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氏家訓》是南北朝時期顏之推創作的家訓。是顏之推記述個人經歷、思想、學識以告誡子孫的著作。共有七卷,二十篇。分別是序致第一、教子第二、兄弟第三、後娶第四、治家第五、風操第六、慕賢第七、勉學第八、文章第九、名實第十、涉務第十一、省事第十二、止足第十三、誡兵第十四、養心第十五、歸心第十六、書證第十七、音辭第十八、雜藝第十九、終制第二十。
卷四 名實第十
【原文】
名之與實①,猶形之與影②也。德藝周厚,則名必善焉;容色姝麗,則影必美焉。今不修身而求令名於世者,猶貌甚惡而責妍影於鏡也。上士忘名,中士立名,下士竊名。忘名者,體道③合德,享鬼神之福佑,非所以求名也;立名者,修身慎行,懼榮光之不顯,非所以讓名也;竊名者,厚貌深奸,幹浮華之虛稱,非所以得名也。
【注釋】
①名:名聲。實:實質,實際。
②影:指從鏡子等反射物中反映出來的物體的形象。
③道:事理,規律。
【譯文】
名聲與實際的關係,就如同形體與影像的關係一樣。一個人的德行才幹全面深厚,則名聲一定美好;一個人的容貌顏色漂亮,則影像也必然美麗。現在某些人不注重修養身心,卻企求美好的名聲傳揚於社會,就好比相貌很醜陋卻要求漂亮的影像出現在鏡子中一樣。上等德行的人已經忘掉了名聲,中等德行的人努力樹立名聲,下等德行的人竭力竊取名聲。忘掉名聲的人,可以體察事物的規律,使言行符合道德的規範,因而享受鬼神的賜福、保佑,因此他們用不著去求取名聲;樹立名聲的人,努力提高品德修養,慎重對待自己的行動,常常擔心自己的榮譽不能顯現,因此他們對名聲是不會謙讓的;竊取名聲的人,貌似忠厚而心懷大奸,求取浮華的虛名,所以他們是不會得到好名聲的。
【原文】
人足所履,不過數寸,然而咫尺之途,必顛蹶①於崖岸,拱把之梁②,每沉溺於川谷者,何哉?為其旁無餘地故也。君子之立己,抑亦如之。至誠之言,人未能信,至潔之行,物③或致疑,皆由言行聲名,無餘地也。吾每為人所毀,常以此自責。若能開方軌④之路,廣造舟⑤之航,則仲由之言信,重於登壇之盟,趙熹之降城,賢於折衝之將矣。
【注釋】
①顛蹶:顛僕、跌倒。
②拱把之梁:即很小的獨木橋。兩手合圍曰拱,只手所握曰把。
③物:即人。
④方軌:車輛並行。此處指平坦的大道。
⑤造舟:連船為橋,即今之浮橋。
【譯文】
人的腳所踩踏的地方,面積只不過有幾寸,然而在咫尺寬的山路上行走,一定會從山崖上摔下去;從碗口粗細的獨木橋上過河,也往往會淹死在河中,這是為什麼呢?是因為人的腳旁邊沒有餘地的緣故。君子要在社會上立足,也是這個道理。最誠實的話,別人是不會容易相信;最高潔的行為,別人往往會產生懷疑,都是因為這類言論、行動的名聲太好,沒有留餘地造成的。我每當被別人詆毀的時候,就經常以此自責。你們如果能開闢平坦的大道,加寬渡河的浮橋,那麼你們就能如同子路那樣,說話真實可信,勝似諸侯登壇結盟的誓約;如同趙熹那樣,招降對方盤踞的城池,賽過卻敵致勝的將軍。
【原文】
