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敦化先生的生年,藝苑多以1901年為信從。但在數年前我讀到先生1987年1月所填《南京印社社員登記表》中,出生時間卻為「1902年1月2日」,當時頗為詫異,即用心記下。這個疑問直至近來又讀到先生的1957年2月《江蘇省工會會員證》,上面所填出生日期為「1901年11月23日」後,才頓覺釋然。檢清光緒二十七年辛丑十一月二十三日,即公元1902年1月2日。
因撰此文特向其哲嗣王亞平求證,王敦化先生具體故世時間時,又讀到先生1986年所領取使用的身份證,其上出生記錄也為「1902年1月2日」。兩證相合,遂可定論。
綜上可知,王敦化先生1902年1月2日出生,1991年8月15日去世。
餘家世居山東省臨沂縣南鄉李家莊鎮,莊南距郯城七十裡,北距臨沂縣城四十五裡,東距青口一百八十裡,西距嶧縣城一百八十裡。緯度近北緯三十六度偏南,經度在東經一百一十八、九度之間。沂河自北經村莊西而南流,隔河與西岸之小沙溝村相對峙,兩岸皆為黃沙。岸上多植果樹、楊柳,春去秋來紅黃相續,入夏則綠蔭蔽天,蟬聲無已。桃杏梨棗,果產豐富;瓜果食之不盡,風景宜人,應接不暇。所謂「楊柳岸,曉風殘月」之情景,兩岸皆可當之。
這一段記載於便條上的王敦化遺存文字,承載了先生暮年對故鄉的無限眷念。而「沂河東畔人家」則是敦化先生經常鐫刻的印章內容,至今尚能讀到十餘方。其晚年篆刻作品也常以「魯人王敦化」「山東臨沂王熙如」署款。
由上文中可知王敦化先生的出生地,今屬郯城縣「李莊鎮」行政區域。然據1917年《臨沂縣誌》,民國時期的「李家莊鎮」隸屬臨沂縣。在1935年《續修臨沂縣誌》卷二「大學畢業者」名單中,載有「王敦化,男,山東齊魯大學」的記錄。出身貧寒的王敦化走出了沂水東畔的李家莊,這也是他寄居南京後魂牽夢縈的根。
1929—1931年,任唐山豐欒中學、瀋陽文會中學國文教員。
1932—1934年,任膠縣瑞華中學、煙臺益文中學國文教員;煙臺真光女子中學校長。
1935—1941年,任濟南私立齊魯大學國學研究所研究員兼中國文學系副教授。
1942—1948年,任青島聖功女子中學國文教員。
1948—1953年,任南京金陵大學附屬中學、匯文女中語文教員。
1953—1975年,任南京博物院副研究員至榮退。
王敦化先生一生信奉基督教,待人寬和,無論順境逆旅,皆留心學問,自我磨礪。十六歲起捉刀習印,大學期間接觸古玩、文物。與欒調甫、王獻唐、李既陶及董井等人的交往,使其進而熱衷潛心於文獻學、考古學的研究。後以文學學士的身份進入齊魯大學國學研究所。「1937年日本佔領山東後,齊魯大學的大部分工作轉移到了華西地區,但是國學研究所的幾位教員,繼續在濟南教學和發表成果。」這其中就有王敦化先生的身影和成果。
王敦化於1940年8月同期刊行了三部篆刻專科目錄—《古銅印譜書目》《印譜知見傳本書目》和《篆刻參考書傳本書目》,總發行處均為濟南「聚文齋書店」。聚文齋舊主彭輯五,河北冀縣人。王獻唐嘗論其有「濟上書肆林立,多市儈牟利之徒,又不知書。輯五鑑別版刻,冠出群倫,嘗以今之匋(陶)五柳目之」之贊語。然其「約在淪陷時期病卒,留夥友二人,繼續營業,支撐殘局」。由其擔綱王敦化書籍的總發行,想必也有舊情相念之誼可以追溯……三部著目雖同期排版鉛印刊發,但細究下來,成稿當有先後之別。
考《古銅印譜書目》成稿最先,該目專錄史部金石類璽印之屬,所錄印譜目錄合計276條。經對校,僅四種沒有續載於《印譜知見傳本書目》,這其中《錦囊印譜》實為《錦囊印林》的譜名誤載而被刪除。
《錦囊印譜》一卷,汪啟淑藏印,鈐印本。
其餘三種的譜目修正情況比對如下:
《秦漢名人印輯》一卷,吳大澂輯印。光緒甲午印本。
修正為:「《周秦兩漢名人印考》一卷,吳縣吳大澂考印。上虞羅氏景印,一冊本。」
