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今天的人們都認為,您是主張政府應該清淨無為的無為派始祖,我是主張政府應該大有為的有為派鼻祖。從中國歷史上佔主導的政治實踐來看,絕大多數統治者都是踐行有為政治的。而儒家思想又被認為對中國的這種有為政治影響最大,這樣我就真是有口難辯了。我要說我也是無為派,恐怕連我自己都難以置信。其實,我十分認同無為的政治哲學,仰慕無為而治的治國境界。有我早年的文字為證:我說過,「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論語·衛靈公》)舜是我最崇拜的上三代聖王之一,回到上三代,實行無為而治,是我做夢都想實現的。但我也覺得無為而治聽起來太理想了,怕在現實中很難實現。如果無為而治僅僅是個夢想,那麼在現實中政府追求有為就不可避免,畢竟有那麼多的政務需要處理啊。老百姓都等著官員們為自己辦事呢。社稷的事情,國家的方向,統治者不去操心,不去躬行,那政務不就荒蕪了嗎?同時,我也擔心,「無為而治」會成為昏君不理朝政的藉口。
老子:我知道你嚮往「垂衣拱手而治天下」的上三代無為政治。要做到無為而治,先必須對「無為」有真正的體悟。我們的分歧是,你認為,無為而治,雖然好,但是難以實現;我認為,無為而治,雖然難,也是可以實現的。不能實現的好東西,不是真正的好東西。
孔子:您說得對。我對無為而治的信心是不太足。所以,我才主張應該把無為理解成有所為有所不為,必要時,甚至應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老子:實現無為而治,是有條件的。並不是在所有的政體下都能實現無為而治。比如說,在秦始皇的君主專制政體下,在希特勒的納粹政權下,在史達林、波爾布特的極權統治下,根本沒有實現無為而治的條件。即使在西漢初年實行的無為而治也僅僅停留在政策層面,沒有落實到政體上。一旦無為者人亡,無為之政也就熄滅了。我嚮往的無為而治在政體上有個前提,這就是治國者須是民眾推選出來的,治理國家的資格不能是靠武力搶來的,也不能是家族內血緣世襲、選拔培養的。各級政府的主要領導人是下面的民眾選舉出來的,不是上級的官員選拔出來的。這些雖不是實現無為而治的全部條件,但卻是必要條件。
孔子:我倒沒有從比較政體的角度來考慮。我想像的無為而治也就是君王放手把權力授給賢能,自己少幹政,輕稅薄賦。如您所說,即使做到這一步,也絲毫沒有制度與政體上的保障。我想,這大概就是為什麼無為而治很難實現的原因。謝謝您打開了我的眼界。我還有一個問題,您說的「無為而無不為」怎麼理解?既然「無為」,又如何做到「無不為」?
老子:推選治國者的選舉政體,是統治者由選拔或暴力方式產生的政體無法與之競爭的。我不喜歡尚賢,因為尚賢總是與選拔聯繫在一起。回到你的問題:天道有其似非而是的一面,也有人稱之為悖論,就像你的名言「欲速則不達」一樣。關於無為而無不為,我給你講個發生在你們魯國的故事。從前,有隻海鳥飛到魯國郊外落腳,魯國國君便用御車把海鳥迎進太廟,用美酒來款待,為它演奏你最愛聽的名曲《九韶》,宰牛殺羊設國宴招待它。可見,魯君十分真心的善待這隻海鳥,也很肯破費,他手下的高官都難有這樣的待遇。魯君為了討這隻海鳥的歡心,其所作所為,不可謂不多。然而,海鳥卻目光困惑,神情憂傷,一口肉不吃,一杯酒不喝,結果僅僅三天就鬱鬱而終了。為什麼魯君的作為越多,這隻海鳥死得越快?因為這種有為堵住了海鳥的活路。魯君越是有為,鳥的生路就被堵得越死。若是換一種方式,用海鳥樂意的方式去對待它,讓它在森林中棲息,在沙洲上走動,在江湖上飛翔,啄鰍食魚,與同伴群居,自由自在的生活,這樣,魯君既不用作為,也不用破費,海鳥反而生氣勃勃,快樂舒暢。魯君若是真心對這隻海鳥好,就應該停止一切作為,只做一件小事,把籠子打開,根本的問題就解決了。