吾見世人,清名登而金貝①入,信譽顯而然諾虧,不知後之矛戟,毀前之幹櫓②也。宓子賤③云:「誠於此者形於彼④。」人之虛實真偽在乎心,無不見乎跡,但察之未熟耳。一為察之所鑑,巧偽不如拙誠,承之以羞大矣。白石讓卿⑤,王莽辭政⑥,當於爾時,自以巧密;後人書之,留傳萬代,可謂骨寒毛豎也。近有大貴,以孝著聲,前後居喪,哀毀⑦逾制,亦足以高於人矣。而嘗於苫塊⑧之中,以巴豆塗臉⑨,遂使成瘡,表哭泣之過。左右童豎,不能掩之,益使外人謂其居處飲食,皆為不信。以一偽喪百誠者,乃貪名不已故也。
【注釋】
①金貝:指貨幣。
②幹櫓(lǔ):指盾牌。
③宓(mì)子賤:春秋末期魯國人,名不齊。孔子學生。曾為單父宰。
④誠於此者形於彼:意思是在這件事上態度誠實,就給另一件事樹立了榜樣。
⑤伯石讓卿:指春秋時鄭國的伯石假意推辭對自己的任命一事。
⑥王莽辭政:指東漢末王莽假意推辭不當大司馬事。
⑦哀毀:居喪時因悲傷過度而損害身體。後常用作居喪盡禮之詞。
⑧苫(shān)塊:「寢苫枕塊」的略稱。古人居父母之喪,以草墊為席,土塊為枕。
⑨巴豆:植物名。因產於巴蜀而形如菽豆,故名。
【譯文】
我看世上有些人,在清白的名聲樹立之後,就把金錢財寶弄來裝入腰包;在信譽顯揚之後,就不再去信守諾言,不知道自己說的話自相矛盾。宓子賤說:「誠於此者形於彼。」人的虛實真偽本於內心,但不能不從他的形跡中顯露出來,只是人們沒有深入考察罷了。一旦通過考察來鑑別,那麼,巧偽的人就不如拙誠的人,他蒙受的羞辱就大了。春秋時代的伯石曾經三次推卻卿的冊封,漢朝的王莽也曾一再辭謝大司馬的任命,在那個時候,他們都自以為事情做得機巧縝密。後人把他倆的言行記載下來,留傳萬代,讓人讀後為之毛骨悚然。最近有位大官,以孝順聞名,在居喪時,他悲傷異常超過了喪禮的要求,其孝心可說是超乎常人了。但他曾經在居喪期間,用巴豆塗抹臉部,從而使臉上長出了瘡疤,以此表示他哭泣得多麼厲害。他身邊的童僕,卻沒有能夠替他遮蓋這件事,事情傳揚出去,更使得外人對他在居處飲食諸方面所表露的孝心,都不相信了。因為一件事情作假而使得一百件誠實的事情也失去別人信任,這就是因為貪求名聲不知滿足的原因啊!
【原文】
有一士族,讀書不過二三百卷,天才鈍拙,而家世殷厚,雅自矜持,多以酒犢珍玩,交諸名士,甘其餌①者,遞共吹噓。朝廷以為文華,亦嘗出境聘②。東萊王韓晉明篤好文學③,疑彼製作,多非機杼④,遂設宴言⑤,面相討試。竟日歡諧,辭人滿席,屬音賦韻,命筆為詩,彼造次⑥即成,了非向韻⑦。眾客各自沉吟,遂無覺者。韓退嘆曰:「果如所量!」韓又嘗問曰:「玉珽⑧杼上終葵首,當作何形?」乃答云:「珽頭曲圜,勢如葵葉⑨耳。」韓既有學,忍笑為吾說之。
【注釋】
①餌:以利誘人。
②聘:舊時國與國之間通問修好。
③韓晉明:北齊人。襲父爵,後改封東萊王。
④機杼(zhù):織布機,用以比喻詩文創作中構思和布局的新巧。
⑤宴言:指宴飲言談。
⑥造次:倉促,急遽。
⑦韻:這裡指文學作品的風格。
⑧玉珽(tǐng):即玉笏,為舊時天子所持的玉制手板。
⑨葵葉:指終葵的葉子。這裡之終葵為草名。
【譯文】
