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年,毛澤東從湖南第一師範學校畢業。恰巧此時,他的恩師楊昌濟受到北大校長蔡元培先生的邀請,赴北京大學任倫理學教授。到了北京的楊昌濟聽聞法國政府不久將要來華招募工人,便寫信告知毛澤東等幾位他十分器重的學生。
當時,勤工儉學之風在青年學生中十分受到推崇,蔡元培、李石曾等留法學生也身體力行地號召大家「勤於作工,儉以求學,以增進勞動者之智識」。毛澤東等人接到老師的來信,認為這是一個不錯的機會,便來到了北京。在楊昌濟的推薦下,毛澤東成為了北大圖書館的管理員,一邊工作,一邊籌備著出國事宜。
楊昌濟對愛徒十分照顧,不僅推薦了工作,還讓毛澤東和另外一位同學蔡和森住在了自己家中。這座位於北京東城區豆腐池胡同的院落成了毛澤東愛情萌芽的地方——在短暫借宿老師家中的那段時間,毛澤東結識了18歲的楊開慧。
楊開慧之前便讀過毛澤東的許多文章,對這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十分仰慕,此番結識更生好感;而毛澤東也被個性熱情且思想進步的楊開慧深深吸引,一對相差八歲的戀人於是走到了一起。
那個年代的約會十分簡單樸素,寧靜的故宮河畔、熱鬧的北海公園都曾留下二人相攜相伴的身影,一路上陪著他們的是寒風裡盛放的白梅,和湖面的垂柳枝頭倒懸著的冰柱。多年以後毛澤東與斯諾的聊天中追憶起這段青澀時光,感嘆道:「也就是在這裡,我遇上並愛上了楊開慧。」
後來,因為時局的變化以及對未來作了重新的規劃,毛澤東最終並沒有出國,而是回到了湖南。而楊開慧也在父親因病去世後重新回到湖南讀書。這對戀人經歷了一番離別和重逢後,終於在1920年締結連理。
楊開慧以「不作俗人之舉」的勇氣,不要彩禮,不坐花轎,省卻一切繁文縟節,只用一隻皮箱帶了些日常的衣物和生活用品,便走進了毛澤東簡陋的教員宿舍,成為了他的妻子。
一生俾睨四海的毛澤東,筆下文字向來激揚豪邁,他一輩子只作過一首情意綿綿的婉約詞,是寫給楊開慧的《虞美人》:
堆來枕上愁何狀,江海翻波浪。
夜長天色總難明,寂寞披衣起坐數寒星。
曉來百念都灰盡,剩有離人影。
一鉤殘月向西流,對此不拋眼淚也無由。
這首詞寫於1920年,當時毛澤東與楊開慧新婚不久,因出差小別。今時今日,我們很難想像毛澤東對月灑淚的畫面,然而那時的他尚且不是一位揮斥方遒的革命家,只是一個遠行的丈夫,思念著家中嬌妻。
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
年輕的情感總是炙熱濃鬱,思念最是煎熬。然而他們彼時尚未預料到,因為毛澤東所選擇的事業,二人在今後的歲月註定寫滿了分別與思念。
婚後第二年,毛澤東的革命事業如火如荼地開展起來。1921年7月,他遠赴上海和浙江嘉興出席中國共產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在擔任了中共湘區委員會書記之後,又開始不停到各地組織會議,並領導了許多地方的工人運動。
此後的毛澤東越來越忙了,夫妻分別成了常態。
1923年11月,楊開慧生下了次子毛岸青,就在毛岸青誕生後不到一個月,毛澤東便在中共三大上被選為中央執行委員,並很快接到派遣,需要馬上離開長沙赴滬轉穗,去參加將在次年一月召開的國民黨一大。
面對又要離去的愛人,正在坐月子的楊開慧心裡或許也是有兒女私情的怨言吧,或許他們也有過吵鬧與爭執,但她也是一個進步的革命女性,明白丈夫所進行的事業有著什麼樣的意義,埋怨過後,她仍選擇了無悔地支持,在做他妻子的同時,也成為了他的戰友。再次為毛澤東收拾好行囊,腳步默默踩著丈夫的影子,把他送出東門外。
東門外不遠處有一片瀲灩明澈的水塘,每次送別,二人都會走過塘邊。揮手惜別後,伊人在水畔駐足目送,這一幕宛若照片,長久印刻在了毛澤東的心中。
遠行途中,毛澤東回想起每次分別的畫面,思及家中弱妻幼子,一股離情湧上心頭,於是提筆填了一首《賀新郎·別友》:
揮手從茲去。更那堪悽然相向,苦情重訴。眼角眉梢都似恨,熱淚欲零還住。
知誤會前番書語。過眼滔滔雲共霧,算人間知己吾和汝。人有病,天知否?
