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寧鏡誠
你在生活有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人?
他們在混沌中苟活,在幻想中墮落,直至失去自我,只留一席空殼,就像魯迅筆下的阿Q。
《阿Q正傳》作為魯迅唯一的一部中篇小說,以辛亥革命前後的農村未莊為背景,藉助閒漢阿Q這一麻木的小人物,勾勒出他背後的那個黑魆魆的舊社會。
書中的故事發生在清朝末年,彼時,地主階級仍在社會中佔主導地位,流傳千年的封建思想已然將人們一個個催化成畸形。身為農民階級的阿Q們,既無力改變現狀,也無心憧憬幸福生活,就好似墜入油鍋的青蛙,一點點被烹熟,最終化為地主們的佳餚。
魯迅先生有筆如刀,餘華曾評價道:
"他(魯迅)的獨特和深刻,使他仿佛高蹈獨異,不屬於任何一個時代,但同時又屬於任何一個時代",而《阿Q正傳》作為先生的代表,對後世的影響也頗為深遠。
直至今日,除了書中讓人大跌眼鏡的「精神勝利法」,阿Q帶給我們的思考遠不止於此……
一、面對現實,用瞞和騙,營造出一條逃路
如果冰冷的現實直戳戳地橫亙在眼前,你的選擇會是什麼?
很顯然,阿Q選擇了逃避,他所謂的「精神勝利法」只不過是掩耳盜鈴的把戲,這種處事方法的本質,其實就是自欺欺人。
書中第一次描寫阿Q被人暴打的情節是這樣的:
阿Q站了一刻,心裡想,「我總算被兒子打了,現在的世界真不像樣……」於是也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走了。
初讀這段話,我對阿Q的怯懦和自欺頗為不屑, 但頓了幾秒,一股子悲涼猛然湧上心頭,我為阿Q感到悲哀,為他只能採取自我安慰的方式苟活而感到悲哀,而造成這份悲哀的主要原因,除了阿Q不願面對現實外,最重要的就是他得過且過的生活方式。
1. 押牌寶的狂歡背後,是生命的無盡空虛
押牌寶作為阿Q的閒來無事時的娛樂活動,其實質就是賭博。我們來看看書中關於阿Q賭博時的描寫:
假使有錢,他便去押牌寶,一推人蹲在地面上,阿Q即汗流滿面的夾在這中間,聲音他最響……阿Q的錢便在這樣的歌吟之下,漸漸的輸入別個汗流滿面的人物的腰間。他終於只好擠出堆外,站在後面看,替別人著急,一直到散場,然後戀戀的回到土谷祠,第二天,腫著眼睛去工作。
押牌寶作為阿Q唯一的娛樂活動,幾乎佔據了他整個閒暇時間,但好賭的劣習不僅讓他錢財盡失,失去了積攢財富的籌碼,還讓他淪為了賭博的傀儡,變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筆者私以為,這裡的「賭博」指的不僅僅是押牌寶這樣的賭博遊戲,還應該包括其他可以讓人喪失鬥志,失去精氣神的娛樂活動。放到現在來看,終日無所事事,沉迷於遊戲就具備和賭博一樣的殺傷力。不少年輕人為了解壓,熬夜打遊戲,然後第二天腫著眼睛去工作,這樣的場景在筆者周圍很是多見。
殊不知那場娛樂的狂歡背後,不僅帶不給我們任何身體和精神上的充盈,只會留給我們無盡的空虛和茫然。娛樂附帶的一時歡愉固然可以讓我們暫時忘卻生活帶來的痛,但當繁華落盡,我們其實都知道,那只不過是在逃避,向更深的黑洞逃避。
2. 阿Q的模樣,在機械重複的工作中漸漸模糊
魯迅在書中交代,阿Q其實是一個沒什麼存在感的人,從他無名無姓,籍貫在哪兒都不清楚就能看出些端倪。
而阿Q平時賴以餬口的,就是去趙太爺他們家裡去打短工。
所以,人們忙碌的時候,也還記起阿Q來,然而記起的是做工,並不是「行狀」;一閒空,連阿Q都早忘卻,更不必說「行狀」了。
忙的時候想起阿Q,閒暇時便忘卻了,阿Q的地位可想而知。
看到這兒,我不免想起在電子廠做流水線工人的年輕人,那工作機械而又重複,他們偶值夜班,黑白顛倒,唯一的樂趣就是趁著每周一天的調休去網吧開黑,從燒烤攤上買得幾串麵筋算是不大不小的點綴。毫無希望的生活帶來的是他們對於時間的懈怠和未來的無力,而讓其置身旋渦的,正是他們自己。
這是他們面對生活做出的選擇,也是生活給予的回應。有人可能會問,既然如此,那為什麼還會有很多年輕人選擇讓自己置身旋渦?
