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的布局極為重要,《三國演義》作為中國古典長篇小說的第一次嘗試,它在布局方面的成敗得失,是很值得深思的。首先,《三國演義》作為一部歷史小說,它的布局受到了歷史原貌的巨大牽制,這是和世情小說、神魔小說不同之處。具體來說,是受到《三國志》的制約。其次,《三國演義》是一部累代積累的長篇小說,它的布局又受到成書過程的巨大制約。
布局首先必須服從於表達主題的需要。那麼,《三國演義》的主題是什麼呢?從政治方面來看,是表達民眾對仁政的嚮往;從歷史方面來看,則是要表達一種「天下唯有德者居之」的觀念;從道德方面來說,是稱揚一種生死相託、患難與共的人際關係。主題的這三方面的內涵是通過「尊劉貶曹」的總體傾向得到了充分的體現。這種主題與三國紛爭的實際結局相比較,不能不給小說帶來濃鬱的悲劇色彩。仁政的理想沒有實現,天下最後竟統一一個能力平平的竊國大盜,邪惡戰勝了正義,人謀不敵天命,人不能與命爭,這就規定了全書的悲劇色彩。小說的主題與三國人物的實際面貌也有很大的差距,歷史上的魏蜀雙方很難構成善與惡的兩極。這就決定了,小說必須通過更多的虛構和想像,來人為拉大蜀漢和曹魏的道德差距。
為了表達上述主題,小說將蜀漢和曹魏設計為全書主要的對立面,而把孫吳作為陪襯。從這種設計出發,小說有意誇大蜀漢的國力,在小說中期,甚至成為遠勝魏蜀的存在,見本號舊文 三國演義中期大「BOSS」——蜀漢的恐怖實力。就蜀漢和曹魏兩個方面來看,小說著重表現蜀漢這一面,把曹魏放在次要的一面,也就是把歌頌的一面放在主要的位置,把暴露的譴責的一面放在次要的位置上,從而使主題顯得更加積極。
蜀漢的建國之路極為曲折,一直到赤壁之戰前夕,劉備還沒有站到三國的政治舞臺的顯著位置,小說用了將近全書三分之一的篇幅來寫劉備這一段屈辱艱難的創業史,實在是有其難言的苦衷。赤壁之戰前,最主要的歷史事件是各路諸侯討伐董卓的戰爭,孫堅、孫策、孫權的前赴後繼、艱難創業,曹操擊滅各路諸侯、統一北方的戰爭。從材料上看,圍繞董卓、呂布的最為豐富,也最富有故事性,畢竟義父子爭美女是為廣大群眾喜聞樂見的事情。小說為了保持劉備在描寫中的地位,從第一回合就讓劉關張出場,讓曹操出場,緊接著第二回就讓孫堅出場。小說這樣急於讓三國的三方領袖亮相,是為了及早將筆頭集中到三國的鬥爭內容上,尤其是要集中到曹劉對立的這條主線上來。
雖然劉備一開始還不能算是一支重要的力量,但是小說也儘量地把劉備的活動穿插進去,並利用一切機會渲染劉備的人格魅力,雖然常常畫虎不成反類犬。小說的前三十多回,未能將劉備集團的創業作為敘事線索,結構上顯得比較鬆散,這也是因為長篇小說處於起步階段,無可借鑑的原因。縱觀小說的全部描寫,圍繞諸葛亮、關羽、張飛、趙雲的描寫,有聲有色、精彩紛呈,構成全書的亮點。劉備的仁義和曹操的奸詐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劉備集團的崛起始於南陽得孔明、赤壁破曹操,劉備集團的衰落始於關羽的大意失荊州。唯其如此,全書一百二十回,從第三十七回「司馬徽再薦名士,劉玄德三顧茅廬」到第七十四回「 龐令明抬櫬決死戰,關雲長放水淹七軍 」,就成了整部小說最受看的篇章。
從時間跨度來看,全書從建寧元年(168年)漢靈帝即位講起,寫到鹹寧六年(280年)吳國滅亡為止,總共寫了一百一十三年的歷史。因為小說以歌頌蜀漢為主,而諸葛亮是蜀漢的中流砥柱,他去世於234年,所以在小說第一百零四會諸葛亮秋風五丈原以後,雖然後面還有四十六年的歷史,但是小說卻只用了短短十六回的篇幅就把它結束了。也就是說,時間上佔三國五分之二的歷史,在小說裡卻只用了不到七分之一的篇幅。
三國是一個亂世,小說著力描寫歷史上的英雄豪傑,今人可以說他是英雄史觀,但是當時的人也只能認識到這個層次。具體來說,小說所注目的是運籌帷幄的軍師或統帥,武藝超群的猛將。就謀臣和猛將兩相比較,前者更為重要,諸葛亮遂成為全書最為光彩照人的人物。小說在蜀漢對手的描寫方面也是濃墨重彩,曹操的老奸巨猾、司馬懿的老謀深算、周瑜的足智多謀,造成一種「山外青山樓外樓」的藝術效果。而袁紹的平庸成為曹操的陪襯,曹操的失算成為周瑜的陪襯,周瑜的自負又成為諸葛亮的陪襯。袁紹是志大才疏、自命不凡,曹操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周瑜是嘔心瀝血、哀兵必勝;諸葛亮則是冷眼旁觀、洞察一切。人物與人物形成層層的對比,而書中所有重要的人物又無不成為諸葛亮的陪襯。
《三國演義》既已受到《三國志》和成書過程的巨大制約,又是中國歷史上第一部長篇小說,在布局上無可借鑑,自然會出現一些不能盡如人意的地方。譬如人物的出場,一般都不太講究,簡單引用史書上的話;高潮的設計也不是十分合理,關羽去世以後,從第七十六回「關雲長敗走麥城」一直到第一百零四回諸葛亮歸天,中間就沒有什麼高潮。七擒孟獲固然表現諸葛亮的智慧,但對手不強,好像是被諸葛亮耍著玩似的。空城計雖然精彩,但那已經是失街亭以後的亡羊補牢,無力回天的悲哀籠罩了近三十回的篇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