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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佳山 中國藝術研究院
其實小說《白鹿原》文學史意義的生成,恰恰是在一個雙重誤讀基礎之上產生的。
第一個誤讀來自老一輩。就是雲雷一開始提到的,像陳湧、雷達這些老一輩批評家之所以非常重視這部作品,是因為他們衡量文學價值的標準實際上是上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寫真實」、「現實主義深化」、「中間人物論」的角度和80年代初的異化、馬克思主義人道主義思潮。
這一代老批評家是想通過肯定《白鹿原》這些作品,反思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文學傳統,重申他們始終堅信的文學信仰。他們那一輩人也基本上是茅盾文學獎評委級別的人物,所以他們的文學觀念也就成為當時官方的文學標準,這部小說也就是在這種誤讀中獲得了茅盾文學獎。
另一個誤讀是陳忠實這一輩作家對拉美魔幻現實主義等外國文學的誤讀。大家提到陳忠實的「鳳凰男」心態。實際上整個那一代作家,除了像張承志、史鐵生之外,大部分都有難以克服的「鳳凰男」心態。回到《白鹿原》的問題,很難說小說的整體框架沒受到馬爾克斯《百年孤獨》的影響,很難說白鹿原的意象沒有參照《百年孤獨》中的馬孔多。
陳忠實無外乎就是將他所想像的中國現實裝進了這個他認為是文學標準的敘事框架中。他實際上想表達的就是他想像中的循環的歷史觀念。他無非是想表達,晚清也好,民國也好,國民黨也好,共產黨也好,都沒真正進入到、真正影響到中國最基層的農村的現實生存,沒有真正改變中國最深處的社會樣貌,所以他那些人物形象就都是擰把的。比如說剛才王磊提到的白孝文,混進革命隊伍的投機分子卻混上了一官半職,而一些真正的革命者卻被錯殺,簡單的說就是沒有一個文學人物是痛快的。
因此,正是在這種雙重誤讀的基礎上生成了《白鹿原》的文學價值,生成了它在文學史上的經典地位。電影《白鹿原》在藝術觀念上,還是因襲了1980年代以來「第五代」導演的藝術觀念,王全安作為代表性的「第六代」導演,至少拍商業大片的時候在藝術觀念上並沒有突破「第五代」,並沒有形成新的美學風格。
很多人都說這部片子畫面很好看,其實我個人覺得鏡頭語言實際上非常匱乏,翻來覆去就是那幾種固定模式,並沒有呈現一種豐富性的鏡頭語言表達,其實藝術想像力是很有限的,想像鄉土中國的那些鏡頭套路中國觀眾已經看了20多年了。即便在海外電影節獲獎,那些獎項實質也是頒給「第五代」的藝術觀念,因為國外對中國電影的認識很大程度也還是停留在1980年代,王全安這些「第六代」導演不過是在邯鄲學步而已。
所以,咱們今天討論的「如何講述中國故事」,或者說如何處理中國近現代以來的歷史經驗,包括如何展示中國形象,也可以從這個的角度討論。回到剛才提到的小說《白鹿原》文學史定位的問題,所有的解讀恰恰都是建立在對他的誤讀基礎之上。
像陳忠實那些作家,他們的觀念也都是從一些舶來的觀念,包括1980年代「第五代」導演為什麼那麼強調欲望,無非就是讀了米蘭·昆德拉為代表的那些國外文學著作,覺得不大寫特寫欲望就不是文學。包括剛才提到的《百年孤獨》等,陳忠實那批作家覺得這就是文學標準了,但問題在於就是這些作品他們也沒讀懂,思想文化知識水平的不足使他們無法理解產生那些作品的複雜語境。
正如剛才雲雷提到,1980年代那一代人都有著明顯的文學寫作轉向,就是由寫新人到寫舊人,放棄了原有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革命歷史主義等寫作範式,他們覺得原有的革命英雄形象和革命信仰一樣崩潰了瓦解了,於是要重新寫中國人的形象。《白鹿原》這批作品一出來,迅速被新儒家的話語捕捉,覺得這才是他們一直在尋找的,能真正代表中國傳統,根植在中國深處的一個完美文學經典。
毫無疑問,這種認識至少是一種誤讀。回到上次李陀老師討論的小資趣味問題,實際上陳忠實的文學觀念基本上還是隸屬於小農的觀念,到了王全安這裡則蛻變成了一個小資的視角,改革開放後的中國,小農和小資實際上就是一步之隔,是同一個社會結構孵化出來的。但問題就在於這一套或小農或小資的文學藝術標準,經過這二十多年的變遷,現在被默認為常識,已經成為了課本裡的知識,是天經地義的理應如此。這是我們今天「講述中國故事」所不能迴避的一個基本問題。
當年,馬爾克斯這些拉美作家都曾經表達過,他們很討厭「魔幻現實主義」這個提法,理由是你們中國人覺得我們小說中的現實比較魔幻,但對我們拉美人來說,這就是我們要面對的現實,壓根就不魔幻。產生這種誤讀的原因當然有文本跨語際傳播的問題,但拉美在現代歷史中的遭遇確實就是那樣的,至今他們在爭取國家和個人的自由與解放的道路上依然障礙重重,這點和中國的遭遇有著很大不同。
陳忠實那一代作家知識上對拉美了解不夠,所以才會誤將魔幻現實主義中的現實認為是一種魔幻,但是中國的現實可不是拉美那樣的,也不是陳忠實想像的那樣。小說和電影的一個共同問題在於都採用了地方志的寫法,紀實性的方法,接近純現實主義的方式,來講述一個寓言式的中國故事,這就是一個很大的錯位。
所以無論小說還是電影,它們的根本缺陷也就清楚了,拉美的框架無法支撐起中國的現實,這是一個無法完成的寓言,寓言有寓言的寫法,用地方志的方法寫寓言,這個藝術跨度就算能實現,也需要更多的藝術功力,於是,我們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講不利索的中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