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化中最重要的三個精神傳統是儒、道、佛。一般認為,儒家影響非常大,是中國文化的一個主幹,全世界都認為中國是儒家的中國,或者把它看成一種宗教,叫儒教的中國。那麼這裡馬上就出現一個問題,中國文化雖然是一個詞,但是很難講是一個單一的傳統。實際上中國文化是多元的、多層面的,這一點特別要強調。包括我們常常講中西文化,一講西方文化如何,一講東方文化如何,都有許多反對意見。所以,當我們用一個大詞來概括中國文化時,當然也可以談,但還要講得略微細緻一些。我這裡講「從老莊道家談中國文化」,主要涉及道家在中國文化當中的地位到底是怎麼樣的,特別是與儒家的地位相比是怎麼樣的。
一、儒家與道家的不同影響道家和儒家之間的關係到底應該怎麼理解?對這一問題,過去有兩種不同的說法。一種可能大家比較熟悉,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就有很多學者在講「儒道互補」,即儒家和道家兩者之間是互相應和、互相對應的。這種互補不僅是對大的文化歷史而言的;從個人來講,中國古代知識人身上也有很多內容是儒道互補的。譬如「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當一個人「達」(仕途通達,能夠在社會上發生作用)的時候,他滿心想的當然就是儒家的積極進取;當遇到「窮」(困難,仕途不暢,落寞、落魄)的時候,他可能就會用道家來平衡自己的內心。比如白居易,官至左拾遺(也就是諫官)時,經常寫進諫條呈給皇帝,不僅如此還要寫詩(新樂府詩)指出弊政;而當被貶為江州(今九江)司馬時,他則在廬山裡面造一間房子,在那裡讀讀佛經,讀讀老莊,而且把和尚、道士都請來,跟他們一起休養生息。所以這一階段的白居易的詩很好玩,經常上一句是佛,下一句是道。換句話說,這時的白居易已經完全走向道和佛了。第二種大約也是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陳鼓應先生提出「道家主幹」說,他認為道家比儒家更重要,因為道家講的是一些最根本的道理,如有與無,非常抽象,但越是高端、越是抽象的,就越有覆蓋性;而儒家講的都是一些太具體的事情,跟道家不能比。
以上兩種說法,「儒道互補」和「道家主幹」都有道理。但我覺得,前一個說法不夠清晰,後一個說法有所偏頗。雖然我個人研究佛家思想、道家思想,但如果一定要追溯中國文化傳統的話,還是儒家。必須承認,對中國社會來講,儒家的地位比道家更重要。因為從中國的文化傳統、歷史來看,沒有道家很難想像,但沒有儒家恐怕更難想像。比如說中國文化傳統中的祖先崇拜,重視血緣關係、家庭倫理,都是以儒家思想為主,同時也在儒家的傳統觀念中佔據了很重要的地位。一直到五四,所謂對中國傳統的批判,很大部分都是對儒家的批判。儒家為什麼這麼重要?道理很簡單,因為儒家跟中國整個歷史文化是緊密結合在一起的,儒家是一種在中國文化、社會、歷史的基礎上建立起的學說。在孔子生活的春秋時代,禮崩樂壞,天下大亂。在此之前有夏、商、西周三代,孔子本人是殷人後裔,但是在回顧三朝文化制度之後,他說:「周監於二代,鬱郁乎文哉,吾從周。」他認同的是周文化,而周文化中最重要的就是周初時候的封建制度。我們今天講中國古代是封建社會,但這裡的「封建」概念是混亂的,是根據西方的「feudal society」翻譯過來的,實際上不是一個詞。「封建」在漢語裡原來不是「feudal」,而是指西周初年進行的分封建國,是周在推翻殷以後,對國家進行的一個重新布置,將一個個諸侯分封下去。而分封中最重要的原則就是將血緣關係、宗族關係和政治結構整個結合在一起。因此周初分封建國以後,底下大部分諸侯國都是姬姓。於是,諸侯與天子的關係,在國家的政治體制當中,是下級和上級的關係;但是在宗族關係當中,二者又是血緣關係,父子、叔伯、兄弟。所以中國過去都強調家國一體,近代明清以來所有的文人、所有準備考科舉的讀書人都要把《禮記·大學》一篇讀得滾瓜爛熟,讀朱熹作的注,裡面有一組大家都知道的概念,叫「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身」就是自我,「家」是家庭、家族,最後是治國、平天下,天下當然是最大的。之所以家國關係對中國人來講這麼重要,需要考慮得這麼仔細,就是從西周的封建制度建立起來的。
