親子分離激發的無價值感,也會迫使人們必須藉助外界的物質、權力、地位來證明自己的價值。
當然,並非所有的人格障礙都由嬰幼兒時期缺乏關愛造成,虐待已被證實是子女同父母相似的最大成因,以及導致人格問題的重大因素,它會開啟絕望而強制的機制,進而導致人們重蹈覆轍。
心理學家研究發現,孩子在經歷一件快樂或痛苦的事情之後,會不自覺地反複製造同樣的機會,體驗同樣的情感——這種現象被稱為強迫性重複。通過精神虐待、身體虐待甚至性虐待,父母會將消極情緒傳遞給子女。長大後,受虐兒童會變得酷似自己的施虐者,他們會不斷重複過去的情景,希望這一次結果能有所不同。
我們要怎樣掙脫代際相傳的枷鎖?
沒有人的童年是完美無缺的,正面教育從來都不會太晚
賈伯斯:共生性創傷被養父母治癒了
2011年,當「蘋果之父」史蒂夫·賈伯斯離世時,全世界都在歌頌他光鮮亮麗的創業史,卻少有人關注他生命中無法忽視的灰色地帶——私生子身份和由此帶來的心靈創傷。
賈伯斯是孤獨地來到這個世界的,他的出生就意味著與父母的分離,因為他是一個私生子,父親從知道這個孩子存在的那一刻起便從人間消失,母親出於無奈,在生產之後就將他送到了養父母的身邊。對一個弱小的生命而言,與親生母親的分離無疑是最恐怖的事情。從呱呱墜地起,賈伯斯的生命就進入了「共生的創傷」中。
與所有很早失去與母親的連接的孩子一樣,賈伯斯從小就顯示出異乎尋常的叛逆:他覺得殺蟲劑好吃,被送到醫院洗胃;把蛇帶到教室,在老師的椅子下點燃炸藥……然而,面對一個具有共生性創傷、調皮任性、到處惹麻煩的孩子,保羅夫婦並沒有像大多數收養家庭的父母一樣在賈伯斯給予的壓力下失控喊叫,而是用溫柔來對待他,用包容來接納他。
賈伯斯很早就知道自己是被領養的,保羅夫婦沒有在這件事上對他隱瞞,同時也一遍又一遍地向他傳遞這樣的信息:「你不是沒有人要的孩子,你是我們特別選中的,我們愛你。無論你是什麼樣的,我們都愛你」。這緩解了賈伯斯內心被父母拋棄的恐懼,使他的童年不只有來自原生家庭的創傷,更有來自收養家庭的治癒。保羅夫婦讓賈伯斯感到自己是特別的,是獨一無二的,而且是被愛的,這讓他充滿自信,也成為他日後創造力的基礎。
令人唏噓的是,被親生父母遺棄的賈伯斯,第一次當父親時也選擇了「遺棄」自己的親生女兒。當他從女友那兒得知懷孕的消息時,賈伯斯被憤怒和焦慮充斥,像個孩子一樣摔門而去;當女友執意生下這個孩子時,他異常氣憤,直到成為億萬富翁,仍只願意支付每月500美金的贍養費。面對這個孩子,賈伯斯的情緒很複雜——受限於親生父母帶來的創傷,他強迫性地重複著這種傷害,把它加注到女兒麗莎身上。他害怕重蹈覆轍成為父親的樣子,然而正是這種恐懼,將他往相同的方向推去。
幸運的是,賈伯斯遇到了一位好妻子。勞倫用極度的耐心與溫和,讓丈夫感受到愛,相信妻子不會離開他。她同樣幫助賈伯斯認識到他對麗莎的抗拒不是因為不愛,而是出於恐懼。她還幫助賈伯斯理解生母的拋棄是迫於無奈,化解了他來自內心的恨意和傷痛。
關愛、支持等明智教導,同樣會在家庭中代代相傳
迄今為止有至少十項研究可以證明,諸如易怒、攻擊等不良行為都是通過原生家庭在代際相傳的。與此同時,如果父母在精神上存在安全感缺失,那麼痛苦的情緒也會開啟相同的傳遞模式。不過必須強調的是,並非只有忽視、虐待等負面教育存在代際相傳的特徵,關愛、支持等明智教導同樣會在一個家庭中代代相傳。
不論在嬰幼兒期、童年中期或青少兒期,如果孩子受到了體貼激勵式的照料,那麼他們成為父母后更有可能採取相同類型的方式——即便他們在生命早期有過悲傷的記憶。換言之,正面教育從來都不會太晚。
沒有人的童年是完美無缺的,我們受到的照料中不僅有負面的惡魔,也有正面的天使,這些特徵會一直陪伴我們,直到我們自己為人父母。一些受過嚴重虐待的父母也會極其疼愛子女,通過給予孩子自己從未得到的關愛,他們能夠與之產生身份認同,最終治癒自己的傷口。
(來源: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