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生活中所用的器物,其實會影響我們生活的品質。——譬如一隻陶碗,或是由你親手所做,或是你在旅行途中淘得,你一直用著它,隨著歲月的流逝,這陶碗便會積澱起情感,拿起它,記憶湧現,歲月美好。所謂器物滋養,也就是這個意思。
在消費時代的工業流水線下,這種刻滿溫情厚誼的器物卻越來越遠離我們的生活。《器物滋養》正是一本想要把這種溫情厚誼尋找回來的書,記者對柳宗理、小野哲平、知花實等13位日本著名民藝家、陶藝家進行專訪,並且深入他們的制陶工坊,親身體驗了制陶的日常,也了解了不同陶瓷藝術家對於制陶和生活的感悟。
一本走近日本陶瓷藝術家的民藝讀物,一本「從前慢」的生活美學讀物。
用之美,因使用而誕生的美學
比起很多從文獻到文獻的理論書籍,實地的尋訪和面對面的採訪永遠都會擁有更多鮮活而真切的感受。
在島根縣出雲市出西窯,最顯眼一家的外牆以玻璃建成,是出西窯製品的展示館,稱為無自性館。無自性,將自我化為無,是出西窯工匠們的信條。在無自性館一側的自助咖啡館休息時,林琪香從架子上選了一個出西窯燒制的杯子,倒了杯咖啡,在長凳上坐下來,「手中那個塗了黑釉的杯子,鼓起的杯肚剛好貼在手心,咖啡的溫度也直接傳到手心裡。杯子上的黑釉凹凹凸凸的如柚子皮,撫著時觸感特別好,杯耳的上方凸出了一塊像個小鼻子,本以為只是個裝飾,單手拿著杯子後才發現,拇指剛好壓在』鼻子』上,杯子拿得格外穩。」這是器皿傳遞給人的「體貼」——民藝器物,不撫過不用過,便無法完全理解它的好,而這「好」也是「剛剛好」,是工匠們考慮著使用時的種種,或添或減,慢慢捏成的。
這便是日本民藝之父柳宗悅常談的「用之美」,也就是「因使用而誕生的美學」。在陶藝師城進先生家裡吃飯,林琪香觀察到那呈半球形的土鍋,比家裡的洗手盆還大,能做煮食用的鍋子,也能充當盛菜的器皿,煮好後直接往桌子上擱,鍋子不深,圍桌而坐的人都能清楚看到鍋裡的內容。「食物用嘴嘗,用眼睛吃,肚子眼睛都溫飽。在工坊裡埋首做陶器的城進先生,沿著香氣到飯廳坐下來,等待著妻子為自己盛面,面是妻子做的,而土鍋、盛面用的陶碗則是城進先生造的。」
另一位陶藝師大谷哲也同樣喜歡給自己做東西,為了給喜歡咖啡的自己做一把咖啡壺,他整整花了一年時間。大谷家每逢有什麼值得慶祝的事,妻子便會烤蛋糕,把烤好的海綿蛋糕放在料理臺上,抹上鮮奶油,以水果裝飾,然後再找個合適的容器放進去,收到冰箱裡。想到假若料理臺與容器合二為一便能省去不少繁瑣的工序,大谷先生決定自己動手,造出一面「瓷板」。結果,這個原本用來做蛋糕的瓷板,在法國經營餐廳的朋友到訪,對它一見鍾情,便將它帶回法國,它一下子就融入了法國的飲食文化。
陶藝師們的日常讓人看到,生活與陶藝共存,如此理所當然。在這個塑料製品大量生產的年代,製作上相對緩慢的陶藝與生活共存,其實象徵了另一種生活態度,一種崇尚自然、不過度生產、不主張速食文化的生活態度。
文化的傳承,比經濟利益更為重要
《器物滋養》的可貴之處在於,它並沒有刻意渲染日本民藝,而是通過實地採訪親身觸摸感受,引領讀者去真正體會,是什麼造就日本陶器難以取代的美,是從一次次心靈的對話中,窺看匠人與環境、與時代共處共生的迷人智慧。書中探討的民藝對傳統與現代、文化傳承與經濟利益的選擇與平衡,也頗令人深思。
林琪香尋訪的其中一處陶藝工坊集中地,是小鹿田燒之裡。數百年來,人們的生活和器物製作工藝經歷了各種重大的轉變,小鹿田燒的風格卻始終如一,技法也是百年如一日。飛刨——以金屬制的薄片工具,為置於旋轉中的陶輪上的陶器快速地添上細密的裝飾刻紋;刷毛——在溼潤的白化妝土上以毛刷掃出不同紋理;流掛——將色彩鮮明的釉藥傾瀉在樸實的陶器之上,任其流瀉成氣質自然的裝飾……1954年,與柳宗悅和濱田庄司一起推動民藝運動的英國陶藝家伯納爾·利奇來到小鹿田燒之裡,逗留了三個星期,向工匠們學習飛刨技術,並一起燒陶。柳宗悅的高度評價、伯納爾·利奇的事跡,加上民藝運動掀起的風潮,令小鹿田燒在日本國內外漸受矚目,之後被列入日本「重點非物質文化遺產」。但工匠們協議,合力保護傳統的造陶方法,而這意味著,他們得拒絕紛至沓來的訂單,拒絕企業大量生產的合作計劃,因為靠唐臼(成的陶土產量有限,過多的訂單只會破壞生產與銷售的平衡。工匠們認為,文化的傳承,比經濟利益更為重要。
也是因為對傳統的迷戀,陶藝師市野吉記總是喜歡用帶點古董味道的藥釉,而且擅長仿造舊物,就連他家店鋪裡的家具,雖是用新的木材做成的,看起來也如同從舊貨攤裡撿來的。如何練就仿古能力?市野吉記的回答是,「只要盯著舊物,仔細看,再細想是什麼讓它們看起來很舊的呢?最重要的是,仔細地看。」仔細地看,就會看出萬物蘊藏的特質。自覺生活平凡,可能只是因為我們太粗心大意了。
與自然之間沉默的對話
林琪香記得,在高知縣與小野哲平先生見面後,從陶窯回到車站的路上,直率的小野先生狠狠地擲下一句:「討論製作技術等,太無聊了吧。」此話讓李琪香如夢初醒,「跟小野哲平先生相處的半天裡,這個內心如火的陶藝家,跟我談人性的暴力,談自己年輕時對生命的困惑,這些故事深深打動我,甚至讓我忘記了向他請教造陶的竅門」。於是,在多個訪問之中,燒陶的技藝不再重要,重要的變成:陶藝家們在他們製造的小小國度裡,如何與自然共處,又如何克服自然給予他們的難題,雖然無法用文字說明,但林琪香已經隱隱約約地感受到,「他們與腳下泥土微妙而親密的關係,仿佛化為了無以名狀的元素,滲透在器物之中,而這些元素是如此的迷人」。
就像矢島操,一個「收集自然」的陶藝師,「感謝與樹木與花兒全新的邂逅;都怪夏季的風,令人突然想出走;戀慕秋季的夜空,星星將秘密說穿;在冬季素白的風景裡,找到了通往市街的新入口,鼓起勇氣來,輕輕地嘗試踏出一步。」矢島小姐聆聽自然,聆聽自己的內心,三月裡明亮的月暖和的風,她捏出了在月球上吹笛的少年;六月梅雨天,春末夏初,她造出了如魚的船……矢島小姐的世界裡,是她與自然之間沉默的對話,安靜祥和,這個世界展現在她的雕塑裡,也展現在她的器物上。
作者: 錢歡青
編輯: 任曉斐
實習生:田曉月 潘文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