《中國哲學創始者——老子新論》
陳鼓應著
中華書局2016年版
儒家思想也不是孔子憑空想出來的,而是他對歷史經驗的總結,孔子認為周的穩定秩序來源於其血緣關係與政治權力疊合形成的這樣一個結構。儒家學說後來的巨大影響不是偶然的,而是因為儒家跟中國歷史傳統、過去的歷史經驗結合得非常密切。沒有儒家,中國社會的歷史、社會的結構、歷史的發展還是不是這樣?這恐怕是完全難以想像的。相比之下,道家當然也很重要,但在跟中國的歷史經驗、跟過去的傳統社會的結合程度上,沒有儒家那樣緊密。
但如果我們走出中國文化,把視野放大,從整個世界、整個人類文化的範圍來看的話,道家的影響恐怕比儒家要大。在所有被翻譯成外語的中國典籍中,老子《道德經》的版本數量恐怕是最多的,比《論語》多。《道德經》的第一句「道可道,非常道」,十分抽象,即使是外國人也有興趣研究它到底是講了什麼;孔子的《論語》中國人讀得津津有味,外國人讀有時候恐怕就沒有這個感覺。德國古典哲學的集大成者黑格爾,在《哲學史講演錄》裡面講到中國哲學,將老子與孔子做了一個比較:
孔子的教訓在萊布尼茨的時代曾轟動一時。……孔子只是一個實際的世間智者,在他那裡思辨的哲學是一點也沒有的——只有一些善良的、老練的、道德的教訓,從裡面我們不能獲得什麼特殊的東西。……我們根據他的原著可以斷言:為了保持孔子的名聲,假使他的書從來不曾有過翻譯,那倒是更好的事。相比之下,黑格爾認為老子比孔子對他來講更加有思辨性,更加哲學,有更多他可以吸取的地方。這樣的例子很多,再比如十九世紀偉大的俄國作家託爾斯泰,也曾說,儒家孔子的書自己都讀過,但和老子比起來,老子對他的影響更大。
「企鵝經典叢書」之《道德經》
企鵝出版集團1964年版
因此如果放寬視野,跳出中國文化的範圍來看的話,老子的影響、道家的影響可能比孔子更大,道家的抽象思辨對整個人類的哲學思想的貢獻可能也更大一些。在中國的文化傳統中,儒家與道家都有它們的重要性,但是要在不同的層面上來看這樣一種重要性。
二、「天、地、人」比較儒道思想儒道兩家到底有什麼樣的差別?如果要我來談的話,可以從三個層面來概括,用中國傳統的說法叫「天、地、人」。
第一個層面是「天」。「天」不是指我們現在講的天空,而是指自然,是人類對整個宇宙、世界的看法。在這個層面上,道家所考慮的內容要比儒家豐富得多。儒家對於「天」的看法相對來講是中國歷史上比較早期的想法。比如,《論語》中記載孔子曾經帶著弟子到一個地方講學,一個叫桓魋的官員來驅趕,孔子倉皇出逃,逃跑以後說:「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意思是上天把德給我,桓魋雖然在世俗世界中是很有權勢的人,又能拿我怎麼樣?孔子的這一態度在後世很有影響,過去認為中國人不重視個人的作用,實際並非如此。中國的「個人」不是西方式的「個人主義」,儒家有一句話「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論語·衛靈公》),《易經》裡還有一句「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中國歷史上對文化有擔當的人都是這樣,比如古代的孟子,近代的章太炎、梁漱溟。這種擔當非常強調主體性、自我。反過來,道家就不是這樣的。老子和莊子對自己沒有那麼「高估」。莊子認為人是天地萬物之一(不同於人類中心主義),跟草木禽獸應該都是一樣的。所以,道家是從一個更大的視野來看這個世界的,沒有那種對自我的驕傲,整個世界萬物並育。在對宇宙世界的看法上,相比儒家,道家的視野要更加寬闊。
