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虞翁論道(2)
文\左飈
道常無為而無不為。 《道德經》第三十七章
是以聖人無為故無敗,無執故無失。 《道德經》第六十四章
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道德經》第二十二章
無為而無不為。取天下常以無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
《道德經》第四十八章
為無為,則無不治。 《道德經》第三章
愛民治國,能無為乎? 《道德經》第十章
上無為也,下亦無為也,是下與上同德,下與上同德則不臣;下有為也,上亦有為也,是上與下同道,上與下同道則不主。上必無為而用天下,下必有為為天下用,此不易之道也。 《孟子·天道》
本文探討「無為而治」的目標,離不開對道家「無為無不為」這一貌似矛盾的論述的理解。有人說老子本身就是一位充滿矛盾的神秘人物,他崇尚「希言」、「希聲」,卻發奮著書五千言;他主張「清靜」、「無事」,卻又大談「治國」、「無敗」、「取天下」;他一面倡導「無為」,一面又追求「無不為」。然而,我們認真研讀《道德經》以後發現,正是他那些貌似矛盾的論述,體現了樸素的辯證法思想和對宇宙人生的透徹感悟,具有超越時空的精神魅力。有人認為道家是「出世」哲學,其實道家也是「入世」哲學。「無為」是道家順應自然的「出世」理念,而「無不為」又是道家所倡導的積極「入世」的治政目標。「出世」與「入世」融於一體,是道家思想的非凡智慧。
老子的第一條論述「道常無為而無不為」,把「無為而治」的目標,建立在「道」的運行規律這一理論基礎上。「道」是「無為」的,它 「寂兮廖兮,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道德經》第二十五章),「道」不依靠任何力量,自然而然地循環運行,永不停止。但「道」又是「無不為」的,天體的運轉、四季的更迭、大地萬物的生長和消亡等等,無不因「道」而發生,「道」無處不在,無所不能,「可以為天下母」(《道德經》第二十五章)。因而,「無為無不為」是「道」的恆久不變的規律。
本文所引的隨後四條論述體現了老子對於「道」的這一恆常規律的「入世」應用。他把「道常無為而無不為」這一理念投射到國家治理上,「無為」便是「無為而治」,「無不為」則是「無為而治」所要達到的目標。四條論述中的「無敗」、「莫能與之爭」、「取天下」、「無不治」,都是「無不為」在國家治理方面的具體表述。
可見道家所說的「無為」,並不是無所作為,而是不妄作為,不過多地幹預民眾的生活,充分調動民眾「自化」的積極性,發揮萬民的創造力,實現天下大治的「無不為」目標。道家所說的「無為」,是遵循客觀規律而為,是「無敗」的國家治理,是以「莫能與之爭」的博大氣概贏得萬民的擁戴,走向「取天下」、「無不治」的輝煌。實際上,道家所說的「無為」,恰恰是無所不能的「有為」的極致。
如果說,這四條論述是老子關於「無為而治」的目標的相對含蓄的表達,那麼,下一條論述則是明明白白、直截了當的抒懷了。「愛民治國,能無為乎?」這八個字毫不隱晦地表達了老子的「入世」情懷,所謂「無為」,就是衝著「愛民治國」說的,怎麼可能真的無所作為?老子使用的是反詰句式,抒發情感的語氣十分強烈,把「無為而治」的「無不為」目標和盤託出。
上面我們所探討的五條論述闡明了「無為而治」的終極目標,即「愛民治國」,實現天下大治。本文所引的最後一條莊子論述是對前面論述的重要補充,說明了「無為而治」的二級目標,即實現終極目標的一個分目標——「上必無為下必有為」,即分級治理。關於分級治理,我們在法家思想部分將有較詳細的探討。如前所述,法家源自道家的黃老學派,但最早提出分級治理理念的還屬道家的老莊學派。
莊子的這條論述是對老子的「上德無為,而無以為;下德有為,而有以為」(《道德經》第三十八章)的闡釋和發揮。由於老子和莊子的觀念一脈相承,而莊子的這條闡釋具體而又清晰,所以我們作重點探討。
首先,莊子強調掌管全局的君主與分管政務的臣子必須有明確的「上無為、下有為」的職責分工:「上無為也,下亦無為也,是下與上同德,下與上同德則不臣;下有為也,上亦有為也,是上與下同道,上與下同道則不主。」他認為,君主無為,臣子也無為,這樣臣子與君主的態度相同,臣子就不成其為臣子了;臣子有為,君主也有為,這樣君主跟臣子的作法相同,君主就不成其為君主了。「不臣」、「不主」就是職責不分的結果,二者不守其位,不司其職,弄得臣不像臣,君不像君。莊子進而闡明了為什麼「上必無為、下必有為」的道理:「上必無為而用天下,下必有為為天下用,此不易之道也。」他認為,君主必須無為,方能統領全局,協調各方,而役用天下;臣子必須有為,才能各顯其才,各司其職,而為天下所用;這是不能隨意改變的法則。
