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手記
今年一月,微課堂組織一幹專業照明人在蘇州舉辦微沙龍的時候,曾對蘇州五光十色的夜景展開過小調查和專題討論,結果很有趣,毫不節制,濫用顏色的方式在專業人眼中果然被不屑和嫌棄的「照明設計」,在蘇州市民眼中卻好評如潮,甚至引以為豪,這點讓我們陷入沉思:城市是為誰服務的?設計城市者們應該怎樣思考專業審美、權力審美和大眾審美的平衡?
圖:城市還是景區,蘇州的夜景都妖嬈得無以復加讓人不忍直視,但市民很愛。
所以,別以為這文章看似與照明沒搭上半拉子關係,還記得郝洛西老師說過嗎?城市的夜景燈光不是設計出來的,而是城市的居民不斷的生活迭代軌跡演變而來的,城市的建築、光與文化,任何時候,都是值得照明人上下求索的命題。
對城市裡的每一棟建築,大家都可能喜歡或不喜歡。特別是位於重要地區的建築,一旦建造出來,會引來各種評論。能否接受某一棟建築,這與人們的文化觀念密切相關。
韓國建築師承孝相寫有一本書《改變世界的建築》。建築能改變世界嗎?實際上,建築對國家各方面的影響都是重大的。有的國家,你可能想像不出是什麼樣子,建築的樣子時常先留在了心中。
比如,沒去過澳大利亞的人,大概已經知道雪梨歌劇院;沒去過法國,卻知道艾菲爾鐵塔。可以說,建築可以是一個城市甚至一個國家的象徵。
現代城市追求什麼?
現在,中國的很多城市是趨同的,缺乏自己的特色。在上海,像白宮的房子至少有三個;像美國國會山的建築,全國各地可見。這不禁讓人問,我們自己的創造性去哪裡了?
再看看我們的建築,很多隻注意外觀,奇形怪狀,還有一些復古的東西。這種建築晚上看著會有些害怕。比如,在上海,象徵國際大都市未來發展的陸家嘴中央商務區,卻有一棟仿18世紀古典主義的建築,立面用了上千根希臘柱子,卻加上了羅馬穹頂。
圖:上海陸家嘴一棟復古建築。
還有的建築,是放棄了自己的選擇。上海某大學松江校區,其英語系的樓仿照劍橋;行政辦公樓仿法式;俄語系的樓就配洋蔥頭的蓋;最奇怪的是學生活動中心,「拼貼」了義大利兩種完全不同風格的建築;整個校園的建築風格似乎是一個脫離了現實文化環境的「洋雜燴」。
有的直接把房子視作商品。上海的一個別墅區,請建築師設計了55棟建築,你要義大利式,就裝修成佛羅倫斯風格,你要英國的,就裝修成維多利亞式。建築本來好好的,這樣一弄,就完全變成一件商品,跟以前獨立洋房的品質沒法比。
甚至,新造的建築就是一種退步。
華裔建築師貝聿銘設計的香山飯店,採用了江南民居白牆灰瓦的主色調,依據山勢,建成高低錯落的四合院形式,想把中國傳統的風格與現代建築很好地結合起來。
不管別人怎麼批評,我認為它是一種探索。但現在,這座建築在衰落。因為它坐落在香山公園內,要買門票才能進去。後來,在園外又造了一個酒店,兩處一比,前後相差不過十多年,明顯可見,新造的建築卻在倒退。這與我們當下的城市文化是有關的。
現在我國城市多向一種方式看齊:造高樓,混凝土森林。這很可怕。我國已進入高層建築時代,據世邦魏理仕的報告稱,截至2014年6月,全球126座在建的300米以上超高層建築中,中國佔了79棟,所佔比例高達六成。世界20幢最高建築,其中11幢在亞洲,9幢在中國。目前,上海的摩天大樓數量超過了紐約,到2016年,全國不少二三線城市都將出現超高層建築。
城市天際線正被不斷拔高,很多人的觀念卻沒有跟上。杜拜造出了世界上最高、828米的哈利法塔,我國某城市也要造「天空之城」,高度就要838米,來超過它。我倒想要提問:既然「天空之城」稱作「城」,建造者有沒有思考它該發揮什麼功能,會給這個城市帶來什麼問題?高層建築可不是隨便玩的!
