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蔣苡芯 新周刊
2020年11月16日,北京,槐谷林藝術花園,胡赳赳(左)與餘世存。(圖/ 張博原)
「在科技的力量下,文字肯定會走向工具化,但我們還是要給自己找一個小確幸的東西——立得住的、讓自己滿意的一種價值,我覺得這才是語言文字真正的土壤所在。」
今年1月,學者餘世存、作家胡赳赳整理編校的《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精講復刻版》出版。《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由清光緒年間進士劉樹屏撰寫,初版於1901年,選取漢字3291個,被譽為「百年語文第一書」。
餘世存、胡赳赳關注研究漢字多年,他們希望藉助此書,對漢字文化在當下語境的困境和困惑予以解答和補充,並推動「大語文熱」的發展。
此次《新周刊》專訪,他們談及漢字運用、變革,語言暴力、腐敗等問題,並希望為這一命題提供脈絡——「何以從漢字入手,學以成人?」
語言暴力和腐敗成為一種語言現象
《新周刊》:兩位是如何決定要重修《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的?
胡赳赳:前提是我寫詩,所以對語言文字比較敏感。我和世存發現一個現象,即當代漢語的粗鄙化。
第一個表現就是語言暴力。這不僅體現在網絡語言的暴力上,包括官方文件、教科書語言、文學作品在內的主流用語,都出現了粗鄙化。
比如我們經常說「搞」「幹」「兩手抓」等,在民國以前,誰都不敢相信大眾會使用這類詞語。而且,當很多人意識不到語言已成為一種暴力系統時,證明粗鄙化程度已經很高了。
所以,我決定自己重新學,找來民國之前的語文教材從頭看,認識每個字的來源。
餘世存:說到我對漢語和語文的理解,可能要追溯到上世紀90年代末,那時候我就遊說朋友、同事做漢語研究所和漢語功勳獎。當時我開始意識到,當代人的漢語修養是比較差的。
2013年,赳赳在圖書館發現了《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馬上意識到它的價值,並將之出版。它確實能對當下的大語文熱起到很大的推動作用,也讓很多人看到,除了《新華字典》《現代漢語詞典》,我們還曾經有這樣的語文課本。
現在很多人願意看西方心理學、管理學方面的書。但我覺得,真正搞明白那些漢字,它的功效不亞於讀那麼多現代分科的書。
後來也有人印證了這樣的說法,比如醫者徐文兵提出「字裡藏醫」,經濟學家張巖也意識到當代漢語有致命的語言腐敗,由此導致人的腐敗。
確實,要追究起來,很多漢語現象反映的是時代問題。我們把漢語視為生命的精神家園,但這個家園好壞與否,沒有人去挖掘,習焉不察。
只有不斷打掃、維護這個家園,才會有重新發現的驚喜,同時又能體會到,在母語中能真正安頓自我。但一般人很少注意到這一點。
由胡赳赳與餘世存聯手重編的《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精講復刻版》全書四卷八冊,並增加了兩人分別撰寫的《漢字百講》和《中國字說》配套精講文本。(圖/ 張博原)
《新周刊》:在整理編校《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時,二位有哪些新的發現和驚喜?
餘世存:以前,基於西方中心主義,我們認為拼音文字、表音文字要優越於表意文字,覺得字母文字可以拓展聽覺,而聽覺永遠高於視覺,這是人的一個偏見。
但現在我們重新挖掘漢字時,發現它並不是靠象形字就能定義,漢字的內涵遠遠大於知識界對它的認知。為什麼它的生命力那麼強?哪怕在目前這麼一個網絡時代,漢語仍能爆發出屬於其創造力的部分。
我經常舉的例子是解璽璋寫的《張恨水傳》,其中提到,張恨水雖然與「五四」新文化運動那撥人活在同一個時代,但他仍然使用章回體、文言、古詩詞,而且他也能在其中安頓自我。
胡赳赳:其實,現在是兩個潮流統治著一切,一個是科學,一個是消費。尤其當這兩者合二為一時,你可以想像我們的整個時代會狂奔到哪裡去。
現在我們在談論傳統文化的沒落、人文主義的消失,其實西方也在談。為什麼科學在進步、物質在提高、GDP在上升,我們卻沒有感受到幸福?在物質無窮轟炸個人時,人的煩惱也變得無窮大、無窮多,沒有辦法回到一種自洽的系統中。
被困在系統中的,遠不止外賣騎手。這絕對不是某個行業的現象,而是每個人的現狀。你再往前推,無論是英國工業革命時期的摩登時代,還是富士康代表的電子機械時代,人們面臨的系統困境始終如此。
那我們就要去想,為什麼永遠如此,而且變化越來越快?這些東西看似在變,但內在規律沒變,這其中,與我們越來越缺少文化的底色有很大關聯。
2020年6月12日,香港,歐陽昌於北角皇都戲院商場經營的「京華膠片」已有三十多年歷史。「京華膠片」主要替客人製作招牌及燈箱,手寫稿件、貼材料、吹乾、切割、安裝燈泡、實地安裝都由歐陽昌一手包辦,他是香港最後的「文字師」。(圖/ 視覺中國)
《新周刊》:怎樣理解當下的語言腐敗?