有位士家的子弟,讀的書不過二三百卷,又天性遲鈍笨拙,但他家世殷實富有,很有些驕矜自負。他時常拿出美酒、牛肉及珍貴的玩賞物來利誘結交名士,凡是得到他好處的人,就爭相吹捧他。朝廷也認為他才華過人,曾經派他作為使節出國訪問。東萊王韓晉明,十分愛好文學,懷疑這位士族寫的東西大都不是出自他自己的命意構思,就設宴同他交談,打算當面試試他。宴會那天,氣氛歡樂和諧,文人才子們聚集一堂,大家揮毫弄墨,賦詩唱和。這位士族也是拿起筆來一揮而就,但那詩歌卻完全不是過去的風格韻味。眾賓客都各自在專心地低聲吟味,就沒有一個發現這篇詩歌有什麼異常的。韓晉明退席後感嘆道:「果然如我猜想的那樣!」韓晉明又曾經問他說:「玉珽杼上終葵首,那應該是什麼樣子?」他卻回答說:「玉珽的頭部彎曲圓轉,那樣子就像葵葉一樣。」韓晉明是有學問的人,忍著笑對我說了這件事。
【原文】
指點子弟文章,以為聲價,大弊事也。一則不可常繼,終露其情;二則學者有憑,益不精勵。
【譯文】
幫助子弟修改潤飾文章,以此抬高他們的聲名,這是特別糟糕的事。一則因為你不可能持續不斷地替他們修改潤飾文章,終歸有露出真情的時候;二則因為初學者一見有了依靠,就越發不去努力勤奮鑽研了。
【原文】
鄴下有一少年,出為襄國①令,頗為勉篤。公事經懷②,每加撫恤,以求聲譽。凡遣兵役,握手送離,或齎③梨棗餅餌,人人贈別,云:「上命相煩,情所不忍;道路饑渴,以此見思。」民庶稱之,不容於口。及遷為泗州別駕④,此費日廣,不可常周,一有偽情,觸塗難繼,功績遂損敗矣。
【注釋】
①襄國:舊縣名。公元前206年,項羽改信都縣置,以趙襄子諡為名。
②經懷:經心。
③齎(jī):以物送人。
④別駕:官名。漢置別駕從事史,為刺史的佐吏,刺史巡視轄境時,別駕乘驛車隨行,故名。
【譯文】
鄴下有一位年輕人,外放任襄國縣令,他非常勤勉踏實,辦公事盡心盡意,對下屬體恤愛護,心願以此博取好名聲。凡碰上派遣本地男丁去服兵役,他都要親自前去握手送別,又向服役的人贈送梨子、棗子、餅乾等食品,並對每個人發表臨別贈言說:「上級的命令,有勞各位了,心中實在不忍心。你們路上饑渴,特備這點薄禮略表思念之情。」百姓們因此都很稱頌他,對他讚不絕口。等到他升任泗州別駕,這類費用就一天多似一天,他不可能事事都做得面面俱到,一旦表現出虛情假意,就處處難以繼續下去,過去建樹的功業、勞績也就隨之被抹殺了。
【原文】
或問曰:「夫神滅形消,遺聲餘價,亦猶蟬殼蛇皮,獸迒①鳥跡耳,何預於死者,而聖人以為名教②乎?」對曰:「勸也,勸其立名,則獲其實。且勸一伯夷③,而千萬人立清風矣;勸一季札④,而千萬人立仁風矣;勸一柳下惠⑤,而千萬人立貞風矣;勸一史魚⑥,而千萬人立直風矣。故聖人慾其魚鱗鳳翼,雜沓參差⑦,不絕於世,豈不弘哉?四海悠悠,皆慕名者,蓋因其情而致其善耳。抑又論之,祖考⑧之嘉名美譽,亦子孫之冕服⑨牆宇也,自古及今,獲其庇蔭者亦眾矣。夫修善立名者,亦猶築室樹果,生則獲其利,死則遺其澤。世之汲汲⑩者,不達此意,若其與魂爽俱升,松柏偕茂者,惑矣哉!」
【注釋】
①迒(háng):獸跡。
②名教:指以正定名分為主的封建禮教。
③伯夷:商末孤竹君長子。
④季札:又稱公子札。春秋時吳國貴族。多次推讓君位。
⑤柳下惠:即展禽。春秋時魯國大夫。展氏,名獲,字禽。食邑在柳下,諡惠。
⑥史魚:一作史盪。春秋時衛國大夫,以正直敢諫著名。
⑦故聖人慾其魚鱗鳳翼,雜沓參差:意思是聖人希望天下之民,不論其天資稟賦的差異,都紛紛起而仿效伯夷諸人。魚鱗,魚的鱗片。此處形容密集相從。雜沓,眾多雜亂貌。參差,不齊貌。
⑧祖考:祖先。生曰父,死曰考。
⑨冕服:舊時統治者舉行吉禮時所用的禮服。
⑩汲汲:心情急切的樣子。