我經常講,先秦諸子百家的每本書的第一句話拿出來看,都不一樣。儒家的《論語》開篇講「學而時習之」「有朋自遠方來」「人不知而不慍」,我們就知道儒家的學問,不是在書本上的,而是要實踐、要做事,也就是「知行合一」。道家的《莊子》,第一句話:「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裡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裡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裡面有海、有天空、有魚、有鳥,人在哪裡?從中可以看出,人在道家的世界當中不是最突出的部分。所以說,在「天」這個層面,儒道兩者對世界的觀察有很大的不同。
第二個層面是「地」。這個「地」也不是指地質地理,而是指在對世界、對人世間的種種看法上,儒道兩家也是完全不一樣的。在這一點上,儒家是跟整個中國社會歷史緊密地結合的,看到的是人群社會、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儒家對一個人的定位,首先不是講這個人是怎麼樣的,而是看這個人是誰的兒子、誰的父親、誰的哥哥、誰的弟弟,對一個人的定位就是在一大群「關係」中確立下來的。儒家特別強調這個,是有道理的,在傳統的農業社會、熟人社會當中,關係是很重要的,因為種種關係是一個人信用的保障。在上海這樣的大城市裡,確認一個人的信用要靠徵信公司,但是在農村社會就不需要。所以人際的關係是儒家思考問題的一個基本點。因此,儒家特別強調,社會要追求人與人之間的和諧關係,就得維持尊卑長幼有序。這是儒家的一個特點。
但道家不同。我經常開玩笑講如果要儒家來批判,道家最受指責的應該是不負責任。比如老子,根據司馬遷《史記》的記載,老子是周守藏室之史,掌管東周朝廷所有的文獻,諸子百家裡邊數老子官做得最大;而孔子五十多歲時才在魯國做了官,沒多久就做不下去了。但是老子「見周之衰,乃遂去」,看到東周衰落就跑了,獨善其身。孔子的態度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要積極介入社會。因此,儒家可能會認為,老子這個人學問那麼大,官又做得不小,看到天下不行了就跑,個人主義,極端自私。但道家的態度基本就是這樣,莊子也是,《莊子·秋水篇》裡有個著名的故事:
莊子釣於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願以境內累矣!」莊子持竿不顧,曰:「吾聞楚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此龜者,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於塗中乎?」二大夫曰:「寧生而曳尾塗中。」莊子曰:「往矣!吾將曳尾於塗中。」莊子選擇不去楚國做官,是為了保全自我。所以,在「地」——社會制度方面,儒家面向現實社會的人際關係,而道家更多偏向於保全自我和個人。
再就是「人」的層面,跟前面兩個層面也都有相關性。對個人的要求,儒道兩家一樣,都非常強調自我修養,但是兩者之間還是有差別的。儒家認為一個人要提高自己,成為一個君子,成為君子以後要服務社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僅僅講修身是不夠的。唐代大文學家韓愈有一篇很有名的文章《原道》,批評道家和佛家雖然也都講修養,但儒家修養自我是「將以有為也」。
這就是儒家在「天、地、人」這三個層面的相關性。儒家更注重現實,更注重「人」的重要性,是人類中心論,對人有一種高度的尊重。而道家是更開闊地看待這個世界,它把人看成萬物之一,萬物平等,這是其一。其二,在人間社會當中,儒家更多關注人際關係,關注一個社會的組成、社會良性秩序和它的運作。而對道家來講,更多關注的是個體在社會當中的地位和保全。