《漢晉印章圖譜》一卷,宋王厚之輯印。佚。
修正析分為互著的兩則:「《印章圖譜》一卷,宋諸暨王厚之集印。即《復齋印譜》,《欣賞編》本。」;「《復齋印譜》一卷,宋諸暨王厚之集印。即《印章圖譜》,《欣賞編》本。」
《銅鼓書堂集古印譜》四卷,查禮輯印。嘉慶鈐印本。
修正為:「《銅鼓書堂藏印》不分卷,宛平查禮藏印。嘉慶鈐印四冊本。」
而在延續採納的譜目中大多有修潤增益之處,試舉三例比對如下:
《古印選》四卷,陳昌鉅輯印。明刊本。
修正為:「《古印選》四卷,明華亭陳鉅昌集印。明刊四冊本。即《古今印選》。」
《傳樸堂藏印精華》五卷,葛氏藏印。鈐印本。
修正為:「《傳樸堂藏印精華》不分卷,葛氏藏印。鈐印十二冊本。」
《邃古齋古印譜》不分卷,田荊園輯印。鈐印本。
修正為:「《邃古齋集印》六卷,濰縣田會聰荊園集印。見《山東通志》。」
凡此說明,《印譜知見傳本書目》是在進一步修潤《古銅印譜書目》基礎上的成果。
《篆刻參考書傳本書目》則成稿最後,是一部印學著述的專目,收入書目140條。其序開宗明義的闡述云:
輯印譜書目畢,復錄篆刻參考用書別為一目……於輯錄《印譜書目》之餘,復錄近世論印集篆之書,與諸家所集甲骨、古金、陶文諸書,有裨治印者以為此目焉。
三部專科目錄,各居專類、綜合、參考諸方面,互為側重而又彼此相倚,反映了王敦化先生對篆刻藝術史和印譜史全面的了解,以及對傳統文獻目錄學的學術掌握。
在我國篆刻藝術史上,最早的印譜專科目錄要推清乾隆五十七年(1791)嘉善何爾塾撰《印評》,其後為1910年上海西泠印社出版的葉銘《印譜目》,1933年的李文裿《冷雪庵知見印譜錄目》、羅福頤《印譜考》,1936年冼玉清《粵東印譜考》,1940年龐士龍《雲齋舊藏善本印譜目憶錄》、王敦化《印譜知見傳本書目》。民國期間對宋元以來印譜資料的匯集編纂蔚然成風。
《印譜知見傳本書目》不同於羅福頤《印譜考》偏於稽古考證專錄古璽印譜類;也不同於冼玉清《粵東印譜考》,集一地之譜而成專目;更不同於龐士龍《雲齋舊藏善本印譜目憶錄》以自藏本為據,形成書志。究其性質有類於葉銘《印譜目》和李文裿《冷雪庵知見印譜錄目》,為一部綜合性著述目錄。
而《印譜知見傳本書目》以合計收入印譜1147則1,匯一時之所極,成績蔚然。所以能嶢然而出其類者,與王敦化所選擇的盡其知見、巨細靡遺、網羅殆盡的編纂方針和資料採編方法有關。從王敦化做出標記出注的279條來看:
首先,匯總各時期已有的專業成果,在《篆刻參考書傳本書目》中列有「目錄」專項,收錄了含自撰兩目外的四部專業目錄:
《古銅印譜舉隅》,日本太田孝太撰。日本印本。
《印譜目》一卷,仁和葉銘撰。西泠印社排印,《葉氏存古叢書》本。
《印譜考》,羅福頤撰。石印本。
《葉氏印譜存目》二卷,仁和葉銘撰。《遁庵印學叢書》本。
這同時也是《知見書目》所據的重要參考數據。此外標註顯示採用諸如《印人傳》《續印人傳》《廣印人傳》等傳記資料也頗豐,零星者如吾丘衍《學古編》、孫光祖《篆印發微》等均有所採。如:
《徐氏印法參同》四十二卷,不詳刻印人名氏。明刊本。見吳江翁大年《印譜考略》。
《抱甕印稿》,長洲袁三俊刻印。見《葉氏存古叢書》本《印譜目》。
《印鼎》三卷,餘採之集印,見《印辨》。《吳尊生印譜》,新安吳道榮刻印。見《印人傳》。
其次,摘錄歷代書目中的點滴,從現存最早的一部私家藏書書目宋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到清官修《四庫全書》,加之黃虞稷《千頃堂書目》、金錫鬯《文瑞樓藏書目》等不一而足。
《集古印格》一卷,宋晁克一集印。見《郡齋書志》《學古編》。即《印格》,一名《圖書譜》。
《寶璽圖式》不分卷,明阮程集玉印。鈐印本二冊本。見《千頃堂書目》。