其實,建築和城市是共生的關係。建築為城市創造場所、界面和環境,城市也為建築提供物質環境和文化環境。
比如,在羅馬三大古蹟之一的萬神殿附近,有一個很不起眼的麥當勞標誌,立在一盞小小的燈下,在那個環境裡,廣告都不敢張揚,麥當勞也是弱勢。但在中國,常見麥當勞的招牌出現在最顯眼的路口,甚至在北京天安門的軸線上,還豎過一塊麥當勞的招牌。這說明,麥當勞在中國是強勢的。
圖:羅馬萬神殿附近的麥當勞 北京奧林匹克公園附近的麥當勞。
「讓我看看你的城市,就能說出這個城市的居民在文化上追求的是什麼?」 這是美國建築師伊羅•沙裡寧的話。其實,如果到巴黎,一下飛機,在機場沿途,就可以看到印象派的畫、法國的雕塑等。
而在我們的機場,一路看過去,多是房地產廣告。甚至某個城市,赤裸裸做了一個100元人民幣的雕塑,彰顯對金錢和消費的崇拜。而在義大利米蘭,經濟危機之後的2010年,在米蘭證券交易所前面,樹了一個中指雕塑,大膽說NO,以代表對金融影響世界的一種抗議。
圖:米蘭證券交易所前的雕塑。
這樣的城市意象,讓人思考,我們城市是怎麼發展而來的,追求的到底是什麼。
回溯城市與建築
在古希臘城邦時代,亞里斯多德最早提出了對城市的一種理想:由於經濟發展狀況制約,野蠻人群只能滿足簡單的生存,而城市的形成使人們能進行良好、正確的生活。城市開啟了人類藏匿在蠻荒時代的所有更高潛能,人類精神的需要只能由城市滿足。而且「人們聚集到城市,他們之所以聚集到城市,是為了過美好的生活。」
中國城市有六千多年的悠久歷史。有2700年歷史的平遙,是我國還保留有完整城牆的四座古老城市之一,現已成為世界文化遺產。
圖:山西平遙古城。
在中世紀,義大利的城邦留下了建築、舞蹈、書籍等豐富的文化遺產。至今義大利人對歷史城市非常尊重,不去觸動它,改造也只在立面進行,比如中部城市盧卡,它的城牆非常完整,現在化作林蔭道,依然可用來散步、騎行,變成對新生活的一種推崇。
圖:義大利盧卡16世紀老城牆。
15世紀到18世紀,以凡爾賽城為典型的城市發展道路,是從地域性走向集中性,從普遍性發展到同質化,其設計思想甚至影響到二十世紀的城市與城市文明。現代城市所走的道路,是從大都市到暴政都市。
圖:法國畫家皮埃爾•巴特爾1668年畫的凡爾賽宮。
其實,城市發展的前提,不僅是共同的語言,還要有良好的管理。16世紀荷蘭畫家彼得•勃魯蓋爾的作品《巴比倫通天塔》,以及俄國畫家勃留洛夫19世紀畫的《龐貝城的末日》,分別做了一種隱喻。正如德國作家託馬斯•曼所說:「一旦城市不再是藝術和秩序的象徵物時,城市就會發揮一種完全相反的作用,它會使得社會解體、碎片化的實況更為泛化。」
本質上,建築也是城市文化的核心之一,併集中表現了城市的價值取向和文化背景。造什麼建築,與人的嚮往有關,建築也代表人的信仰選擇。比如,佛羅倫斯在造大教堂之前,削掉了曾作為中世紀家族地位象徵的三百座高塔,沒有其他高層建築高過教堂。
圖:佛羅倫斯大教堂。
如芬蘭建築理論家尤哈尼•帕拉斯馬指出,「建築是對世界現實和人類生存的一種表達」。
到了20世紀,1922年,瑞士建築師勒•柯布西耶提出設想,在巴黎全部建高層建築,讓歷史的遺蹟都留在地面,在空中做平臺,把高層建築聯繫起來。這種理想激勵了很多人,以為未來就應該是這樣子的。
圖:1926年時人們對未來城市的設想。
早在1939年紐約世博會,就有人提出設想,城市裡該有高速公路,汽車以100碼的速度穿過城市。現在,這在我國各大城市都成為了現實,特別是在北京、上海這樣的大城市,布滿了充滿車流的高架路。殊不知,高架路是對城市的一種分割,把人與人的關係、空間與空間之間都割裂了。比如,在美國有些城市,即便人住在超市旁邊,還是得依賴汽車去超市,因為空間是各自分裂的。
過去,義大利城市用黑白來標示城市肌理,對建築用黑的填塗,而廣場、道路等空地方則留白,結果發現,很多城市是黑白對半。那些黑少白多的地方,是反空間的,對人也很不親切。像瑞典的現代城市西弗洛隆達,走得更極端,它的空間並未完整塑造,你向前走了幾個小時,都搞不清楚自己是在城市裡還是在城市外。