三、「反者道之動」道家當然包含老、莊,但老、莊其實也不完全相同。雖然他們都講所謂的「道」,「道」背後所追求的東西之間有相關性,但是二者之間是有很大的不同的。
老子《道德經》開篇「道可道,非常道」,「道」是什麼?我覺得很多人解釋得都不是很清楚。實際上,老子自己也說「道」是講不清楚的,「可以講出來的道,就已經不是真正的道了」。這話講得很玄妙。三國時二十四歲英年早逝的王弼,注過《周易》《老子》,他對這句話的解釋是:「可道之道,可名之名,指事造型非其長也,故不可道,不可名也。」其實很簡單,就一句話,道是最普遍的,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宇宙真理。所以單講哪一個方面都是不夠的,一旦講它是什麼,同時也就在否定它是另一些什麼。比如說一個杯子,當我們把它稱為一個容器時,它的涵蓋面是很大的,什麼都可以容,裝咖啡、裝蛋糕、裝米飯都可以。但如果我們稱它為杯子,它就有限了,它就是一個盛裝液體的東西。說一件事情「是」的時候,在語言上同時就是在認定它其他方面的「不是」。「是」和「不是」就是這樣一種辯證關係。所以當我們說「道」是什麼,認定它有某個特性的時候,就存在我們沒有講到、被忽略甚至是被否定了的部分。西方特別喜歡講的一組詞「洞見」(insight)與「不見」(blindness),就是這麼一種關係。所以,「道可道,非常道」,老子自己說「道」沒辦法講,沒法形容。
《道德經》裡很多話講得就是「惚兮恍兮,恍兮惚兮」,恍恍惚惚的。老子認為「道」是存在的,但又不是可以清晰地去把握的,那麼該怎麼去認識它、認定它?我認為,《道德經》裡有一句話非常重要:「反者道之動。」「反」,是道的運動。老子認為道的運作是圓周性的,任何的事情都是向相反的方面轉化的。所以,老子對道的最關鍵的兩個看法:第一,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可以分成兩個相對的方面,「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較,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後相隨」,這是人類最古老、最基本的二元對立的思維方式;第二,老子雖然承認二元對立,但最關鍵的,他認為所有二元對立都是向對面轉化的,事物不是固定不動的,而是環狀的、周而復始的。老子對世界的很多判斷都是從這種運動來的。《道德經·第三十六章》:「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奪之,必固與之,是謂微明。柔弱勝剛強。」一個人想要變強,先要弱,因為弱會向強發展,而強到頭了,就會往弱的一面發展,就像走山坡一樣。「反者道之動」,是老子對運動基本規律的判斷,也包含了他日常觀察的經驗。「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草木剛剛生出來、有生機的時候很柔軟,死的時候枯槁,一碰它就斷。所以老子說要知雄守雌、知白守黑,只有不到,才能夠到。
但是很多人都誤解了「柔弱勝剛強」這句話,其實老子說的是,要強、要達到什麼,就要站在它的反面,然後順應形勢,因勢利導,達到強的地步。所以他說「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奪之,必固與之」,就是利用了事物向相反的方向轉化這一個規律。歷史上這樣的例子很多。《左傳》第一段講鄭莊公,鄭莊公的母親武姜生他時「寤生」(也就是胎位不正),很苦,因此不喜歡這個大兒子,偏愛小兒子段,什麼都支持小兒子,什麼都為小兒子爭。段的封地,城牆的厚度、高度,都跟鄭國的國都是一樣的。鄭莊公的大臣就說不能讓他這樣僭越,發展起來不得了,所謂「天無二日,國無二君」,會導致混亂。鄭莊公的回答我們今天還在用:「多行不義,必自斃。」等段折騰得差不多了,所有人都看清楚了形勢,鄭莊公就派兵把這個弟弟給除掉了。這就是「將欲奪之,必固與之」,要剝奪,但是先讓其擁有。因此,老子的這些話,其實背後也有很多歷史的經驗。
