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連科,1958年8月出生於河南洛陽嵩縣田湖瑤溝,中國當代作家 。1985年,在河南大學政教系畢業。1991年,在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畢業。1992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1997年,發表中篇小說《年月日》 。1998年,發表長篇小說《日光流年》。2003年,發表長篇小說《受活》;同年,獲第三屆老舍文學獎。2006年,發表長篇小說《丁莊夢》 。2008年,發表長篇小說《風雅頌》。2011年,長篇小說《四書》在港臺地區出版 。2013年,出版長篇小說《炸裂志》 。2014年,獲得卡夫卡文學獎。2016年,出版長篇小說《日熄》 。
《時間與生命》
生命與時間是人生最為糾結的事情,一如藤和樹的纏繞,總是讓人難以分出主幹和蔓葉的混淆。當然,秋天到來之後,樹葉飄零,乾枯與死亡相繼報到,我們便可輕易認出樹之枝幹、藤之纏繞的遮掩。
我就到了這個午過秋黃的年齡,不假思索,便可看到生命從曾經旺茂的枝葉中裸露出的敗謝與枯乾。甚至以為,悅然讓我寫點有關作家與死亡、與時間的文字,對我都是一種生命的冷涼。但之所以要寫,是因為我對她與寫作的敬重。還有一個原因,是朋友田原從日本回來,告訴我了一個平緩而令人震顫的信息,他說谷川俊太郎先生最近在談到生命與年歲時說道:「生命於我,剩下的時間就是笑著等待死亡的到來。」
富有朝氣、卓有才華的詩人兼翻譯家田原,年年回來總是給我帶些禮物。我以為他這次傳遞的信息,是他所有禮物中最為值得我收藏的一件。在日本的亞洲文學,或說世界文學,大江健三郎、谷川俊太郎和村上春樹,約是最為醒目的鏈環。他們3個人中,詩人谷川俊太郎年齡最長,能說出上邊的話,一是因為他的年歲,二是因為他的作品,三是他對自己作品生命的自省和自信。
由此我就想到,於一個作家而言,關於時間、關於死亡、關於生命,可從三個方面去說:一是他自然的生命時間,二是他作品存世的生命時間,三是他作品中虛設的生命時間。
自然的生命時間,人人都有,無非長短而已。正因為長短不等,有人百歲還可街頭漫步,有人早早夭折,如流星閃逝。這就讓活在中間的絕大多數,看到了上蒼對人的生命之無奈的不公,滋生的人類生命本能最大的敗腐,莫過於對活著的貪求與渴念,因此膨脹、產生出活著的無邊欲望和對死亡莫名的恐慌。
我就屬於這絕大多數中最為典型的一個。在北京,最怕去八寶山那個方向。回老家最害怕看見癱坐在村口曬陽的老人和病人。
十幾年前,我的同學因為腦瘤去世,幾乎所有在京的同學,都去八寶山為他送行,唯獨我不敢去那兒和他最後見上一面。可是結果,大家去了,在傷感之後,依然照舊地工作和生活,而我卻每天感到隱隱的頭痛頭漲,嚴重起來如撕如裂,於是懷疑自己也有腦瘤,整整有半年時間,不寫作,不上班,專門地託親求友,去醫院,找專家,看腦神經、腦血管和大腦相關的各個部位。
單各種CT和核磁共振的片子拍得有一寸厚薄。醫院和專家,也都不惜你的錢,看見小草就說可能會是一株毒樹,不斷地引領你從感冒的日常遙望癌症的未來,直到最後在北京醫院求見了一位80多歲的腦瘤專家,他在比對中看完各種片子,淡淡問我:「你看病自費還是報銷?」我說:「全是自費。」他才朝我一笑,說你的頭痛頭漲,還是頸椎增生所致,回家按頸椎病按摩去吧。
實話說,我常常為死亡所困,不願去想人的自然生命在現實中以什麼方式存在才算有些意義。躲避這個問題,如史鐵生一定要把這個問題想清弄明的執著一樣。比如寫作,起初是為了通過寫作進城,能夠逃離土地,讓自己的日子過得好些,讓自己的生命過程和父母的不太一樣。
後來,通過寫作進城之後,又想成名成家,讓自己的生命過程和周圍的人有所差別。可到了中年之後,又發現這些欲望追求,與死亡比較,都是那麼不值一提,如同我們要用一滴水的晶瑩與大海的枯乾去較真兒。
誠實坦言,直到今天,我都無法超越對死亡的恐慌,每每想到「死亡」二字,心裡就有種灰暗的疼痛。會有種大腦供血不足的心慌。就是兩三年前,北京作協的老作家林斤瀾先生因病謝世,我找不到理由不去八寶山為他送行,回來後還連續3個晚上失眠煩惱,後悔不該去那個到處都是「祭」字、「奠」字和黑花、白花的地方。
現在,弄不明白我為什麼要繼續寫作,我就對人說:「寫作是為了證明我還健康地活著。」我不知道這句話裡有多少幽默,有多少準確,只是覺得很願意這樣去說。因為我不能說:「我寫作是為了逃避和抵抗死亡。」那樣會覺得太過正經,未免多有秀演。可把死亡和寫作,把一個人的自然生命和文學聯繫在一起時,我實在找不到令我和他人都感更為貼切、更為準確,又可信實的某種說辭。