中國歷史上有一個「上無為、下有為」的典型範例,一位皇帝以自己的「無為」,成就了眾多臣子的「有為」,創造了一番群星璀璨、共創輝煌的壯麗景象,他就是宋仁宗。歷史學家吳鉤說,「宋仁宗在位期間,中國湧現了非常多的傑出人物:文學界,唐宋八大家中有六位全在仁宗朝登上歷史舞臺;學術界,諸多學派的創始人或代表人物都生活在仁宗朝;政治界,範仲淹、王安石、司馬光等等眾多政治明星,都在仁宗時代有耀眼表現;科學界,中國古代四大發明中的三大,均出現在仁宗朝。仁宗朝人才之盛,歷史上幾乎沒有一個時代可以比肩。」(吳鉤:《宋仁宗:共治時代》)
宋仁宗為人低調,不顯山露水,不專制獨斷,但他對皇帝的「上無為」角色有著深刻的理解,他以溫和包容的性格,與其治下的宰輔大臣逐漸構築出一套良性的皇朝運作機制。君主負責任命政府主要執政大臣,由執政大臣「有為」地主導帝國的大小事務,並設置獨立的臺諫系統嚴密監督政府人員。在這一機制之下,皇帝並不獨攬大權,而是與士大夫共治天下。(顧學文:《真實的宋仁宗要「庸常」得多》)
所謂「上無為下有為」並不是絕對的,「上無為」中隱含著「有為」,「下有為」中也包蘊了「無為」。就仁宗朝的治政機制而言,皇帝的「無為」是主流,表現為低調包容、大量放權等方面,但仍然保留「有為」的一面,表現為確定治國方略、任命執政大臣、掌握獎懲決策等方面,所以宋朝有人說宋仁宗「百事不會(無為),只會做官家(有為)」。執政大臣的「有為」是主流,表現為發揮才幹、恪盡職守、敬業多勞等方面,但也保有「無為」的一面。在各自分管的領域內,每一位執政大臣都是「一把手」,都可成為「無為」的「上」(主管),可以大量分權,讓「有為」的「下」(下屬)處理下達的具體事務。以此類推,就可建立起一條「上無為下有為」的分級治理鏈,有效地實現大治。因而,老莊所說的「無為」,不是真正的無所作為,而是有所為、有所不為,從而實現「無不為」的目標。正如西晉哲學家郭象點評《莊子》時所說,「斧能刻木而工能用斧;主上無為於親事而有為於用臣;故各司其任,則上下鹹得而無為之理至矣。」(郭象:《莊子注》)郭象認為,斧頭可以砍伐木材,而工匠善於使用斧頭;君主應無為,無須事必躬親,但又要有為,善於任用大臣;這樣各司其職,上下各得其所,才是「無為」的真義所在。
道家關於「無為無不為」的論述,對於現代組織管理有很多啟示,如放權分權、分級管理、柔性管理、人才管理、制度建設等等方面。由於本文的學習重點是「無為而治」的「無不為」目標,因而我們只在放權分權和分級管理方面作一些探討。
治政者的權力再大,能力再強,其個人的能量也是有限的。宋仁宗等古代明君之所以能「無不為」,正是其善於放權分權,使自己處於「無為」境界的結果。現代組織管理者也是如此,只有懂得放權分權,讓自己在某些方面「無為」,才能收到「無不為」的管理效果。不懂得放權分權的人絕無可能成為受人擁戴的真正的成功管理者,儒家和法家代表人物也有關於放權分權的論述。孔子說,「先有司,赦小過,舉賢才」,(《論語·子路》)其中「先有司」就有放權分權的含義。韓非子說,「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責實」(《韓非子·定法》),其中「因任而授官」也有放權分權的含義。但儒家注重德治,法家強調法治,關於這方面的後續論述不多,真正竭力倡導管理者放權分權,實施「無為無不為」治理原則的還屬道家。
在繼續探討放權分權之前,我們有必要先搞清「放」和「分」二者的聯繫和區別。放權和分權,是互相關聯的兩個概念,其目的都是為了分散過於集中的權力。放權在上下級之間進行,是上級管理者把部分權力轉移給下級管理者的行為。分權有兩種意思,一種是在平級之間進行,是管理者向同一層次的管理者轉讓部分權力,通常由上級部門調度,這種分權本小節不作探討;另一種是上級管理者把多項權力分配給多名下級管理者的行為,與放權意義相近,屬於本小節討論範圍。
現代管理的根本任務是設計和維持一種環境,使在這一環境中工作的人們能夠用儘可能少的支出實現既定的目標,或者說,以現有的資源實現最大的目標。被譽為「科學管理之父」的弗雷德裡克·泰羅認為,管理就是指揮他人能用最好的辦法去工作。由此看來,管理本身實質上就是一個放權的行為或過程,是讓「人們」或「他人」利用現有的資源,在現有的環境中,用最有效的方式,心情舒暢、能動「有為」地去實現組織目標。這對於任何類型、任何層次的組織的「一把手」尤其重要。要創造這樣一種環境,「一把手」就得放下身段,合理放權分權,儘量減少幹預,因為只有在「一把手」適當「無為」,而下屬有職有權的情況下,「人們」或「他人」才會心情舒暢、能動「有為」地工作。
分權是與放權同步發生的行為或過程,管理者因時、因勢把自己的權力下放給下一層級的多名管理者,並按照崗位所需及各個受權者不同的學識能力及個性特徵,合理地分配權力,以形成一個管理梯隊。管理者在分權時要特別注意制定為實現組織總目標而分割的分目標,確定各受權者與其所獲權力相應的職責及必須實現的分目標。分權以後的「無為」管理者主要發揮監督、協調和幫助的作用,而受權者則發揮使用權力、履行職責、處理各項具體事務、「有為」地實現分目標的作用。與此同時,受權者又成了下一層級的管理者,可根據需要進行下一輪的放權分權,由此構建出一個金字塔式的分級管理體系。管理者在「無為」與「有為」的轉化和融合中實現最佳的「無不為」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