老子認為自己的道很好,很容易實行,但別人不聽,覺得他不對,「反者道之動」就是其中的關鍵。這一關鍵與一般的經驗是相反的,是老子思想中很特別的地方。老子自己的一段話也講得非常精彩,他認為,不同的人對他的道有不同的態度:「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聰明人,聽到老子的道,覺得有道理,按照這個好好去實踐;一般的人,聽到老子的道,覺得有一定道理,有時候照這個做,有時候就忘了;傻瓜一聽,哈哈大笑。但下面老子突然又補了一句:我的道不被你們笑話,就不算一個真的道。
老子的思想還有其他很多方面,有很多可以發揮,但我覺得老子對道、宇宙、世界的基本看法,就是「反者道之動」,點明了道的呈現及運動規律。理解了這一點,老子的很多想法就好理解了。
《新編諸子集成:老子道德經注校釋》
王弼注 樓宇烈校釋
中華書局2016年版
莊子的思想中有幾點我覺得特別重要。
第一,就是莊子充分地展現了一個對整個宇宙世界更廣大、更廣闊的觀察視野。他不像儒家,儒家專注的是人的世界,莊子擁有的是一個很大的宇宙觀念。在這一觀念的基礎上,莊子觀察問題有他的特點——他不是徹底地解決問題,而是對問題進行轉化。問題並沒有解決,但問題的意義就此轉變。有些當下要緊的事,用長遠的眼光來看,這件事的意義和價值會有變化。這就是莊子思想的用處。莊子是從一個大的角度去看問題的,因此當他回看人間,或者回看局部的很多問題,會覺得當下的這些爭執非常可笑。過去對莊子有一種批評,認為他是一個相對主義者,「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什麼都可以。一般人講起來總要有個是非,但在莊子看來自己如果跟爭執的雙方站在同樣一個層面上,就要選擇、站隊,但如果自己的角度比雙方更高,就不需要站隊了。《莊子·齊物論》有個著名的故事叫「朝三暮四」:「狙公賦芧曰:『朝三而暮四。』眾狙皆怒。曰:『然則朝四而暮三。』眾狙皆悅。」可能大家都知道意思,朝四暮三,猴子很高興,養猴的人也很高興,因為總量沒有變化,一天吃七個,怎麼分都可以。猴子只知道眼前的利益,站在它的角度來看,早上多吃一個也是好的。但對於養猴人來說,沒有變化,因為他把真正的大局把握住了。所以莊子站在更大的立場上來看,所有的爭執都是局部的,各有各的理由,也各有各的不足,在這個意義上他是相對主義的,甚至是滑頭的;但用一個更大的眼光來看,不是的。所以,莊子「呼牛為牛,呼馬為馬」,就是叫我是什麼,我就是什麼,實際上沒有變化。這與儒家相比,是非常不同的兩種人生態度,儒家就是要抗爭到底,寧折不彎。而莊子實際上是不計較的,因為站在一個更高的角度來看,不必。
第二,莊子非常重視各種事物的本來面目,尊重千差萬別。這一點與第一條聯繫起來好像很奇怪,一般來講看大不看小,見林不見木,對底下個別的特點很可能會忽視。莊子在更高的視角中,承認世間有種種的差別。「朝三暮四」和「朝四暮三」就是差別,但他不在這之間做道德是非的判斷,尊重各自的理由。這樣一種態度,反而是對世間萬物抱有更多的尊重。莊子非常重視事物的本來面目,《莊子》一書裡很多寓言故事,看上去很奇怪、很特別,放到實際語境去看,都是可以理解的。比如說「東施效顰」,《莊子·天運篇》:「故西施病心而矉其裡,其裡之醜人見而美之,歸亦捧心而矉其裡。其裡之富人見之,堅閉門而不出;貧人見之,挈妻子而去之走。」這個故事裡更深層的意思,其實是尊重自己的本來面目,西施皺眉是因為有心臟病,如果她沒有心臟病,莊子會不會認為皺眉是美的?未必。莊子真正批評的,是東施沒有心臟病,學著人家有心臟病的樣子,這樣很醜。再比如《秋水篇》裡的「邯鄲學步」,結果趙國的走路方式沒學會,村子裡走路的方式卻忘了,只好一路爬回去,莊子說「失其故步」。這兩個故事,講的都是失去本來面目的錯誤。