今朝霜重東門路,照橫塘半天殘月,悽清如許。汽笛一聲腸已斷,從此天涯孤旅。
憑割斷愁絲恨縷。要似崑崙崩絕壁,又恰像颱風掃寰宇。重比翼,和雲翥。
毛澤東向妻子吐露自己心中對家人依依不捨的惜別之情,然而他也知道,妻子是世間最知他懂他的知己,他對國家的憂慮妻子也必然能感同身受。他雖滿心愁苦,卻也滿腔豪情,惟有「割斷愁絲恨縷」,誓要為革命事業獻出自己的全副身心。
許多人在分析這首詞的版本時,質疑這首詞題為「別友」而非「別妻」,可能不是寫給楊開慧的。在我看來,楊開慧在毛澤東心中正是亦妻亦友,是他革命的夥伴和後盾。前方等待他的是「崑崙崩絕壁」,是「颱風掃寰宇」,而妻子是最能與他比翼共進的人。
楊開慧的確如此,一直積極參與著革命事業。她是一個稱職的妻子,也是一名合格的戰友。她是最早加入中國共產黨的女性黨員,她擔負著機要文職和交通聯絡工作,又先後赴上海組織女工夜校,回湖南參與農民運動,輾轉廣州協助毛澤東開展革命工作……
1927年8月底,毛澤東指揮秋收起義。臨行前與妻子話別,還在囑咐妻子多參加一些農民運動。這時他們的第三個孩子才出生四個月。楊開慧強忍離別的酸楚,為毛澤東收拾好行裝,又擔心著丈夫的安危,細細叮囑他最好扮成郎中模樣掩人耳目。
沒人料想,這次話別,是這對夫婦的永訣。
時間來到1957年的5月下旬。
一天,長沙女子中學的語文教師李淑一興奮地走進教室,手中舉著一隻信封,聲音因激動而有些顫抖:「同學們,毛主席給我寫信了!」學生們一時間沒反應過來,都愣愣地望著老師。只見老師從大信封中抽出一頁信紙,對著大家展開來,瀟灑遒勁的字體立即出現在學生們的眼前,落款正是「毛澤東」三個字。教室裡頓時一片喜悅的驚呼。
這封信是毛澤東給李淑一的回信,裡面有一首他贈給李淑一的詞——《蝶戀花·答李淑一》:
我失驕楊君失柳,楊柳輕颺直上重霄九。
問訊吳剛何所有,吳剛捧出桂花酒。
寂寞嫦娥舒廣袖,萬裡長空且為忠魂舞。忽報人間曾伏虎,淚飛頓作傾盆雨。
「我失驕楊」,是毛澤東慨嘆自己痛失愛妻楊開慧,「君失柳」則是講與他同命相憐的李淑一失去了丈夫柳直荀。
李淑一與毛澤東稱得上故人,相識於27年前,那時毛澤東與楊開慧新婚,李淑一則是楊開慧的閨蜜。
楊開慧有一位世交發小叫柳直荀,是父親楊昌濟的同學之子。在自己結婚後,楊開慧也操心起了閨蜜的婚事,覺得閨蜜李淑一和發小柳直荀十分登對,便作了一回紅娘,將二人撮合在一起。兩人果然情投意合,戀愛不久便於1924年結婚了。
這兩對夫妻都投身到了革命之中,也和許多革命夫妻一樣,走上了相似的命運之軌。
自最後一次別過楊開慧,毛澤東便再也沒能回到家;楊開慧帶著三個孩子返回老家,自此失去了與丈夫的聯繫。但她仍一直活躍在革命陣線中,堅持參與組織和領導湖南多地的武裝鬥爭。1930年,毛澤東和朱德率領的朱毛軍團和彭德懷所率軍團組成了紅一方面軍,兩次圍攻長沙。國民黨軍閥何鍵在交手中損失慘重。他對朱、毛所率紅軍恨之入骨,便絞盡腦汁尋找打擊朱毛的方法,不久,他提出懸賞1000銀元緝拿楊開慧。楊開慧在群眾的掩護下小心翼翼地躲避著抓捕,卻還是落入了敵人的陷阱。