前幾年,我看到太原南部新城的一個規劃圖,外國建築師把建築設計得很雄偉,其方案最終被選定。但是,外國人根本不了解這個城市缺水的嚴峻性,試想建築建成之後,裡面的人沒有水,怎麼生活?還有新疆,有的城市規劃為追求美化,建了大面積的水池,但這都沒有用,新疆地區蒸發量遠大於降水量,水都會被蒸發掉!出現這類問題,需要反思我們的文化。
所有這些建築,正印證了英國評論家約翰•羅斯金的觀點:「愚蠢者用愚鈍的方式建造,智者敏銳地建造。善良的人建造美麗的建築,而邪惡的人建造卑劣的建築。」
人造城 城塑人
英國前首相邱吉爾曾說「人造了建築,然後建築也塑造人」我將之擴大來說:「人建造了城市,然後城市也塑造人。」一個城市,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如果這一方人按照自身的文化和理想建設城市,那麼理想和想像越豐富,城市就會越不一樣,所以說,城市的趨同,其實是缺乏理想的表現。
如果城市是人們創作的世界,那麼這個城市就是今後我們註定要生活其中的世界。創造一個城市不是為了看,而是為了自己的生活,也為了子孫後代的生活。所以,人類在間接地、沒有清楚地意識到自身工作性質的情況下,就已在構造世界的過程之中了,在這過程中也重塑了自己。
2010年上海世博會舉辦期間,聯合國人居組織1996年的《伊斯坦堡宣言》裡的這一句常被引用:「我們的城市必須成為人類能夠過上有尊嚴的、身體健康、安全、幸福和充滿希望的美滿生活的地方。」
這就是我們現代城市的願望。我更進一步地想,城市建設應該是大眾宜居的,而不只是適合精英的。因為對社會上層來說,所有的城市都可以宜居,甚至貧民窟的毗鄰就是富人聚集區,比如印度孟買的貧民窟、巴西的巴比倫裡亞貧民窟。而城市,應該是讓所有的人都過上「有尊嚴」的生活。
早在《城市文化》一書中,美國城市理論家劉易斯•芒福特就指明:「城市就是人類社會權力和歷史文化所形成的一種最大限度的匯聚,在城市這種地方,人類生活散射出來的一條條互不相同的光束,以及它所煥發出來的光彩,都會在這裡匯集聚焦,最終凝聚成人類社會的效能和實際意義。」
城市既是解決人類共同生活的一種物質手段,同時又是記述人類這種共同生活方式和這種有利環境條件下產生的一致性的象徵符號。如同人類所創造的語言本身一樣,城市也是人類最了不起的藝術創造。
當然,城市也面臨汙染嚴重、交通擁堵等問題。時代在變化,但人可以選擇更好的方式應對城市問題。我國曾嚮往在工業革命時冒著滾滾黑煙的煙囪,蘇聯的歌曲也一度歌頌那種高高的煙囪插入雲霄的景象。但現在重環保,就沒有人這麼說了,如杭州等城市,在大量做綠化,保留溼地,以提升環境品質。
還有韓國首爾的清溪川,也曾是臭水溝,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底被填掉,改造成一條十幾公裡長的高架路。李明博任首爾市長時,斥巨資把高架路全部拆掉,2005年完成河道復原,市民又重新享有怡人的生態環境。
圖:韓國首爾清溪川。
地標性建築與文化
城市必須珍視建築的品質及其環境。歷史上,常有人傾全城甚至舉國之力建造重要的地標性建築,地標性建築也成為政府、企業和機構的標誌。德國漢堡是世界最大的航運中心、歐洲最富裕的城市。2007年,漢堡要把易北河邊的一座大型碼頭倉庫上,改建成一個音樂廳,造價從市政廳的預算7700萬英鎊不斷提高,現在已增加到了5.75億英鎊,預計它最終的成本將高達8億英鎊,但它建成之後,將成為歐洲一大文化中心。
圖:德國漢堡易北河音樂廳。
優秀的地標性建築,具有創意的、超越時尚的建築,激發並影響城市的空間體驗,能為城市樹立一個成功的價值參照。比如,西班牙古根海姆博物館所在的城市畢爾巴鄂,原來是一個冶金工業基地,該城市在1950年代發展起來,1975年以後因製造業危機進入衰落。1993年至1997年,政府傾力造出古根海姆博物館,最終讓這個之前沒什麼人來過夜的古老城市,每年吸引一百多萬遊客前來觀光逗留。博物館給整個城市帶來了活力,也成為城市的一大文化地標。
圖:西班牙古根海姆博物館。