《印存初集》二卷、《印存元覽》二卷,海陽胡正言曰從刻印。見《四庫全書總目提要》。
《問古齋印譜》四卷,西湖馬翰羽樵刻印。見《文瑞樓書目》。
第三,於文集序跋中披檢,雖艱辛且收穫甚微,亦所不棄。而對地方志書的鉤沉輯錄,則往往可使資料浮現。如:
《嘯雲鐵筆》,嘯雲刻印。《愛吾廬文鈔》,有序文。
《松山堂印譜》,邵陽車鼎賁撰。《湖南通志》。
《小隱齋印存》不分卷,濰縣韓秀岐西周刻印。《山東通志》。
《止石山房印譜》孫廷冕刻印。《安徽通志》。
以上所舉,或已可略見《知見書目》內容之廣泛豐富、博洽多益。而更多的還是並未出注的經眼知見。
在著錄過程中,王敦化對古代傳統著目方式靈活運用,全書雖無分類之舉,但對於如《秦漢印集》《世德堂秦漢印集》。《萬印樓印譜》《十鐘山房印舉》,《阿蒙石藝》《紅杏書屋印稿》等皆「復重互著」分列條目。對《小石山房印譜》之附卷《集名人印刊》《歸去來辭印譜》等則「裁篇別出」,此類手法的運用使得編目更趨縝密。
通閱全目可知限於編例,書中無甚考證文字,間有闕失、舛誤之現象。主要表現在:一、成書排版中偶有植字之誤,如《漆園印型》誤著為《漆圍印型》,《餘清閣印譜》誤著為《餘青閣印譜》,《石癲印草》誤著為《石顛印草》等,以上三譜均經葉為銘《廣印人傳》《葉氏印譜存目》著錄,可證其誤。二、著錄時存在譜名衍訛之誤,如《文秘閣印稿》脫字為《秘閣印譜》,宋侃《古今印章》衍字為《古今印印章》,《董巴胡王會刻印譜》訛為《王董巴胡四家合刻印譜》等。此外,當前人著錄失當,則後者也據以沿誤,如清楊式金《雲渥堂印譜》,從馮承輝的《國朝印識》起到《知見書目》,一直就著為《渥雲堂印譜》,幸有存世譜本,方得校正其誤。三、印譜作者信息的著錄也有可完善之處,如《印確》原譜署名為「當湖邵願雍康庵摹選」,著錄為「平湖鄭雍康庵刻印」;《翦霞館印譜》原譜署名為「婁江張尚禮子謙氏、周柱逸塘氏篆」,著錄為「婁江張尚禮摹印」;《芋香室印譜》《知見書目》著錄為「不著集刻人名氏」,但據現存常州之原譜內容考,作者當為「武進李寶嘉伯元」等。這是都是讀者閱查運用必須注意的問題。
以上種種瑕不掩瑜,王敦化先生直至晚年仍在繼續留意搜集印譜資料,所知如1964年姑蘇王哲言就因其函索,寄贈自藏印譜目錄《槐蔭層暉廬藏印譜目》手稿;約1983年南京市博物館胡舜慶造訪王敦化,在其書齋抄錄了部分新近「擬補書目」,並受其託關注譜目的搜輯。平湖篆刻璽印博物館(籌)近年也入藏有沂風堂遺存之百種印譜實物。凡此足見先生始終心存續修之意願。
「人賴書傳,書賴目傳。」
《知見書目》以其豐富碩大的體量,鶴立於印學目錄達半個世紀,時至今日,研究者仍能從中汲取有用的史料和信息,而為諸多方面的研究取為佐證。
首先,保存了大量佚失印譜文獻。依筆者所知《知見書目》有近150多種,僅見於此的譜目,從而使許多業已「銷聲匿跡」的印譜得以「留檔存案」。例如丁仁《秦漢丁氏印續緒》雖有《秦漢丁氏印緒》傳世,而「續緒」之本卻未見他處著錄。《四印齋印存》的著錄,為臨桂印人王鵬運除《半塘老人鈐印》存世本外,又多了一部著述遺存記錄。閩縣林霔篆刻集輯印譜向以《印商》最為著稱,其他《亦佳山館印錄》《麗則齋印譜》等也有存世和著錄,然惟其《宜雨樓印史》,僅見於《知見書目》。正是王敦化先生的努力搜集才使得如此眾多的印譜文獻得以保留。
第二,提供了佐證稀見存本的文獻著錄。如北京大學圖書館所藏孤本《半聾印存》與譜目對照僅為冊數之差異,但同樣為佚名作者;浙江圖書館所藏稀見《梅雪堂印譜》著錄為駱杓垣篆刻,而《知見書目》則著錄為「駱瑤光刻印」;上海圖書館所藏稀見《可廬印存》著錄為「胡乃堯篆」,《知見書目》著錄為「錢塘胡然刻印」。《知見書目》蘊含的大量信息,無論是卷冊間的不同,還是所署名號的相異,均足可為後來考訂之資,自有獨特價值。