胡赳赳:語言本身是有誇張和變形功能的。比如說李白的「白髮三千丈,緣愁似個長」,那是一種豪邁和誇張,沒有功利性、諂媚的一面,就不能稱為語言腐敗。
但是「生不用封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就比較肉麻,讚美韓朝宗謙恭下士、識拔人才,這就不涉及語言美學的問題,所以可以稱為語言腐敗。
《新周刊》:所以,對於語言腐敗的確定,還是要回歸每個人的自查。浸淫在這套文化系統下,很多人都難以避免被影響。
胡赳赳:要有自覺意識和反思能力吧,語言本質上來源於一種反思。
餘世存:這就是我們一再強調的,你要有自己的靈魂家園,不常回去反思的話,人就會越來越差勁。
漢字是經得起誤解的
《新周刊》:疫情期間,國外救助物資包裝上所寫的「山川異域,風月同天」等古詩詞引發網友探討。二位如何看待此事引發的輿情?
胡赳赳:其實日本人也不了解何為「山川異域,風月同天」。這是禪宗的一句話,「山川異域」是禪宗去解釋萬事萬物的不同點,「風月同天」指佛性是「一」的。
所以,我們說,萬事萬物既有每個事物在現象學上的不同點,但從本質上來說又都是同一的,藉此去解釋佛性和萬物的關係。
你看叔本華所說的表象和意志,山川異域是表象,而你的意志狀態是風月同天,這就是不二境地,表現一種哲學思想。
你知道它美,卻不知道它背後的哲學思想,那這個句子不也還是沒讀懂嗎?它是需要一層層剝開的,每層的境界不同。
所以,日本人寫了這些句子也沒有幾個人懂,而且被庸俗化地運用、理解、討論,某種程度上體現了現代人文化程度的粗淺。
餘世存:這些年來,我們民間個性化的優雅語言出不來,比如李嘉誠做個廣告,我們跟著學點;文章、馬伊琍離婚,提出個「且行且珍惜」,我們又跟著學點。
2019年11月10日,北京,位於中國傳媒大學的中國廣告博物館舉行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暨中國廣告40年主題展覽,圖為經典廣告語的拼接作品。(圖/ 視覺中國)
《新周刊》:以前大眾識字率不高,人們也能接受傳統文化的寄養,安放自在的生存。而現在識字率高了,每個人都有了認字和思考的能力,社會反而變得粗鄙化。如何看待這兩者的矛盾和張力?
胡赳赳:有一個統計數字:新中國成立之初文盲率是87%,現在的文盲率是5%。但我老說,認字不識字,你就是新時代的文盲,哪怕拿再高的文憑,面對文字的時候還是會犯怵。
當年陳獨秀在獄中痛感於兩件事。第一件事,當時大家存在畏難情緒,他認為認字本身沒有那麼難,小孩天生就會,是一幫老先生將其弄複雜了。所以他想寫一個正本清源的小學課本,他是研究到「拋」字時去世的。第二件事,漢語文字歷史悠久,卻在長期使用和搬運過程中丟掉了很多精華。
我覺得,這件事的入手,還是要先讓寫作者重視對文字根基的理解,才有改觀;其次,從事語文教育的人,能夠學習、傳授,慢慢地,在漢語運用上會有改觀。
另外,我覺得最重要的還是文化概念的中國,而不是政權、邊界、地理概念上的中國。文化的本質就是文字,因為我們都在使用漢語,所以才會覺得自己是個中國人。
所以,從現在來講,漢語最重要的一點就體現於此:它如何在文化復興當中擔任載體的作用?
餘世存:我覺得漢語言文字確實是有承載的,對於一個民族來說,有了語言就擁有了向心力。新時代的建立,要有正書觀念,包括服裝的改變,這一點孫中山做到了。
我們現在的漢語,可以說在這個時代提前進入了冬天,在這個冬天裡,我們所使用的語言是各自為政的。
西方有一個關於通天塔的隱喻。如果大家使用同一種語言,通天塔很容易建立;但如果各說各話,就很難。大家會覺得,在這個時代很難信任別人,很難遵照契約,很難過正常的生活。
胡赳赳:說實話,這個不怪現在的人,還是和整個系統有關。如果稍微梳理一下這幾千年來的系統,會發現人是一步步被馴化的。
「我不要你覺得,我要我覺得」不就是這種語言系統嗎?現在的霸道總裁都這樣說話。
餘世存:我覺得這是現代化一個必然的現象,就是不斷下移。在下移的過程中,普及化完成,普通人都能看書寫字,你看現在很多年輕人寫的文章都很好看;但是如何提高是下一步的問題,我們要追求更雅的東西。
這幾年,很多年輕人開始學習古詩詞,說明大家也是不斷給自己提新的目標。並不是說,我能夠用白話文寫一手漂亮文章就到此為止了。
比如過年的時候,大家都在絞盡腦汁地寫對聯,對語言的追求還是精益求精的。
春節寫對聯,體現了中國人對漢語文字的追求。/圖蟲創意
《新周刊》:在我們實現下沉和普及的過程中,會不會留下一些遺憾?