管理國家也是這樣。如果把民眾關在籠子裡,把其生路堵死,然後又用各種作為為民眾辦事,縱然勤政愛民,民眾的命運也不會比那隻海鳥更好。所以,還不如停止一切作為,把籠子打開,把枷鎖除掉,讓民眾充分自由。這樣民眾就會把自己的生活基本上照顧得很好,心情也很愉快。民眾越自由,活得越好,需要政府的作為也就越少。民眾越不自由,活得就越不好,就需要政府多作為。結果是惡性循環。中國的歷史與政治就是這樣一次次循環,變的是改朝換代,不變的是政府的大有為。
孔子:您講的這個故事好像是莊周寫的,的確發人深省。魯君用這種有為的方式來對待海鳥,真是白忙活。聽您這樣講,我想起了傳說中太公姜子牙在回答如何治國、如何愛民時說的一段話:治國之道,愛民而已……利之而勿害,成之而勿敗,生之而勿殺,與之而勿奪,樂之而勿苦,喜之而勿怒。民失其所務,則害之也。農失其時,則敗之也。重賦斂者,則奪之也。勞而擾之,則怒之者也。這樣的無為,就是政府放棄一切擾民的作為,事事都主動順應民眾,就無為無不為了。但是,如果真能做到這樣的話,那還需要政府嗎?無為而治與政治思想史教科書裡所說的無政府主義有什麼區別?
老子:這個故事是出自莊周,他編纂了許多有趣的故事,這是《至樂》中的一篇。回到正題,主張無為而治並不等於主張無政府。無為不是說要求政府什麼事情都不做,而是說,政府不應有違背天道、害民擾民、與民爭利、逞強稱霸的作為。政府唯一的重務,就是保障民眾生活在一個自由自在的秩序之中,即保障民眾的自由,又不至於讓社會陷入無政府狀態。這是一個非常重大而微妙的平衡,需要在政體層面上有充分的制度保障。政府無為,民眾才能有為。在這種政體之下,政府領導人,與其說是領導,不如說是民眾推選出來的嚮導。嚮導的任務,不是確定目的地,而是帶領大家到達由大家確定的目的地。當他認同大家選定的目的地時,他是跟在大家後面的侍從;當他作為領路人走在前面的時候,他是被僱傭來的嚮導。他無權對大家頤指氣使、指手畫腳、作威作福。「聽皇上話、跟君王走」,這樣的強制性權力服從關係不存在於這樣的嚮導與他的僱傭者之間。
作為嚮導,政治領袖無權幹預民眾的生活,更無權剝奪民眾的自由,也沒有資格發布希麼不得違抗的指示。這樣的領袖,與其說是民眾的領導者,不如說是民眾的追隨者。他要想獲得選票,獲得為民服務的賞賜,就必須採取比選民更低的位勢。他必須從民眾中尋找方向,而不是把方向強加給民眾;他必須追隨民眾,而不是用棍棒驅趕民眾。無為而治下的政治領袖,與其說是高高在上的治者,不如說是低低在下的侍者。我用剛想起的《聖經》裡的一句來結束我們今天的談話吧:「人子來,不是要受人的服侍,而是要服侍人」(《新約·馬太福音》)。這是天道的安排。
「江海之所以能為百穀王者,以其善下之,是以能為百穀王。是以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後之。是以聖人處上而民不重,處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樂推而不厭。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道德經·第六十六章》
天下河溪為何歸於江海?因為江海處下居低,包容不爭,所以才成為河溪的歸處。因此政府若要治理好國家,就必表明願當公僕而甘居民下。想在前面領導民眾,必在後面追隨民眾。所以在合乎天道的政體下,政府居上而民眾不感到重壓,政府居前而民眾能言行自由。民眾推選這樣的政府,珍惜這樣的政體。因為這樣的政體不與民眾相爭,故天下無政體能與之匹敵競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