第三,探究校勘印譜往往需要參互考證,方能得其詳情,《知見書目》為今人考索這些印譜的存世與流傳提供了依據。《二樹紫藤花館印選》向有「顧子巨據丁敬、黃易等之佳作所摹刻,周彥威輯」之說,而《知見書目》卻以「杜從庵集印」著錄,未知所指。文登於守緒有《續三十五舉》稿本一卷,現存浙江省圖書館載《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然其篆刻作品集輯《愛南軒史印》,則僅見《知見書目》。徐基德《礪卿印草》雖有傳世,卻因常常以別名《望杏花館印草》之目而著錄,往往為人所忽略。
第四,《知見書目》從一個側面也可反映出印史研究方面資料。齊白石和壽石工所遺存的各式印譜資料豐富,但由「北平印社」編輯出版的《齊白石印存》《壽石工印譜》,至今已難尋覓,同時對民國時期吳迪平所創辦的「北平印社」本身,似也湮沒於歷史塵埃中,如果沒有《知見書目》收入的這兩部作品,我們又如何了解到「北平印社」尚有如此作為?
《知見書目》從目錄學的體例來說,是一部讀書知見專科目錄,所具編輯特點並不明顯,但它對我們從事篆刻印譜史學術研究,卻有極為重要的史料價值。
1954年3月,日本著名漢籍書店文求堂歇業前,特由庫品、家藏甄選舉辦《文求堂展觀書目》專場,所列「和漢書志、書目壹佰種」,其中就有王敦化三部專科書目。由王紹曾主持編撰的《清史稿藝文志拾遺》補充著錄清季古璽、篆刻印譜目錄518種,其中註明採用《知見書目》者就有124種,約佔四分之一強。此二舉足可說明《知見書目》流播的廣泛性和影響力。
主要參考王敦化約1979年所填《南京市文聯書法家協會會員登記表(稿)》及1987年1月所填《南京印社社員登記表》(編號:收17)。
在山東期間與董井、欒調甫的交往,今均有遺存可以追述。與王獻唐、李既陶之交往,參見張起《山東書畫家》,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1994年12月版,第229—300頁。
參見[美]勞泰瑞等《齊魯大學、國學研究和路思義的一生》,載《山東高等教育》,2015年第四期,第62頁。
同時出版尚有《明版書經眼錄》二冊本,書口下署有「齊魯大學國學研究所」字樣。
王獻唐《盤亭小錄跋》,見《雙行精舍書跋輯存(續編)》,濟南:齊魯書社,1986年5月版,第102頁。
張景栻《濟南書肆記》,見《藏書家》第2輯,濟南:齊魯書社,2000年6月版,第31頁。
季崇建《中國古代印譜八百年集成》,成文於1989年3月,收錄印譜1314種。載《修綆汲古錄——季崇建美術考古論集》,上海: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2004年10月版,第187—258頁。
參見《海外中華古籍書志書目叢刊·文求堂書目》,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5年3月版。第十六冊,第253頁。
參見王紹曾主編《清史稿藝文志拾遺》,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9月版。
《篆刻小叢書:治印談叢》 22元,作者:潘公凱
《篆刻小叢書:篆刻針度》 25元,作者:陳目耕
《篆刻小叢書:篆刻學講義》15元,作者:壽石工
《篆刻小叢書:金石篆刻研究》 39元,作者:李健
《篆刻小叢書:篆刻入門》 20元,作者:孔雲白
《篆刻小叢書:漢印分韻合編》 30元,作者:袁日清
《篆刻小叢書:篆刻學》 30元,作者:鄧散木
《篆刻學類要注釋》 36元,作者:李毅峰
《篆刻小叢書:印譜知見傳本書目(外二種)》68元,作者:杜志強
作者 | 杜志強
編輯 | 張金輝
排版 | 張 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