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針尖
今天想跟大家聊一聊過去100年耽美文學發展脈絡,這裡可能有你知道的故事,也可能有你不知道的故事。
好了,閒話少說,讓我們正式開始。
20世紀初:社會上層的彩虹屁
19世紀中後期,唯美主義文學在西方興起,這間接促成了耽美概念的出現。唯美主義文學旗手王爾德,不僅本人是同性戀,更憑藉一己之力把具有耽美色彩的童話送進各國課本,就比如曾經小學課本中的童話故事《快樂王子》。
下面這段經常被課本刪減的選段,就記錄了王子和小燕子之間的唯美告白。而在這裡,王子和小燕子的性別都是男性。
此時他終於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他剩下的力氣只夠再飛到王子的肩上。
「再見了,親愛的王子!」他喃喃地說:你願讓我親吻你的手嗎?」
「我真高興你終於要飛往埃及了,小燕子,」王子說:你在這兒呆的時間太久了。不過,你一定要來親吻我的嘴唇,因為我愛你呀!」
「我要去的地方不是埃及,」小燕子說:我是去死亡之家, 死亡是長眠的兄弟,不是嗎?」
說著,他親吻了快樂王子的嘴唇,隨即跌落在王子的腳旁,死去了。
而在地球另一邊的中國,耽美文學則演變為了一種社會上層的文字遊戲。
20世紀初,辛亥革命和新文化運動摧毀了中國舊的上層建築,但是並沒有動搖中國舊的封建經濟,大量舊的階級關係被保留下來。於是,在文言體系被摧毀之後,社會上層的文化大師們迫切需要一種新的文字工具作為互相吹捧的工具。比如在拍馬屁時,「仰之彌高鑽之彌堅」這種論語梗就不興說了,不夠新潮,得用白話文。所以這一階段,文人政客們之間的交往就逐漸產生了典型的耽美化特徵,典型的就比如胡適、徐志摩對於汪精衛的諂媚。
1923年,汪精衛和胡適、徐志摩一行人約著一起去海寧、杭州兩地觀潮遊玩。事後,徐志摩在日記中寫道:「前天乘看潮專車到斜橋,同行者有叔永、莎菲、經農,叔永介紹了汪精衛。1918年在南京船裡曾經見過他一面,他真是個美男子,可愛!適之說他若是女人一定死心塌地地愛他,他是男子……他也愛他!精衛的眼睛,圓活而異光,仿佛有些青色,靈敏而有俠氣。」
所謂的彩虹屁,不過如此了吧。
相比於右派對於權貴的巴結,更為進步的左派文人則開始大量嘗試私小說創作,無形中促成了耽美文學在另一個維度的發展。在1929年郭沫若發表的《我的童年》中,就曾有大段關於同性情誼的描寫,以下內容被打包裝進了《郭沫若全集》,屬於名著範疇,(這裡我就不念了,以免被閉,大家看看這都是什麼虎狼之詞):
那時有一位很馴靜白皙的少年從那草地上坡來。他穿的是青洋緞的馬褂,蔥白竹布的長衫,我一眼看見他就好像接近了一個很清靜的存在一樣。他比如就像一個水晶石,隱隱含著有一段冷意,但這是很含蓄的一種冷意。
模糊地睡熟了。有人吻著我,把甜蜜的淳汁渡入我的口中,我睜開眼一看就是汪君。我真是喜出望外。
說著他又笑融融地咬了一口來渡在我的口裡。 ——「啊,我真的愛你呀!我緊緊地把他抱著。」
咳咳,郭老真不愧為我中華耽美第一人也。
不過,不論左右,在這一階段,耽美文學發展仍舊局限於社會上層,主要創作載體為日記和私小說,屬於典型的前沿探索性質文學,並不通俗。老百姓們是讀不來這種文學的,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有限的市民階層更愛消費張恨水的鴛鴦蝴蝶派小說,對了,陳坤和董潔的電視劇《金粉世家》就是改編自張恨水的同名小說。
國內耽美文化要想擴展至大眾層面,還需要等到20世紀90年代,日本動漫文化的傳入。