魂爽:即魂魄。
【譯文】
有人問道:「一個人的靈魂湮滅,形體消失之後,他遺留在世上的名聲,也就像如同蟬蛻下的殼,蛇蛻掉的皮以及鳥獸留下的足跡一樣了,那名聲與死者有什麼關係,而聖人要把它作為教化的內容來對待呢?」我回答他說:「那是為了勉勵大家啊,勉勵一個人去樹立好的名聲,就能夠指望他的實際行動可以與名聲相符。況且我們勉勵人們向伯夷學習,成千上萬的人就能夠樹立起清白的風氣了;勉勵人們向季札學習,成千上萬的人就能夠樹立起仁愛的風氣了;勉勵人們向柳下惠學習,成千上萬的人就能夠樹立起堅貞的風氣了;勉勵人們向史魚學習,成千上萬的人就可以樹立起剛直的風氣了。因此聖人希望世上芸芸眾生,不論其天資稟賦的差異,都紛紛起而仿效伯夷等人,使這種風氣連綿不絕,這難道不是一件大事嗎?這世界上眾多的普通百姓,都是愛慕名聲的,應該根據他們的這種感情而引導他們達到美好的境界。或許還可以這樣說:祖父輩的美好名聲和榮譽,也如同是子孫們的禮冠服飾和高牆大廈,從古到今,得到它的庇蔭的人也夠多了。那些廣修善事以樹立名聲的人,就如同是建築房屋栽種果樹,活著時能得到好處,死後也可把恩澤施及子孫。那些急急忙忙只知道追逐實利的人,就不懂得這個道理。他們死後,如果他們的名聲能夠與魂魄一道升天,能夠同松柏一樣長青不衰的話,那就是怪事了!」
【評析】
《名實》篇主要講的是名不副實的問題。古代哲學家們曾經有過名與實的關係的討論,也就是探討事物的名稱與客觀實在關係的問題。顏之推在這裡討論的是現實生活中的一些相關的問題。他認為好的名聲是由自己的「德藝周厚」、「修身慎行」而得來的,這是名副其實的好;而那些沽名釣譽者以不正當手段獲取的虛名,是名不副實的,而且虛假的東西終歸要敗露的。
卷四 涉務第十一
【原文】
士君子之處世,貴能有益於物耳,不徒高談虛論,左琴右書①,以費人君祿位也。國之用材,大較不過六事:一則朝廷之臣,取其鑑達治體②,經綸③博雅;二則文史之臣,取其著述憲章,不忘前古;三則軍旅之臣,取其斷絕有謀,強幹習事④;四則藩屏⑤之臣,取其明廉⑥風俗,清白愛民;五則使命之臣,取其識變從宜,不辱君命;六則興造之臣,取其程功⑦節費,開略⑧有術,此則皆勤學守行⑨者所能辨也。人性有長短,豈責⑩具美於六塗哉?但當皆曉指趣,能守一職,便無愧耳。
【注釋】
①左琴右書:彈琴讀書。
②治體:指治理國家的體制、法度。
③經綸:此指處理國家大事。
④強幹習事:精明強幹,熟悉事物。
⑤藩屏:藩籬屏蔽,比喻藩國。
⑥明練:明白清楚。
⑦程功:計算、考核工程的進度。
⑧開略:思路開闊。
⑨守行:品行端正,保持好的品行。
⑩責:強求。
【譯文】
君子立身處世,貴在能夠對旁人有益處,不能光是高談闊論,彈琴讀書,以此耗費君主的俸祿官爵。國家使用的人才,大概不外六種:一是朝廷之臣,為他們能通曉政治法度,規劃處理國家大事,學問廣博,品德高尚;二是文史之臣,為他們能撰述典章,闡釋彰明前人治亂興革之由,使今人不忘前代的經驗教訓;三是軍旅之臣,為他們能多謀善斷,強悍幹練,熟悉戰陣之事;四是藩屏之臣,為他們能通曉當地民風民俗,為政清廉,愛護百姓;五是使命之臣,為他們能洞察情況變化,擇善而從,不辜負國君交付的外交使命;六是興造之臣,為他們能計量功效,節約費用,開創籌劃很有辦法。以上種種,都是勤於學習、保持操行的人所能辦到的。人的資質各有高下,哪能強求一個人把以上「六事」都辦得盡善盡美呢?只不過人人都應該明白其要旨,能夠在某個職位上儘自己的責任,也就可以無愧於心了。
