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詩解讀李商隱，荷葉一生，留得枯荷聽雨聲

解讀李商隱，荷葉一生，留得枯荷聽雨聲

從四首荷花詩，破解李商隱孤獨堅韌的內心

南方的初冬宛如小春輕夏，楊柳還有茂密的枝葉，風吹起來婀娜如少女的長髮和腰肢。楓葉雖紅，烏臼雖紫，銀杏雖黃，但是斑斕到讓你並不覺得十分蕭條。但是有一樣景色，卻分明了冬天的到來，那就是荷葉荷花。

江南水田與江岸，荷葉是真正枯萎了。像紅樓夢中賈寶玉讓管理花園的婆子們拔去，是不現實的。這些荷葉也本身是半放養，並不是景觀，荷葉凋零有一種知性的美。它不會像柳樹或者楓樹的葉子隨流飄蕩，鋪滿水面，甚至遮蔽了穿過水麵的陽光，讓秋冬的魚蝦倍覺得窒息。

它只是在日復一日的風霜中，葉子邊緣開始發黃，然後逐漸延伸到整個葉面，葉莖，乾枯萎縮，然後一陣北風，吹折了莖幹，葉子和莖幹之間，呈現三角形，葉子匍匐在水面，然後逐漸在流水中，化去。其中傲然的莖幹甚至矗立在冰雪當中，直到來年春天，水草和新生的荷葉將它們完全遮蓋，這時它們安然做著春雨中的肥料，再也找不到蹤跡。

荷花荷葉就是這樣年復一年的生長。

李商隱所在的時代是唐朝，長安有一條河流叫曲江，荷花生在曲江岸邊，是夏天一道鮮麗的風景，白居易，元稹，都喜歡這曲江邊上的荷花。李商隱是一樣。但李商隱對荷花荷葉情有獨鍾，還是來源他的童年和少年。

他的童年是在浙西度過，江南風景，最不少就是這種水生植物，安穩安定在一水之間，開花熱鬧，姿態婀娜，讓人親近和歡喜。但這樣的安穩九歲就失去了。他隨著孀居的母親回到父親的老家鄭州，面臨的是寒苦緊張的自己，家庭，弟妹的生存。作為家庭的長子，他過早暴露在人世的風霜裡。但他內心確是渴望一種荷花荷葉一樣互相掩映扶持的熱鬧的。

荷花雖有，他無暇觀賞，但是那清新荷葉的嫩美，是他的內心，渴望舒展，渴望扶持。

「世間花葉不相倫，花入金盆葉作塵。

惟有綠荷紅菡萏，卷舒開合任天真。

此花此葉常相映，翠減紅衰愁煞人。」李商隱《贈荷花》

李商隱寫給朋友的詩，充滿了願望，願望我們像荷花荷葉一樣，不分彼此，一起繁榮。這是李商隱內心的柔軟和率真。不要談什麼高低貴賤，不要談什麼你是葉子我是花，大家都是平等的。這種平等的精神其實在等級社會非常難得。當你無法實踐時，其實是種悲涼的願望。

李商隱一生其實有很好的人緣，他看重友情，他的不幸在於所有上升的道路都被人為堵死。這是唐朝權貴把持朝政和人才通路的結果，同時期的溫庭筠，杜牧，都受到打壓。但是李商隱情詩王子的聲譽當時就有，他的詩被同事同僚傳抄，這在唐朝，都不是件尋常事，要知道文人相輕。可以說李商隱的詩是被中下層官僚和寒士引爆的流傳，是因為他本人真情真摯，有著荷花荷葉一樣對感情的信任和依賴，而這正是普通文人的願望和心聲，願意路有良緣，生有知己，互相照應，釋放開放。

他最美的愛情也是和荷花荷葉共振。

「對影聞聲已可憐，玉池荷葉正田田。

不逢蕭史休回首，莫見洪崖又拍肩。」李商隱《碧城三首》節錄

他愛上了一個天仙一樣的女子，燃起了飛蛾向火一樣的熱情，她的身影，她的聲音都激起他巨大的柔情，那天池上一樣無涯的荷花荷葉是他內心的狂喜和飽滿。他仿佛是為了她而來，因為她，那鋪天的荷浪翻滾，讓他覺得再也不會孤獨。雖然這段如火燃燒的愛情，最終是個無言的結局，但是不可否認這是李商隱一生最瑰麗的愛情。就是如此，理當如此。

「竹塢無塵水檻清，相思迢遞隔重城。

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宿駱氏亭寄懷崔雍崔袞》

這是寫給兩個喪父的兄弟，李商隱曾經是兄弟倆父親的幕僚。當他們的父親驟然離世之後，李商隱陪伴了他們很長時間，陪他們度過最悲痛沮喪的時刻。然而人生路不同，李商隱必須為自己的生計離開。在走到半路時，仍舊放心不下。

我在路上還好，比如這驛路打尖的地方，寂靜幽深，只是我分外想你們。

讓我在這秋霜飛雨的夜晚，去聽這枯荷打雨，在思念和悽冷中用同樣的心情陪伴遙遠的你們。

這是李商隱的共情能力。他的父親早死，他懂得理解崔家兄弟的悲傷，這悲傷也是他自己的。

那枯荷聽雨是心的同冷和低迷，也是一種告知。

我和你們一起。

當然隨著時光的推移，這首詩本身就有自己的靈魂。那枯荷站在晚秋初冬的水裡，是種嶙峋的對命運的堅強承受。

「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長在，悵望江頭江水聲。」

在某種程度上，李商隱是飽滿的。他從十幾歲開始起就四處謀生，做的最長的工作，就是幕僚，我曾經算了一下他，他至少在短短的生命裡，換了十幾份工作，行程幾萬裡，這種強度當代人有車也很難勝任。他是一個勤奮的，有理想的，擁抱人生的人。

但是從另一種角度，包括李商隱自己的角度，他一生都遺憾和未滿太多了。

年僅四十五歲的他從四川幕府回到長安，已經是他人生的倒計時。他此時有病纏身，而自感時光無多。他自己一生有艱辛有軟弱，有奮鬥有苦悶，但最終他定位自己就是荷花荷葉，這種草本，並不高貴，但一生是為了愛和願望而生。他看重感情，甚至犧牲了仕途，但此時都已經成為定局。

他看重家庭，貪戀安穩，但父親早亡，他顛沛流離。

他看重愛情，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韙，戀上皇家道姑，若生若死，一生守望不悔。

他看重友情，一生卻聲名狼藉，背負背叛。

他看重婚姻，卻妻子早逝。

他很想有所為，但奔波何止萬裡，蹉跎一生。

他就是江頭一株孤獨荷花，有太多的願望，但是未被滿足。風霜漸老，他自己笑了一下，他大約還是像枯荷一樣，在無邊的守望中沉了下去吧。

等待來生。

是惆悵，也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