20世紀50年代:文學化進程加速
20世紀50年代前後,同性選題逐漸被主流文學界接受,耽美文學化進程開始加速,先後誕生了包括《喬凡尼的房間》、《舊地重遊》在內的一批經典作品。在這個過程中,日本作家扮演了重要角色。
文學依託於現實,是現實的反饋與寫照,時代變動越劇烈越容易誕生優秀的文學作品。當時正值二戰結束,舊的軍國體系瓦解,日本一批舊貴族開始被時代拋棄,在日本社會掀起了巨大的變革浪潮。這些跌落凡間的舊貴族失去了祖上的蔭蔽,不得不回歸勞動養活自己。森茉莉是其中的代表。
(年輕時的森茉莉)
森茉莉素有耽美之母的雅稱,她出生於1903年,父親森鷗外是明治時代與夏目漱石齊名的文豪,也是日本陸軍的高級官僚;母親是官宦之家的大小姐。
森茉莉的前半生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在森茉莉的小說和隨筆中,來自歐洲的精緻點心和兒童繪本,鑲著蕾絲的洋裝,以及帶去學校的甜檸檬水,都會成為同學議論的話題。在五十歲之前,她根本沒有工作過。
森鷗外之於森茉莉,猶如太陽之於地球。森鷗外曾經說,茉莉的成長歲月,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在森茉莉眼中,這種親情開始萌生出更多情愫,甚至開始無限趨近於愛情。即使 15 歲時,森茉莉與英俊的實業家之子山田珠樹訂婚後,她依舊會當著未婚夫的面坐在父親的膝蓋上,令人瞠目結舌。
在《我與父親》一書中,森茉莉寫道:「我的父母儘管相愛,但父親的愛情太博大,母親又過於多慮,以至於兩個人相處時並非總是融洽,因此,有時由我來扮演父親的情人,我與父親的感情,因此而帶有了幾分戀愛的味道。」
然而,由於父親去世、婚變、戰爭、背叛,森茉莉失去了一切,1953 年,森茉莉依靠父親版稅度日的生活走到了尾聲,她不得不在五十高齡步入文壇,初衷也很單純,她需要錢活下去。1957 年,54 歲的茉莉以細膩的文體寫下了第一部隨筆集《父親的帽子》,描寫一個女兒對父親充滿憧憬的感情,獲得日本散文家俱樂部獎。之後的三十年,森茉莉筆耕不綴,寫下了一大批作品,開創了日本耽美的先河。
雖然文筆優美,但森茉莉的小說卻多少有些千篇一律,大都是講述英俊的中年男人與漂亮的少年之間殘酷而美麗的愛情,相愛,相傷害,難捨難分又不能長相思守。森茉莉繼承了王爾德唯美主義的寫作手法,卻在敘事上更偏向於日本傳統私小說的性質,愛的人愛的要死,不喜歡的讀者也厭惡其內容的空洞。
同為耽美作家的慄本薰曾分析她的作品:其實在茉莉的宇宙裡,始終只有兩個人,是她與父親。固然同性戀是禁忌,但父女戀是更大的禁忌,所以不得不用小禁忌來置換大禁忌。年老年少的兩個男人,實際上是父親和女兒的化身。為什麼是少年而不是少女?因為,森茉莉不容許別的女性侵入她和父親的小世界。中國書評人止庵認為,日本近現代的女作家,只有森茉莉可與一流的男作家抗衡,自成氣象。
森茉莉的文學成就,幾乎憑藉一己之力將日本耽美文學拉上了世界的頂峰,這也為之後日本耽美文化走向產業化提供了基礎。
20世紀90年代:從文學名著到潮流文化
魯迅說,耽美文學救不了日本人,但耽美動漫可以。
20世紀90年代,憑藉耽美動漫的流行,耽美從一個文學名詞快速擴展為一種潮流文化現象,什麼《純情羅曼史》、《世界第一初戀》、《黑執事》、《刀劍亂舞》、《眷戀你的溫柔》、《東京巴比倫》、《同級生》、《戀愛舞臺》,我是一個都沒看過。今天很多腐女的入坑,基本都是拜日本動漫文化所賜——因為真的太香了。
那麼,從嚴肅文學到文化商品,這種轉變是如何發生的呢?