「只要你聲明和毛澤東斷絕關係,就能保住性命!」何健開出的條件聽起來很簡單。但楊開慧很清楚敵人的意圖——倘若連家人都與毛澤東劃清界限,將使共產黨方面在輿論戰中陷入不利境地。面對國民黨的威逼恐嚇,楊開慧只有一句話:「死不足惜,但願潤之革命早日成功。」
不久後,楊開慧在瀏陽門外識字嶺遇害。那是他們結婚的第十年,她才29歲。
臨行前,她與孩子作最後的道別:「孩子,如果你將來見到爸爸,就說我沒有做對不起黨的事。說我非常想念他,我不能幫他了,請他多保重。」
楊開慧與毛澤東的10年婚姻一直聚少離多,由於當時地方政府保護楊開慧,對外宣稱楊開慧已死,所以毛澤東也以為她早就犧牲了。楊開慧死時,毛澤東已經與賀子珍結婚兩年多。聽聞楊開慧的死訊,毛澤東哀痛難當,他給楊開慧的哥哥楊開智寫了一封信,「開慧之死,百身莫贖。」
與毛澤東和楊開慧夫婦相似,柳直荀和李淑一在婚後,也只在一起生活了短暫的三年,便因革命而夫妻分離,直到解放後,李淑一才知道丈夫在多年前就早已遇害了。
1957年1月,《詩刊》第一次發表了18首毛澤東詩詞。李淑一看到後,不由憶起兩對夫妻當年交好的時光,感慨之下,便給毛澤東寫了一封信,信中附上了自己填的一首舊作《菩薩蠻》,她說,這首詞作於1933年的一個夏夜,那晚她夢到了多年未見的丈夫,白衣染血……
毛澤東收到李淑一的信,一下想起了被記憶塵封的逝去愛人,那個與他徜徉於北海湖畔、在寒梅冰柳之側巧笑的少女,那個在東門橫塘之畔幽幽佇立目送他遠行的妻子……經年愁緒在胸中翻湧而起。
「驕楊」已失,伊人不再。
毛澤東或許知道楊開慧對他的深切情意,但她有許多真摯纏綿的話,他卻永遠未能知曉。
毛澤東逝世七年後,故居老宅翻修,藏在牆壁磚縫裡的一包書信手稿出現在了世人眼前。那是楊開慧自與毛澤東分別後直至遇害之前所寫下的書信和日記,藏得那樣深,半個多世紀才被人發現。那裡寫滿了一個妻子在深夜裡的心事:
「我要吻你一百遍,你的眼睛、你的嘴、你的臉頰、你的額、你的頭……你是我的人,你是屬於我的。
我要是能忘記你就好了,可是你美麗的影子……隱隱約約看見你站在那裡,悽清的望著我。誰把我的信帶給你,把你的信帶給我,誰就是我的恩人。
我要努一把力,只要每月能夠賺到60元,我就可以叫回你,我不要你做事了,那樣隨你的能力、你的聰明,或許還會給你一個不朽的成功呢。」
她熱切思念著丈夫,渴盼著與丈夫的重逢,卻始終盡職盡責地堅守在自己的位置上;她嘴上說著「叫回你」、「不要你做事了」,卻在生死關頭義無反顧地用生命去支持丈夫的事業;她與毛澤東雖只有這短暫而匆匆的十年,卻無疑是毛澤東一生的最愛……
正如毛澤東在詞中所寫,「算人間知己吾與汝」,這一份知己之愛,雖生死而不能阻隔,雖倏忽而恆久雋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