《莊子·天地篇》裡還有一個故事,我非常喜歡:「百年之木,破為犧樽,青黃而文之。其斷在溝中,比犧樽於溝中之斷,則美惡有間矣,其於失性一也。」一棵大樹砍下來,做成一個精美漂亮的犧樽(酒器),剩下其他枝枝葉葉,丟在路邊上的水溝裡。一般人認為這就是美和醜的差別。但莊子認為「其於失性一也」,在失去事物本性方面,兩者是一樣的。莊子認為美與醜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事物的本性。世界本來就千差萬別,有各種不同,大樹有大樹的理由,小樹有小樹的理由,人有人的理由,禽獸有禽獸的理由,每一種存在都有它的合理性。和諧共處,才是最重要的。如果向人家去學習,放棄了自己的本來面目,就是否定的。《莊子》內七篇最後一篇《應帝王》裡講了一個混沌的故事:「南海之帝為倏,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混沌。倏與忽時相與遇於混沌之地,混沌待之甚善。倏與忽謀報混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混沌死。」在莊子看來,混沌就是其本來面目,沒有七竅也活得很好,倏和忽一定要用人的標準去改造混沌,於是混沌就死了。事物只要符合它的本性,它的特別的存在就有它的道理,人應該尊重事物天然的面目,對莊子來講這一點也非常重要。
《莊子》,掃葉山房石印本
所以莊子對世界的宏大視野和對個別事物差異的尊重,可以講是相對主義,或者說是和稀泥;但其實是因為莊子站得高,他才能以包容的態度尊重個別性。這是莊子最特別的地方。
五、對中國文化的影響這也是一個很大的題目。道家對於社會政治是有其看法的,不是沒有。儒家講君臣父子,講秩序,道家好像不那麼講秩序,但是實際上道家非常強調自然和諧的關係,因此道家的政治哲學比較寬容、比較和諧。西漢初年「文景之治」就是「黃老政治」,強調與民休息,經過秦末大亂以後,要讓民間的生機自己生長起來。道家還有它對這個世界的看法,也跟儒家有所不同。儒家講中庸,就是要平衡,要取其中,過猶不及。對於道家來講,特別強調一個詞,套用今天的語言就是「與時俱進」。老子認為世界是兩個相對的方面,會相互轉化;莊子認為世界是隨時變化的,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看法。所以,道家認為,世界始終處於不斷流動變化的過程當中。如果說儒家特別強調平衡折中的話,道家實際上是特別注重「變」,強調要適應變化,順應時勢。更積極地講,道家認為要因勢利導,順應形勢,然後引導,最終水到渠成,讓其自己成長,避免揠苗助長。在政治哲學方面,儒家和道家,通俗地講就是,儒家比較強調做加法,道家比較強調做減法。就好像在城市裡開車,最重要的不是踩油門,而是踩剎車,恰到好處地踩剎車、松油門,很重要。
再比如美學領域。儒家在美學領域當然也有很大的影響,儒家強調社會性,強調政治、教化,「移風俗,美人倫」。但相比之下,道家在這一領域的影響更大。道家老莊的思想對於美學,對於中國人的審美理想的影響更大。比如中國繪畫,講求虛實結合,計白當黑。計白當黑,就是沒畫當作畫了,在畫面上留出空白。如果把畫布全畫滿了,就變成油畫了。實際上,這也是中國音樂裡追求的「此時無聲勝有聲」。虛與實結合,甚至有時虛比實更重要,中國藝術中的這些觀念都是從道家來的。老子講天地萬物,有生於無,無和有之間兩者不能偏廢,是相輔相成的關係。但如果一定要比較兩者的重要性,可能無比有更重要,這對道家來講是非常普遍的原則。
《莊子百句》
陳引馳著
譯林出版社2018年版
即使在我們的人生當中也是這樣。一個人不是說天天忙,把事情都排滿了,就是好的。有的時候就是要虛,虛實結合,虛實相間。人的一生不能一天到晚低頭拉車,偶爾得抬頭看看天,好像很悠閒,但能讓人知道這個世界有詩與遠方,有不同的可能性。無與有,虛與實,白與黑、無聲與有聲,這是道家思想中一組同構的關係,在藝術與審美理想方面,帶給中國文化許多啟發。
本文系作者在新華·知本讀書會第六十九期所作演講,原文刊發時經作者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