一切還得從日本社會男尊女卑的悲劇內核開始說起。
日本是一個從上到下,把男尊女卑貫徹到底的國家。日本職場運行著綜合崗和普通崗兩套體系,男性多擔任綜合崗,女性多為普通崗,在晉升方面,普通崗的升職機會顯著低於綜合崗。據日本厚生勞動省的調查顯示,2018年日本女性入職時的工資僅為男性的86%,隨著工作年限的增加,這樣的差距會逐漸拉大。平均收入方面,2019年5月份,日本厚生勞動省的月度勞動調查顯示,日本女性的月平均收入約為19萬日元(合1750美元),低於男性的60%。
除了民間,日本上層社會同樣如此。日本皇室是性別歧視方面的表率。按照日本現行法律規定,女性皇室成員不僅沒有皇位繼承權,還不能參加新天皇即位典禮。比如在2019年5月舉辦的新天皇德仁即位儀式上,他的妻子雅子就被禁止出席。
在這種受到極大性別壓迫的社會環境下,日本女性需要一些文化消費品來排解情感上的鬱悶。這種鬱悶排解的工具早期是文學,但是文學的門檻畢竟太高,於是1955年講談社推出了首本少女漫畫雜誌《Nakayoshi》。很快,少女漫畫就成為了日本女性排解憂愁的文化消費品。
BG向的少女漫畫承擔了20年這個任務,等到70年代中期,故事基本講完了,沒有新的元素可以用了。以1976年的女性漫畫《尼羅河的女兒》為例,已經囊括了今天女性漫畫的大部分元素:女主是穿越到古埃及的美國富家小姐,一穿越就經歷了「霸道法老愛上我」的劇情,情敵是英俊的敵國王子。女主古靈精怪到處遊歷,還順手毀掉了巴比倫塔。瑪麗蘇、穿越、霸總、逆後宮,要知道這是1976年的漫畫,你故事都寫成這樣了,你讓後面的漫畫家還怎麼寫?
於是,到了70年代末,日本女性漫畫題材到了不得不革新的地步。在這種大背景下,一些前沿女性漫畫作者開始借鑑男性漫畫的一些創作元素。她們開始思考,要是將傳統的男女之情拿來描繪男男的禁忌之戀,效果會怎麼樣?由此促成了BL耽美漫畫的誕生。
這種思考貫穿了整個八十年代,從同人圈到專業漫畫作者都有嘗試。1989年,同人畫師尾崎南以漫畫家出道,推出了耽美漫畫《絕愛1989》。這本漫畫很快在日本市場打開了局面,出版社和作者賺到了一大筆錢,成為第一本獲得商業成功的耽美漫畫。敏銳的出版商們發現,將耽美包裝為一種女性漫畫的固定題材是一門有利可圖的生意。
到了90年代,耽美漫畫以雨後春筍般冒出,迅速風靡整個日本,並向東亞文化圈蔓延。
耽美文化之所以能夠快速流行,是因為切中了日本最大多數女性讀者的文化需求。畢竟,女同性戀群體畢竟是少數,文化商品作為商品經濟的一部分,就是要賣給儘可能多的人。因此,耽美產業的成功還是建立在打開了普通女性的市場。
那麼,為什麼性取向為男性的女讀者,會喜歡看BL耽美漫畫呢?耽美雖然描寫的是男同性戀者之間的愛恨情仇,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已經簡化為了攻受關係,性別概念已經變得模糊。發展到20世紀八十年代,耽美已經演變為一種事實上的無性別文化。在這一階段,耽美文化的發展開始圍繞女性的自我構建展開,其投射的其實是普通女性理想中的男性形象以及戀愛關係。
有一些學者認為,耽美文化的興起還寄託了女性對於性別、年齡、身份、種族的平等訴求,對於純愛的理想追尋,這種精神追求與現實社會婚姻的功利性、生育文化的不平等性截然相反。比如耽美文中後期衍生出的生子文的分支,受能夠懷孕生子,其實已經是事實上的女性形象,只不過放到了一個虛構的無性別差異的世界觀中。
從這個角度看,耽美動漫之於日本社會,甚至起到了女權主義啟蒙運動的作用。比如瑪麗蘇漫畫的劇情大多是一個高階層男性通過婚姻幫助一名低階層女性實現階層跨越,俗稱開掛;而耽美漫畫則強調構建一個性別完全平等的世界——畢竟,攻和受並沒有高下之分,這顯然更具有革命性。
在中國:從小眾文化到風靡全國
那麼,興盛於日本的耽美文化,又是如何在短短二十多年間風靡中國的呢?
