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恍見東方蒼龍在塞納河騰躍。恰於此際,巴黎友豐書局的潘立輝先生將他終於編列完畢的《史記》法譯本全套共九卷擺到我面前(見上圖)。端詳譯本首卷封面玉龍飛舞,各冊異彩紛呈,雖現代裝幀,卻流溢古色古香。想到華夏文化能向世界文壇奉獻如此瑰寶,頓感作為一名炎黃子孫的自豪。
少年時代,我讀季羨林先生寫的《司馬遷》,深為太史公敢為李陵降匈奴辯解受腐刑、發奮修成《史記》的堅韌不拔所動,遂買來這部中國古代史學巨著全套線裝本翻閱。上世紀70年代末,我在巴黎蓬皮杜文化中心找到了法國漢學家愛德華·沙畹翻譯的《史記》五卷本,不禁為這位漢學家做出的可貴貢獻嘆服,回國後應承指導了關於沙畹翻譯《史記》的論文。
沙畹早年主修康德哲學,後轉為研究古代中國文化,考證成績斐然,開歐洲漢學之先河。1891年,他遠赴中國登臨泰山,發表法文譯著《史記·封禪書》,接著埋頭翻譯和注釋司馬遷的鴻篇巨製《史記》。他譯完前四部分,到「三王世家」為止,法文版譯名為《司馬遷紀傳》,分五卷,陸續在巴黎印行,1967年由麥松納沃書局再版。
沙畹《史記》法譯本第一卷近半是他寫的長達200多頁的「引論」,闡述自己對《史記》及其作者的研究,包括「《史記》的作者」「武帝年間」「淵源」「方法與評論」「《史記》境遇」等五章以及「結論」,並附司馬遷《報任安書》《班彪評司馬遷》《通鑑綱目與竹書紀年》和《史記》總目錄。沙畹認定司馬遷是承繼其父司馬談的遺志,遵循諸子百家學說撰寫《史記》的。司馬遷當年揮淚回應父親臨終在病榻上表達的心願,表示必殫精竭慮,絕不辜負慈父的厚望。
沙畹評《報任安書》道:「司馬遷顯示他所受的屈枉,表明自己不以死抗爭的唯一情由,是要繼續完成《史記》,企望後世為自己昭雪。」在「引論」第二節「司馬遷生平」裡,沙畹認為,司馬遷受腐刑並非純粹緣於李陵事件:「司馬遷遭禍早有一個更為致命的起因。」對此,他引用東漢衛宏《漢舊儀》註:「司馬遷作景帝本紀(156—141),極言其短及武帝過,武帝怒而削去之。」沙畹依衛宏所言推斷,看來,司馬遷大概是因為在其《史記》中毀謗在位皇上和其父景帝,惹怒了武帝,又在李陵事件中為其說話,終於遺患受腐刑。
在《報任安書》中,剛正不阿的司馬遷慷慨陳詞:「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他指斥的「昏庸之輩」正是剛愎自用的漢武帝。在率土之濱莫非王土、天子淫威鎮四方的封建時代,司馬遷敢於據實言「武帝之過」而「犯上」,勇氣甚為罕見。在《史記》法譯本的「引論」裡,沙畹最後結論:「不容置疑,司馬談和司馬遷的業績,是他們開創了一種紀傳體通史。他們之前,只有局部紀事。他們之後過了兩個世紀,班固才編撰了一個朝代的通史。又經過近10個世紀,才有司馬光的《資治通鑑》。司馬遷博學,著述題材廣泛,確為飽含遠東文明朝氣的不朽之作,一座萬古流芳的豐碑。」
我旅居巴黎,始終在找尋《史記》後一半「列傳」的法譯本。在巴黎拉丁區「親王街」友豐書局結識潘立輝先生後,我於2013年得悉他在企劃出版全套《史記》法文版。潘先生決定選取沙畹已經翻譯的整整五卷,以及法國高等研究院學術導師康德謨補譯的《荊燕世家第二十一》和《齊悼惠王世家第二十二》,再請漢學家雅克·班岜諾教授續譯完「列傳」。
雅克·班岜諾是一位研究漢學特別是中國戲曲的資深學者,著作頗豐。他為人處世異常低調,最忌媒體炒作,卻破例答應為巴黎《歐洲時報》寫一篇談自己翻譯《史記》心得的文章,該文刊登在《歐洲時報》2013年的《春節法文專刊》上。班岜諾在文中強調,不讀司馬遷經典的《史記》,吾等的知識就是片面和不完整的。《史記》敘述了從中國遠古黃帝時代到司馬遷生活時代的歷史,重在其獨創的構思和陳述。與古代的編年史《左傳》不同,司馬遷開創了全新的紀傳體通史體例,被列為二十四史之首。《史記》同時還是一部偉大的文學作品,其它一些小說和戲劇都從中汲取營養。沙畹認識到《史記》的重要性,著手翻譯,但沒有完成,尚餘「列傳」,佔《史記》全書將近一半。現在友豐書局首次用一種西方語言翻譯全套《史記》,乃是有勇氣的壯舉。
無疑,跟沙畹一樣,班岜諾也是受《史記》非凡價值及其在中國文化史中所佔地位的啟迪而接受續譯工作的。現在,他欣慰地看到《史記》終於有了全套法譯本。班岜諾強調,友豐書局現今出版的是「第一個西方語言《史記》全譯本」,在他眼裡,這是當今西方文壇和翻譯界一件可喜可賀的大事。
《史記》法文全套譯本在西方世界漢學全球傳播上可謂「一枝獨秀」,讓廣大讀者看到司馬遷「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全豹。這一部《史記》法文全譯本,無論從其規模宏大和內容豐贍上,都是龍薩爾的《法蘭西史詩》和記錄路易十四時代的《聖西蒙回憶錄》無可比擬的。然而,兩位主要完成這一業績者的潘立輝和班岜諾,卻無隻言片語表露自己的貢獻。顯然,他們一心為世界傳播人類的優秀文化遺產,覺得個人是微不足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