因為生活的苦難可以被疲勞麻痺,在謾罵中得到釋放,可無論如何,人們終歸還是會選擇活著,即使像阿Q一般,活得如同行屍走肉,但最終我們還是會習以為常,變得鈍化。於是,面對冰冷的現實,很多人選擇被鈍化,由此衍生出的精神勝利法,只不過是鈍化的表現形式,而魯迅也對這種形式的鈍化作出了註解:
"他們不敢正視各方面,用瞞和騙,造出奇妙的,而自以為正路。在這路上,就證明著國民性的怯弱,懶惰,而又巧滑。一天一天地滿足著,即一天一天地墮落著,但卻又覺得日見其光榮。"
而相比鈍化,清醒地感受痛苦顯然要艱難許多,清醒的感受,不自欺欺人,正是做出改變的第一步。我想,這才是魯迅想要傳遞給我們的思想。
就像電影《何以為家》中的那個小男孩贊恩,他面對黎巴嫩國內極其惡劣的生存環境,盡最大可能做到了自己該做的事:
當父母讓他掙錢養家時,他和兄弟姐妹去街邊兜售飲料;
當拉希爾被拘,他又盡一切可能照顧她的孩子尤納斯;
當自己因為替妹妹報仇而被捕入獄後,他又借用監獄的電話熱線將父母告上法庭。
他在用盡全力掙脫自己身上的鎖鏈,即使明知不能,但卻屢敗屢戰。
站在對立面的贊恩和阿Q告訴我們:
時間只會給善用它的人報以微笑,或是賦予自己一項技能,或是藉助書本充盈自己的精神世界,亦或是通過一段經歷磨練自己的心性,它們的本質,其實都是一個認清自己的過程。
二、生在「做奴隸而不可得的時代」,阿Q的悲哀是一代人的悲哀
熟悉魯迅作品的人都知道,他的文章對於「奴性」的詮釋可謂淋漓盡致,而《阿Q正傳》中的奴性需要我們分兩個層面去看:
1. 為奴的,被壓在大石板下,已有四千年
《價值分析與阿Q18面》一書中是這樣形容奴性的:
「專制下所培養的人格是兩方面的;對兇獸如綿羊,對綿羊如兇獸,這種家長式的專制統治實際上導致了阿Q不得不當奴才的客觀現實與想當主子的主觀願望之間的激烈矛盾衝突。」
阿Q祖祖輩輩大抵都是奴隸,所以受封建文化奴役最深,骨子裡沉澱的奴隸意識也最沉,他們"默默地生長,萎黃,枯死了,像壓在大石板底下的草一樣,已經有四千年"。饒是如此,阿Q也只是奴才中的散戶,不像吳媽那樣,是奴才中的「正規軍」,所以同是奴才,吳媽依然看不起阿Q。
他們都以攀上主子為榮,最典型的情節出現在阿Q因為亂認親戚,被趙太爺掌摑之後,人們對待他的態度竟然有所好轉,理由是:
未莊通例,倘如阿七打阿八,或者李四打張三,向來本不算口碑。一上口碑,則打的既有名,被打的也就託庇有了名。
阿Q身上的這種奴性讓我想起魯迅筆下的閏土,他們都渴望做「奴才」,在奴性文化的驅動下,他們的內心都有一種「奴性的自覺」,所以阿Q們除了讓人感到悲憫,更多的是泛起的那絲蒼涼。當我讀到阿Q跑到尼姑庵偷蘿蔔吃,心想你乾脆就離開未莊算了,天下之大,哪兒還沒有個活路?但我馬上意識到,阿Q往哪逃?