其實90年代耽美漫畫傳入中國時,只是一種在沿海大城市流行的小眾讀物。當時的耽美與中國社會的主流文化需求並不相符。
八九十年代,中國女性最喜歡的是瓊瑤阿姨的作品。這是因為中國當時已經步入工業社會,大多數城市女性都在工廠上班,吃大鍋飯;工廠只需要工人不管男女,所有非標準化的元素都被忽視了。很多女性開始思考,作為女性,文化上的第二性徵是什麼?
因此,當瓊瑤小說和電視劇開始出現在大陸時,引發了萬人空巷的風靡和震撼。在瓊瑤的文學和電視劇中,女性是可以任性的,可以撒嬌的,是可以為愛痴狂的,我們今天看瓊瑤劇的女主覺得都是矯情逼,但在當時的歷史環境下,這些代表著人性解放。
變局發生在1998年。這一年,國企開始改制,下崗潮來了;大學畢業也不包分配了;市場經濟開始佔主導了。大鍋飯消失了。過去人們常常吐槽這一切的糟糕,但其實它也不是全然的不好,至少國營工廠不會太關注性別問題。
但在市場經濟環境下,生育問題和生育成本成為了不可迴避的痛點。很多職場女性,經常會面對HR的提問:你結婚了嗎?近期是否有生育打算?究其原因,還是企業不願意承擔女性個體的生育成本。於是,一夜之間,中國女性開始面臨和日本女性相同的問題——就業市場的兩性不平等,耽美文化發展的社會土壤開始充盈。
社會環境的變化催生了需求。網際網路的發展則為耽美文化提供了生長空間。21世紀初,隨著網際網路的普及,中國耽美文化的陣地迅速從校門口的租書店轉移到了網際網路上,並很快誕生了「同人女」群體。
「同人女」將耽美文化作為文學社交遊戲來玩,在圈子中,有內容創作者太太,有嗷嗷待哺等待投餵的粉絲,整個組織架構非常近似於70年代日本社會的同人圈。她們聚集在各大文學網站,創作分享和討論耽美文學。
很快,各大網文網站發現這一版塊的流量越來越大,於是將其進行了專題化,並在不久之後將其納入如火如荼的付費閱讀業務之中。至此,中國耽美的文化產業鏈得以初步建立起來。在這個過程中,晉江文學城是最為著名的一家。平臺的商業化給耽美創作者提供了穩定的收入來源,使得她們可以穩定更新不受經濟問題困擾;而同人文化的發展,則營造了一種建立在亞文化之上的文學社交體系,助推了耽美文化在普通讀者群體中的傳播。這塊由於敏感詞太多,具體案例就不展開講了,你們都懂。
2010年之後,網文IP影視化進程開始加速,一批女頻小說被改編為電視劇,大受好評。耽美IP作為流量大頭,也進行了一些嘗試,很快驗證了自身得的商業價值,如《琅琊榜》(原作為耽美小說,改為BG向)、《陳情令》。
雖然發展過程有些曲折,但耽美作為女性文化的組成部分,地位卻得以持續夯實。
最後再給大家插播一個好玩的知識點,為什麼中國耽美文化的作者和讀者都特別喜歡開車?
肖戰事件發生之後,有人曾經統計過AO3上的中文同人內容,肉的比例能到70%多,停車場名不虛傳。為什麼中國讀者和創作者會兩分法地區分清水和肉,並且一致偏向於肉呢?
因為中國受特定歷史事件影響,沒有經歷耽美文學化的進程。在耽美文學蓬勃發展的40—70年代,受到美國性解放運動影響,曾經出產過很多官能小說,那車開的比現在一些所謂的肉文猛多了。中國人沒有經歷過那個階段,一直性壓抑,所以越是藏著掖著越想看。人老外不同,人家幾十年前就看的要不要了,自然也就有了平常心。
回顧耽美文學發展的100年進程,從早期腐朽的社交馬屁,到中期的貴族輓歌,再到當代的女權科普,每一個時代都被賦予命題,這個命題不斷接近大眾,理解大眾。如今,耽美文化在網際網路時代找到了新的位置,並在每個讀者腦中都植入了性別平等的種子。也許,在某一天,當我們從文化商品的夢境中醒來,又重複面臨兩性不平等問題,這顆潛藏的種子或許會催生新的變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