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所三樓的樓道裡,有一個很大的櫥窗,裡面「公示」著敝所二十幾屆的學生每個人的名字、畢業論文題目和指導教授的名字。無聊的時候,我們會去那裡看看學長姐的指導老師裡都有哪些大咖,收穫倒是不少。而且因為新聞所學生的論文涉及領域很廣,所以什麼系的老師都有可能出現在其中。有一次我突然看到一個名字——丁守中,他曾經是臺大政治系的副教授。
當Trump在選舉中開始被逆轉,大勢漸去,開始在各州提出訴訟的時候,我忍不住又想起了「丁守中」這個名字。
除了學者之外,他還有一個政治人物的身份,和宋神掌(省長)楚瑜被稱為永遠的大位候選人差不多,丁守中幾乎是臺北市長永遠的爭奪者。
這件事最早至少要上溯到1998年。我們知道後來是馬英九贏了阿扁,拿下臺北市長一職。但如果不是之前宣稱「不知為誰而戰,不知為何而戰」的馬英九反悔,當時國民黨就很有可能推出丁守中來選。
再到2014年,當連戰的兒子連勝文慘敗給柯文哲的時候,很多人念叨的也是:「為什麼不推丁守中出來?」
終於到了2018年,「媳婦熬成婆」的丁守中在黨內初選中脫穎而出,獲得了挑戰柯文哲連任的機會。
這場選舉中,正式的候選人有五位,但兩位是顯然是不可能當選的,最後也只拿到了很少的票數。一位是臺大政治系教授李錫焜,簡稱焜P,也被稱為「最狂教授」,另一位叫吳萼洋,出身企業界,參選純粹為了向大家推廣「蜂蜜檸檬茶」,並在辯論會上展示自己的歌喉(唱了一段《愛江山更愛美人》),所以被稱為「蜂蜜檸檬哥」。
真正有機會勝選的包括藍營的丁守中、綠營的姚文智和現任市長、當時還是無黨籍的柯文哲。上一次當選,柯與綠營合作,並得到了Democratic Progressive Party的禮讓,但此時雙方已經正式翻臉。
這也導致了一個有趣的故事是,當時我去圍觀姚文智的造勢會。造勢會最多的內容有兩種,一是講話,二是唱歌。有一個歌手說,自己四年前曾經幫柯文哲造勢站過臺唱過歌,但現在柯已經變色了,所以非常唾棄他云云。臺下笑聲一片。
當時的民調情況是,柯文哲和丁守中不相上下,前者稍佔優勢,姚文智第三,但距離前兩名有10%以上的差距,基本上沒有當選的機會。
那天我正在寢室附近的水源市場買菜,正好遇到兩個DPP的議員出來拜票,其中之一還是首次參選廣告打得鋪天蓋地的美女吳沛憶——不化妝並沒有那麼好看。
拜票的要點就是態度謙恭。因為他們人太多,擋了我買菜的路,停留了大概半分鐘不到。這時有個眼疾手快並且管事的,馬上過來道歉,還拿了幾包紙巾送給我——曾經有一個很邪的規律是,凡是送過我紙巾的候選人,後來都成功當選了,除了吳沛憶,還是臺北市議員林亮君,甚至連選臺大學生會長送給過我一個小本子的同學,後來也當選了。
議員候選人出來拜票,除了給自己拉票,也是要不斷給本黨的市長候選人拉票,所以一直對水源市場裡各個攤位的阿嬤們說:「市長要選姚文智喔。」
然後不幸的是,拜票隊伍剛走過去,我就聽到兩個阿嬤在那裡竊笑;「姚文智不是一直第三名嘛,選不上啦。」另一個也是笑得很詭異,說;「選不上也是要選啦。」
情況確實就是這樣。剛被黨內徵召的時候,姚文智可謂春風滿面躊躇滿志,但看到自己的民調慘澹,不得不發了狠話;「如果選第三名的話,我就退出政壇。」最後他就真的退出政壇了。
因為姚文智的民調一直很慘澹,媒體上就開始討論「棄保效應」這件事。
何謂棄保?簡單說就是,放棄自己最支持但不可能當選的候選人,轉而投票「保」自己次支持且有可能當選的候選人。
碰巧那時候在上政治系吳玉山院士的課。課程其實是討論社會主義國家政治轉型和半總統制的,但他還是忍不住給大家分析了一下臺北市長的選情和棄保這件事。
「如果不考慮李教授的話……」他說這個的時候,自己也笑了——因為在模型中,把同系教授李錫焜作為忽略不計的選項「簡化」掉了,同學們自然也知道他的意思,所以一片爆笑。
身為藍營大佬之子的老師說,自己思考了一下,覺得不太可能發生棄保。他的分析過程是這樣的:
從民調來看,柯文哲第一,丁守中第二,姚文智第三。
在政治光譜中,丁守中最藍,姚文智最綠,柯文哲介於中間。
所以可能存在棄保的選民,要麼是藍的,要麼是綠的。
對於前者,丁守中本來就是民調第二,不存在棄保的操作空間。
對於後者,他們不可能因為姚文智不可能當選,而把票投給有機會當選但意識形態和自己距離更大的丁守中。