地標性建築並非雞立鶴群,而是與環境融合的建築,是具有城市綜合功能的關鍵性建築,對城市的發展起重要作用。比如,挪威首都奧斯陸,2004年至2008年在港口一塊空地上造了一個歌劇院,建築師羅伯特•格林伍是挪威人,最了解自己國家的文化,這個國家一年裡大半時間都是白雪皚皚,他就以白色石頭作表層,如地毯般一直覆蓋到屋面,使整棟歌劇院像一座白色的平臺從大海中升起,與自然完美相融。
圖:奧斯陸歌劇院。
還有中國臺灣宜蘭縣的蘭陽博物館,它立在水濱,像石頭一樣長出來。這樣的建築和建築文化你只能在此地欣賞和體會。建築與環境的協調,也是當地文化的一個象徵。
圖:臺灣宜蘭博物館。
還有日本東京中城,代表了另一種文化。2007年在寸土寸金的東京營造中城時,竟拿出40%的規劃土地,打造出檜町公園、中城庭園、草坪廣場等近5公頃的綠地,栽植了上千種樹,作為綠意盎然的開放空間。相比在我國還停留在利用所有的土地算容積率以獲得最大的收益時,日本已提升了建築品質。
圖:東京中城庭園。
「由於不同城市之間在地區和全球範圍內的高速競爭,建造標誌性建築已經成為一座重要城市的當務之急,」 西班牙建築師和規劃師胡安•布斯蓋茲已經看到這一點。
在中國,地標性建築更是不少城市、不少新建築孜孜以求的目標。城市相互競高、競大,爭相舉辦國際設計招標,引進外國建築師,借外國建築師的名望和建築,為自身增添光彩,或徑直克隆,打造山寨版建築,將創造變成製造,設計變成抄襲,目的就是造地標性建築。這背後顯示的也是一種文化,代表每一棟建築尋求標誌性、以自我為中心的一種文化觀念。
文化是城市創新的基因
近些年,上海有80多個創意中心,卻有「去創意化」的現象。以1933老場坊為例,過去是宰牲場,後改造成一個創意中心,2011年開放時,擠滿了設計公司,幾年下來到現在,設計單位一個都沒留下,連原先一家免租金的書店,也無法呆下去,大多店面都變成了餐飲等從事各種商業經營的場所。
圖:由宰牲場改造而來的1933創意園。
平常,我們頻換手機,殊不知這背後是商業利益的驅動。拼命鼓動購物、全民物質化的現象已非常嚴重。出現這樣的結果,是因為大家重經濟的發展,而輕視文化,致使文化的內容越來越少。法國人麥克•阿塔利在《21世紀詞典》裡如此警示:「文化是創造活動最重要的載體,也是全面物質化最後的一道屏障。」 這些問題,只有靠文化來引導。
在頻談創新一詞時,如果不懂文化,怎麼來創造出新?而真正的文化,才是創新的源泉。文化發展,不僅需要手段的便利、環境的開放,還要注重新生事物的出現。同時,應該無差別地讓所有的人都能接觸文化,某一人群即使文化程度不高,但通過學習可以提高。還應包容文化的多元化,讓文化「culture」這一本不可數的名詞變成可數的名詞,在多種文化中,促進交流。
對創新型城市來說,文化是發展的動力,也是經濟的組成部分。建設創新型城市,先要倡導一種學習型環境。在歐洲地鐵裡,大家多靜靜地讀書看報,而我們的公共運輸空間,到處可見電視、屏幕、廣播等發生聲音、視覺的噪擾,讓城市非常浮躁,人靜不下來心來做事。
圖:德國地鐵裡安靜看書的人。
受過良好教育的公眾,對可持續發展非常重要,所有影響環境的行為最終來自個人,每個人的發展才是追求的目標。創新型城市應促進人的創造力。而高品質的創造跟愉悅的環境有關,如果周邊都在發揮創意,你也會被激發。
創新型城市,要有良好的市政設施,不止硬體配備要有效管理,政府機構、管理人員也要具有創新精神。世界永遠處於不可避免的變幻之中,連續的歷史和永恆的文化,才使得我們能應對好城市的創新或衰退,更認識到發展自身文化的價值。不然,我們不知身處何處,就很難知道我們將去何方。
原文來源:澎湃新聞網,2014-12-27。蔣曉娟依據10月22日鄭時齡院士在同濟大學同舟講壇的講座整理,本文內容經講者審訂。版權屬於原作者所有。
【版權資訊】本文來源於營造學社,由照明微課堂編輯整理,轉載請註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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