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庭芳秦觀山抹微雲,天黏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徵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漫贏得、青樓薄倖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清人周濟在《宋四家詞選》中評價秦觀這首《滿庭芳》:「將身世之感,打併入豔情,又是一法。」這首詞,無論是寫離愁別恨,還是自傷身世,都將景與情、虛和實的關係處理得十分巧妙。
關於這首詞的創作時間與背景,說法不一。徐培均先生的《秦觀詞新釋輯評》認為該詞作於宋神宗元豐二年,詞人離開會稽,與越地的一位歌妓離別;沈祖棻先生《宋詞賞析》則支持此詞作於宋哲宗紹聖元年貶離秘書省之際。暫且忽略這些史實性的東西,我想在這裡寫寫學完這首詞後的理解和想法。
開篇「山抹微雲,天黏衰草」句便寫得十分開闊,舉目望去,微雲半掩青山,萋萋芳草連向天際。當此情此景,或許詞人此時,心中已是思緒萬千。然而譙門邊,「畫角聲」哀厲高亢,不僅刺激著詞人的雙耳,更叩擊著他的心,將他拉回現實。
接下來「暫停徵棹,聊共引離尊」句簡短交代歌女匆匆趕來送別。然而停徵棹、引離尊畫面的刻畫,卻不似「對長亭晚……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的直白敘述。此時此刻,臨此際,觸此景,對此人,感此情,多少舊事紛沓而現,只是無言,只能感慨「空回首,煙靄紛紛」。這回首的煙靄紛紛中,怕是不僅有兒女情長,還有個人遭際的起伏變化。
與此相對,視線遠處,詞人看到的卻是「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這幾句化用了隋煬帝詩句「寒鴉千萬點,流水繞孤村」。用在此處,處處可見「斷腸聲」,甚是精彩。
宋人晁補之《詩人玉屑》中評:「近世以來作者,皆不及秦少遊。如『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雖不識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語。」我認為「寒鴉句」的「好言語」不僅僅精彩在以畫一般的詩句狀此情,還精彩在它與上一句「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句的某種對照性的銜接上。蓬萊舊事,煙靄紛紛,恍惚如夢,如何回首?茫茫前路,兀自望去,恰又只見斜陽脈脈,寒鴉點點,流水孤村。這一回首、一遠望所見之景、所感之情的關聯和對照,怕是更讓人斷腸。
經過上闕的鋪墊與渲染,下闕著重細緻刻畫離愁別恨。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 「腰間雙綺帶,夢為同心結」(蕭衍),羅帶本結同心,此時卻只是「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未成,江頭潮已平」(林逋)。唯有暗解香囊,聊以寄君。
此去何時見也?或是佳人的關切,或是詞人心中所感,然而相對無言,唯有淚千行。置身此際,或許詞人會發現,相對際遇而言,個人無力改變的事,怕是太多太多。人們本以羅帶結同心,最終恰是「惆悵春閨漸老,羅帶悔結同心」,往往人們希冀於見證某些長久情感、事物的東西,最終都會變成時間、際遇對其最大的諷刺。「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不勝枚舉。詞人只能感慨一句:「漫贏得、青樓薄倖名存」。
另一方面,此句化用了杜牧《遣懷》中的名句「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杜牧在詩中發洩了對現實的不滿與憤懣,秦觀化用於此,亦與上闕「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句相映襯,雖寫離情,而又不僅拘泥於兒女情長,更有身世之感。
詞中對畫面的選取非常巧妙,縱覽全篇,由遠景寫起,人的思緒亦隨之飄離;畫角聲斷,又將人拉回,聊共引離尊;淚眼相對之際,一回首、一遠望,一虛、一實,已是寫遍了心中萬千思緒。此時的基調已是渲染得十分飽滿,再去讀「漫贏得、青樓薄倖名存」,更添一份悲涼。
如果把詞與電影相關聯,下闕的描繪則運用了蒙太奇的手法。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終是無言,熒幕上轉為漆黑,只聽得陣陣啜泣聲。一段空白過後,鏡頭一轉,人已在江上。高城已隱隱約約,孤村燈火點點。已經走遠了,遠了。
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每讀一遍,便越能理解名家所謂「將身世之感,打併入豔情」之何為。詞人寫離情,又不僅僅局限於離情。在對離別之際短暫場景的刻畫中,詞人已經融入了對自己所處的大的時間、空間的反思。
詞人傷離別、傷身世,亦或更多是情之所感而發,並未經過後來讀者這般理性的考量。詞人寫詞在於抒其懷,讀者讀詞在於感其懷。因此,一首詞,細細玩味,便越會體會到不同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