這種奴性是具有共性的,逃離這個未莊,等待他的是下個未莊,但阿Q竟然連逃離的想法都沒有,此時的未莊是黑色的,它已將阿Q們吞沒。
2. 為主的,跋扈張揚,色厲內荏
趙太爺作為未莊地主階級的代表,其飛揚跋扈之誇張,魯迅在開頭就有交代。當阿Q說自己姓趙時,這位趙太爺的反應是這樣的:
趙太爺愈看愈生氣了,搶進幾步說:「你敢胡說!我怎麼會有你這樣的本家?你姓趙麼?」阿Q不開口,想往後退了;趙太爺跳過去,給了他一個嘴巴。「你怎麼會姓趙!——你那裡配姓趙!」
瞧見沒?只要所謂的身份「尊貴」,連別人姓什麼都要染指,這是一種對阿Q們精神生活的變相控制,也是奴役他人的一種深層次表現。但讓人後怕的是,阿Q內心深處也想成為像趙太爺這樣的人,而衡量所謂「貴賤」的標準之一,就是你兜裡有多少錢。
書中對於阿Q短暫的「中興」,有著以下描寫,阿Q去打酒時是這樣的:
他走近櫃檯,從腰間伸出手來,滿把是銀的和銅的,在柜上一扔說,「現錢!打酒來!」
一個活脫脫的暴發戶形象顯露無疑,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發了大財,原來只是做了些偷雞摸狗的勾當,但錢包算是暫時鼓了。面對此時的阿Q,趙府裡包括趙太爺在內的上上下下仿佛換了張麵皮:
「價錢決不會比別家出得少!」秀才說。秀才娘子忙一瞥阿Q的臉,看他感動了沒有。
和之前的高高在上相比,這幫人見風使舵的模樣讓人嘆服,更遑論後來阿Q自稱革命黨,更是把趙太爺嚇得魂飛魄散,阿Q也自動升級為「Q哥」。魯迅筆下這群色厲內荏的地主形象,頓時讓人不免覺得好笑。換個角度說,趙太爺未嘗不是個奴才,他面對阿Q時如兇獸,面對舉人老爺時又如綿羊,只能說他跪的人是個「高級點」的奴才,但本質上他們都是奴才無疑。
三、底層人物之間的相互拉扯,勾勒出一個籠罩在悲劇之中的未莊
書中最讓人心酸的畫面就是阿Q向吳媽「求愛」的環節,兩人同為下人,吳媽被阿Q冒失的舉動嚇住,她的第一反應不是為了自己的名聲擔憂,而是感到被侮辱,被自己鄙視的阿Q侮辱。所以她直接小事化大,去向趙太爺他們求救,希望借主人之手,解心頭之氣。
除了吳媽,和阿Q廝打過的王胡還有小D,他們本質上都是一類人,但卻互相瞧不上,見了面不是謾罵就是互毆,仿佛踩著對方的頭可以讓自己看起來更體面些,殊不知在別人眼裡,他們都是小丑。
阿Q打不過王胡,轉身就去欺負小尼姑,「和尚摸得,我便摸不得?」這樣的話已經近乎無賴,也成就了阿Q這一人物的悲哀。他們的刀永遠指向比自己弱小的人,而他們的膝蓋則永遠留給類似趙太爺那樣的人,夠得著就互相拉扯,夠不著就抬頭謾罵,阿Q們仿佛置身於一口深井之中,當水快要漫過頭頸,他們還要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將身邊人的頭往水裡按,然後大家一起溺死。
最後當趙家遭搶,未莊人卻都是感到很快意且恐慌,這一複雜的心理更是將人性的陰暗面升華到了極致。當然,最讓我心緒不能平復的,就是阿Q被押赴刑場時的描寫:
可是永遠記得那狼眼睛,又兇又怯,閃閃的像兩顆鬼火,似乎遠遠的來穿透了他的皮肉。而這回他又看見從來沒有見過的更可怕的眼睛了,又鈍又鋒利,不但已經咀嚼了他的話,並且還要咀嚼他皮肉以外的東西,永是不近不遠的跟他走。
不遠不近的跟著阿Q走,不遠不近的看著阿Q被槍斃,然後暗地裡埋怨:跟了這麼久,這個死囚為何不唱戲?
讀到這裡,一股涼意從我的後頸竄起,我仿佛看到每個跟在阿Q身後的人眼中那兩顆鬼火,他們移動遲緩,神情麻木,就這樣直勾勾地盯著阿Q,也盯著明天的自己。
雖然文末交代,阿Q已經死了,但我總覺得阿Q還活著,不信在下班的路上試著回頭,你會看到阿Q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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