【原文】
吾見世中文學之士,品藻①古今,若指諸掌②,及有試用,多無所堪。居承平之世,不知有喪亂之禍;處廟堂③之下,不知有戰陳④之急;保俸祿之資,不知有耕稼之苦;肆⑤吏民之上,不知有勞役之勤,故難可以應世經務也。晉朝南渡⑥,優借士族;故江南冠帶⑦,有才幹者,擢為令⑧僕已下尚書郎中書舍人已上,典章機要。其餘文義之士,多迂誕浮華,不涉世務;纖微過失,又惜行捶楚,所以處於清高,蓋護其短也。至於臺閣令史⑨,主書監帥⑩,諸王籤省,並曉習吏用,濟辦時須,縱有小人之態,皆可鞭杖肅督,故多見委使,蓋用其長也。人每不自量,舉世怨梁武帝父子愛小人而疏士大丈,此亦眼不能見其睫耳。
【注釋】
①品藻:鑑定等級。
②若指諸掌:像指示掌中之物一樣,比喻事理淺近易明。
③廟堂:宗廟明堂,舊時帝王議事之處,故也指朝廷。
④戰陣:作戰的陣法。陳,「陣」的本字。
⑤肆:踞。
⑥晉朝南渡:指西晉被滅後,晉元帝於建武元年(317)南渡,在建康立東晉事。
⑦冠帶:官吏或士大夫的代稱,以其戴冠束帶,因得稱。
⑧令:即尚書令,為尚書省的長官。
⑨臺閣:指尚書省。令史:尚書省屬下的官員。
⑩主書:尚書省屬下官員。監帥:監督軍務的官員。
省:指省事、尚書省屬官。
梁武帝父子:指南朝梁的君主梁武帝蕭衍和他的兒子梁簡文帝蕭綱、梁元帝蕭繹。
【譯文】
我看世上那些弄文學的書生,品評古今,倒像是指點掌中之物一般明白,等到要用他們去幹一些實事,卻大都不能勝任了。他們生活在社會安定的時代,不知道會有喪國亂民的災禍;在朝中做官,不懂得戰爭攻伐的急迫;有可靠的俸祿收入,不了解耕種莊稼的辛苦;高踞於吏民之上,不明白勞役的艱辛,因此難得用他們去順應時世,處理公務。晉朝南渡後,朝廷優待士族,因此江南的官吏,凡有才幹的,都提拔他們擔任尚書令、尚書僕射以下,尚書郎、中書舍人以上的官職,讓他們掌管機要大事,剩下那些空談文章的書生,大都迂闊傲慢、華而不實,不接觸實際事務;縱然有一些小小過失,也不好對他們施加杖責,因此只能給他們名聲清高的職位,以此來掩飾他們的弱點。至於尚書省的令史、主書、監帥,諸王身邊的籤帥、省事,擔任這類職務的都是熟悉官吏事務、能夠履行職責的人,其中有些人縱有不良表現,都可施以鞭打杖擊的處罰,嚴加監督,所以這些人多被任用,大略是用其所長吧。人往往不知自量,當時大家都埋怨梁武帝父子親近小人而疏遠士大夫,這也就好比自己的眼珠子看不見自己的眼睫毛一樣,是沒有自知之明的表現。
【原文】
梁世士大夫,皆尚褒衣博帶①,大冠高履②,出則車輿,入則扶侍,郊郭之內,無乘馬者。周弘正③為宣城王所愛,給一果下馬④,常服御之,舉朝以為放達⑤。至乃尚書郎乘馬,則糾劾之。及侯景之亂⑥,膚脆骨柔,不堪行步,體羸氣弱,不耐寒暑,坐死倉猝者,往往而然。建康⑦令王復性既儒雅,未嘗乘騎,見馬嘶噴陸梁⑧,莫不震懾,乃謂人曰:「正是虎,何故名為馬乎?」其風俗至此。
【注釋】
①褒衣博帶:寬大的袍子和衣帶。
②高履:即高齒屐。
③周弘正:字思行,南朝學者,在梁、陳都做過官。