我常常在某種矛盾和悖論中寫作。因為害怕和逃避死亡才要寫作,而又在寫作中反覆地、重複地去書寫死亡。我說《日光流年》是為對抗死亡而作,其實也可以說是因恐懼死亡而悠長的嘆息。《我與父輩》中有大段對死亡淺白簡單的議論,那也其實是自己對死亡恐懼而裝腔作勢的吶喊。
我不知道我什麼時間、什麼年歲可以超越對死亡的恐慌,但我熟悉的谷川俊太郎先生,在年近80歲時說了 「生命於我,剩下的時間就是笑著等待死亡的到來」那樣的話,讓我感到溫暖的震撼。
這句對自然生命與未來死亡的感慨之言,我希望它會像一粒螢火或一線燭光,在今後的日子裡,照亮我之生命與死亡那最灰暗的地段和角落,讓我敢於正視死亡,如正視我家窗前一棵樹木的歲月枯榮。
如果把人的自然生命視為一條某一天開始流淌、某一天必然消失的河流,於作家、詩人、畫家、藝術家等等相類似的人而言,從這條河流會派生出另外的一條河流來。那就是你活著時創作出的作品的生命時間。
曹雪芹活了大約40幾歲,而《紅樓夢》寫就約近250年,似乎今天則剛入生命盛期。沒有人能讓曹雪芹重新活來,腐骨重生,可也沒有人有能力讓《紅樓夢》消失死去,成為廢紙灰燼。卡夫卡41歲時生命消失,而《城堡》、《變形記》卻生命蔓延不衰,歲月久長久長。
他們在活著時並不知自己的作品會生命久遠,宛若託爾斯泰活著時,不對自己的寫作和作品充滿信心。一個畫家不相信自己的作品可以長命百歲,並不等於他不理想著自己的作品生命不息。
一個作家之所以要繼續寫作,源源不斷,除了生存的需求,從根本去說,他還是相信,或者僥倖自己可以寫出好的乃至偉大的作品來。如果不怕招人謾罵,我就坦然我總是存有這樣僥倖的莽撞野願。
但我也知道,事情常常是事與願違,倍力無功,如一個一生長跑的運動員,到死你的腳步都在眾人之後。你的衝刺只是證明你的雙腳還有力量的存在,證明你在長跑中掉隊但沒有選擇放棄和退出。如此而已,至多也就是魯迅歌頌的「最後一個跑者」罷了。
在中國作家中,我不是寫得最多的,也不是最少的;不是寫得最好的,也不是最差的。我是擠在跑道上沒有停腳者的一個。跑到最前的,他在年老之後,可以坦然地站在高處,面對夕陽,平靜而緩慢地自語:「生命於我,剩下的時間就是笑著等待死亡的到來。」因為他們在時間中證實並可以看到自己作品蔓延旺茂的生命,而我於這些證實和看到的,卻是不可能的一個未來。何況現在已經不是一個閱讀的時代。何況已經有人斷言宣布:「小說已經死亡!」'
在我來說,我不奢望自己的作品有多長的生命力,只希望上一部能給下一部帶來寫作的力量,讓我活著時,感到寫作對自然生命可以生增存在的意義。
今天,不是文學與讀書的時代,更不是詩歌的時代,可谷川俊太郎的詩在日本卻可以每部印至3萬餘冊,一部詩選集印刷50餘版,80多萬冊,且從他20歲到79歲,60年來,歲歲暢賣常賣。這樣我們對詩人已經不可多說什麼,就是聶魯達和艾青還活著,對今天日本人痴情於某位詩人的閱讀,也只能是默默敬仰。
這位詩人太可以以「笑著等待死亡的到來」的姿態面向未來。 而我們一生對寫作的付出,可能只能換回當年濫俗的保爾·柯察金的那句名言:當他回首往事時,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如此虛胖的豪言,也是寫作的一種無奈。
作品的存世,只能說明我們活著的方式。希望自己寫出傳世之作,實在是一種虛胖的努力,如希望用空氣的磚瓦,去砌蓋未來的樓廈。但儘管明白如此,我還是要讓自己像堂吉訶德一樣戰鬥下去,寫作下去,以此證明我自然生命存在的某種方式。
「決然不求寫出傳世之作。一切的努力,只希望給下一部的寫作不帶來氣餒的傷害。」這是我今天對寫作、對自己作品生命的唯一條約。
努力做一個不退場的跑者,這是我在戰勝死亡恐懼之前的一個卑微的寫作希望。
本文節選自閻連科散文集《感念》,有刪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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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閻連科 | 通過寫作進城之後,又想成名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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