餘世存:這其實涉及中國文化以後究竟如何立足的問題。我這幾年也想過要不要把文言文引進中國的精英教育。我跟很多朋友交流過,他們對此是反對的,文言文自成一體,而我們不用文言文已經一百多年,不再需要它了。
這其實是一個矛盾。前幾年教育部在語文課本中加大文言文比重的時候,社會上總有反對的意見,覺得學文言文沒有必要,是在浪費學生的精力。
我們很難下判斷說教育中有文言文到底好不好,但如果有人願意在傳統方面多花心思、多學一些,可能會對他的言行舉止有所裨益。
胡赳赳:在文化傳播的過程中,其實在打通一個道路,就是歷代的註解和注釋。漢字是經得起誤解的,每個時代的人都可以解讀它,因為它背後擁有強烈的價值觀。把知識拿過來,價值觀裝進去,就有了意識形態。
漢字工具化是一種趨勢
《新周刊》:資訊時代之下,文字越發工具化,甚至被替代。對此,你們是否有焦慮?
胡赳赳:最重要的是能在文字中找到美學性。現在的人寫文章,幾乎不會使用對仗,但對仗是中文的基本功力,如果沒有文字的對仗,就沒有中國二分法的陰陽系統,也沒有中國的思維方式。
但現在我們把中文變成了一個符號系統,就跟26個英文字母一樣,你不知道為什麼會有,但這麼用就對了。對於知識發展來說,這樣遠遠不夠。
大家不清楚自己的姓氏由來,你20歲的時候無所謂,到了40歲的時候,你還不去追問自己的來處嗎?
比如「來」(來)這個字,很少有人知道,它其實指的是小麥。小麥是從東亞傳過來的外來物種,所以把它稱為「來」,後引申為「到來」之意。
「麥」(麥)就在「來」下方加了個「夂」,指栽種之意,就此把這兩個字區分開來,一個用引申義,一個用本意再造一個字。
當你知道這個字的來源時,對它的觀感會完全不一樣。漢字背後負載著大量歷史學、造物方法論的東西。
文化的本質就是文字,因為我們都在使用漢語,所以才會覺得自己是個中國人。
餘世存:當然,絕大多數人還是把文字當作工具而已,不可能人人都知道每個字的來龍去脈。我說過,一個人琢磨一下自己的名字、親人的名字,已經很好。
琢磨會讓他進入漢字的某種門檻,他琢磨得越多,就越能夠讓自己踏實一點,或者有某種坐標感。
中國與西方不太一樣,我們有一套厲害的文字評判系統。比如在孔子之前,一個國君去世,大家都會議論要給他一個諡號,國君對這個是很重視的。
既然人類創造了文字,它總會有它的功能和功德。中國文化對此有自己的解釋,比如我們認為「文」是要與天文、地文溝通的,走到「文」的階段,你才能抵達像佛陀所說的「無上正覺」的頂點。
所以,在過去,中國的老百姓也是高度重視「文」的,包括斯文,也代表了一個精神的參照系。
《新周刊》:如何看待網友們用「火星文」「表情包」等新型話語來解讀和應對一些社會文化輿論事件?
胡赳赳:現在的人擅長用娛樂化的方式將嚴肅的事件消解掉,婚喪嫁娶都可以實現娛樂化。這個問題不只是我們,西方也是如此。
這可能會牽扯到另一個特別大的問題,那就是我們很快會變成一個單向度的人,逃避崇高,迴避嚴肅。
漢語文字歷史悠久,卻在長期使用和搬運過程中丟掉了很多精華。
《新周刊》:在當下的語境下,「大語文」教育的實現會不會遇到一些難點和痛點?
餘世存:很多人提出,現在要看科技寡頭的力量,因為當前科技走得更快,所以就看他們能不能讓大家換一種活法。
在科技的力量下,文字肯定會走向工具化,但我們還是要給自己找一個小確幸的東西——立得住的、讓自己滿意的一種價值,我覺得這才是語言文字真正的土壤所在。
胡赳赳:語文教育還是應該從最根本的方式做起,那就是培養閱讀習慣。語文考題的答案永遠是開放式的,沒有標準。
孩子們長大後,人們不希望他們變成文盲,哪怕只是粗通文墨、有一定的知識水平,也是好的。
✎作者 | 蔣苡芯
原標題——專訪餘世存、胡赳赳:在粗鄙時代,回歸漢語這個精神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