④果下馬:在當時視為珍品的一種小馬,只有三尺高,能在果樹下行走,故名。
⑤放達:放縱不拘禮法。
⑥侯景之亂:梁武帝太清二年(548)北朝降將侯景叛亂,攻破建康,梁武帝被困而死。
⑦建康:即今南京。本名金陵,吳為建業,晉避愍帝諱,故改為建康。
⑧陸梁:跳躍。
【譯文】
梁朝的士大夫,都愛好寬袍大帶、大帽高履,外出乘坐車輿,回家憑靠童僕服侍,在城郊以內,就沒見有哪個士大夫騎馬的。周弘正這人被宣城王寵愛,得到一匹果下馬,經常騎著它外出,滿朝官員都認為他甚是放縱。至於像尚書郎這樣的官員騎馬,就會被人檢舉彈劾。到侯景之亂發生時,這些士大夫肌膚脆弱、筋骨柔嫩,受不了步行;身體瘦弱、氣血不足,耐不得寒暑,在倉猝變亂中坐以待斃的,往往就是這些人。建康令王復,性格既溫文爾雅,又從未騎過馬,一看到馬嘶叫騰躍,總是感到震驚害怕,對別人說:「這正是老虎,為什麼要把它稱作馬呢?」那時的風氣竟到了這種地步。
【原文】
古人慾知稼穡①之艱難,斯蓋貴谷務本②之道也。夫食為民天,民非食不生矣,三日不粒③,父子不能相存④。耕種之,盭⑤紂之,刈獲之,載積之,打拂之,簸揚之,凡幾涉手,而入倉埔,安可輕農事而貴末業哉?江南朝士,因晉中興⑥,南渡江,卒為羈旅,至今八九世,未有力田,悉資俸祿而食耳。假令有者,皆信⑦僮僕為之,未嘗目光起一盳⑧土,耕一株苗;不知幾月當下,幾月當收,安識世間餘物乎?故治官則不了,營家則不辦⑨,皆優閒之過也。
【注釋】
①稼穡:指農事。
②本:與下文之「末業」相對,本指農業,末指商業。
③粒:以穀米為食。
④存:想念、省問。
⑤盭(lì):同「薅」,除草。
⑥中興:西晉亡後,東晉又建國於江南,故稱中興。
⑦信:依靠。
⑧盳(máng):耕地時一耦所翻起的土。
⑨辦:治理。
【譯文】
古人打算了解農事的艱難,這大約體現了重視糧食、以農為本的思想。吃飯是民生第一件大事,老百姓沒有糧食就不會生存,三天不吃飯,恐怕父子之間也顧不得互相問候了。種一季莊稼,需要耕地、播種、除草、鬆土、收割、運載、脫粒、簸揚,經過多次工序,糧食才能夠入倉,怎麼可以輕視農業而看重商業呢?江南朝廷的士大夫們,是因為晉朝的中興,渡江南來,最後客居異鄉的,到如今已過了八九代了,還從來沒有下力氣種過田,全靠俸祿生活。即使有點田地的,都是靠童僕們耕種,自己從沒有親眼看見翻一尺土,薅一株苗;不知道什麼時候該播種,什麼時候該收割,這樣哪能懂得社會上的其他事務呢?因此他們做官不明吏道,理家不會經營,這都是生活悠閒造成的過錯啊。
【評析】
《涉務》篇敘述了要專心致力於事務,就是要辦實事的意思。南朝的後期,門閥制度在南方已日趨沒落,士族子弟幾乎都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沒有幾個能辦實事的,因此朝廷不得不借庶族寒士來處理事務。士族出身的顏之推,對此看在眼裡,急在心裡,並對不辦實事、形同廢物的士族子弟進行了譴責。他旗幟鮮明地提出了士大夫處世要有益於社會的觀點,主張拋棄清高,求真務實,只有如此,於國於己才有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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