後來有一次在東海大學採訪一位政治學者,他曾說:吳玉山老師雖然不做量化研究,但他的分析也有某種量化的思維,然後非常有道理,非常能說服人。當時坐在課堂上,我也完全是這樣的感覺。
然後11月24號到了,我也和大家一樣一直關注著開票的情況,並和朋友們在群組裡討論。
那場選舉,因為橫空出世的韓國瑜效應,國民黨大獲全勝,在22個縣市裡拿下了15個縣市長。最有趣的是,7位女性候選人全部當選,簡直是「七仙女」神話——雖然後來其中好幾位,比如宜蘭縣長林姿妙,被大家發現連話都講不清楚,遭到了很多嘲笑,成為妙不可言的「妙縣長」。
在臺北,基本盤本來就是比較藍的,自1998年之後,DPP推出的候選人從來就沒有贏過,丁守中候選人其實也相當有機會。
從開票的過程來看,丁守中的情況也是比民調稍好,和柯文哲之間咬得很緊,甚至不時交替領先。
然而,好死不死就在這時出了狀況。
原來2018年是臺灣第一次「公投綁大選」。一般的選民除了要和以往一樣填市長、議員、村裡長三張選票之外,還要回答12道「公民投票」的問答題。這就導致投票過程非常之慢,何況選民可不都是年輕人,很多是有點搞不清楚狀況的老人家。
如果是在人口不多的偏鄉,慢也就慢了,但在臺北,大排長隊的後果就十分可怕了。以至於到了投票截止時間的下午4點,很多投票站外依然排著等待投票的長龍。
當然不能把人家趕走,畢竟這是履行公民權利的重要機會,很多人也對投票充滿了自豪感。所以處理方法就是,只要4點的鐘聲敲響前,你已經在投票站排隊了,就一定會讓你進去投票。但如果超過幾秒鐘,那就請等2020年再來吧。
然後,臺灣的選舉開票還是很神速的。像我們樓下的展翔教會(現在已經改成一家肉少、價格貴但有情調一直排長隊的火鍋店),四點出頭就開始開票了,我也圍在裡面和大家一起看唱票。
那麼問題來了——如果是在信息沒有那麼發達的時代,這也問題不大,那些在投票站外排隊的人,也就是傻等著。但現在,他們可以一邊排隊一邊滑手機,然後馬上看出了端倪——姚文智的得票比民調略高,但仍然當選無望,柯文哲和丁守中的情況比民調顯示的更膠著……
然後,大家就看到,姚文智的選票上升勢頭慢了下來,吳玉山老師預計不會出現的棄保出現了。
那天,其他縣市的勝選人早已經陸續開始自行宣布當選以及慶祝,臺北的開票一直到12點以後,最後柯文哲以微弱的優勢擊敗丁守中,成功連任。
下一個禮拜上課的時候,吳玉山老師也只能為自己辯解兩句說;「本來棄保是不會出現的,但也擋不住一邊投票一邊開票的……」然後課堂上一片笑聲。
然而,對於好不容易得到參選機會而且眼看就要當選的丁守中來說,這一切一點都不好笑,而且充滿了苦澀。
他立即宣布要申請重新計票,之後又提出了「選舉無效」之訴。然而,最後所有的努力都失敗了。
而且因為這件事,丁守中還一直被嘲笑,卡在時間裡,永遠生活在2018年11月24日。
甚至有人在網上把他和舒淇的照片放在一起,說這兩個人,一個叫「舒淇」,一個叫「輸不起」。
聽到這個笑話,很多人覺得好笑,但也有朋友很客觀地說:「丁守中確實是有機會當選的,只是這件事情已經無法證明和無法改變了。」
更悲慘的是,11·24選舉後,因為投票和公投綁在一起真的很麻煩,再加上藍營利用公投議題拉動了選情,吃了虧的執政黨也主導修改了法律,讓以後的公民投票都不會再和選舉綁在一起了。
於是,丁守中可能就成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倒黴鬼。
再看看今天的Trump和兩年前的丁守中,其實有著蠻多相似之處:
他們同樣被嘲笑為輸不起。
他們同樣是某種新情況的受害者(相對於受益者而言)——一個是「公投綁大選」,一個是大量郵寄選票。
他們同樣提起了「選舉無效」之訴。
所以,他們的結果會一樣嗎?
我覺得也很有可能啦。
首先,即便是有所謂外國勢力介入選舉,但是本國政府主導下的、範圍較大的舞弊,我基本上我不相信這樣的事情會發生。當然,「戒嚴」時期,國民黨做票那是存在的。
但是,即便候選人,因為一些新狀況,客觀上遭受了損失,使有可能的當選變成了落選,縱然很多人主觀上都可以推測判斷出來,但是要打官司,最終還是得看證據。這個證據甚至不是跑出來幾千個人對法官說:「我原本要投給姚文智,但在排隊時看到他當選無望,就轉頭給了柯文哲。」而是實實在在可以證明選票計算錯了的證據。這實在太難了,幾乎就是mission impossible。
所以我說,「選舉無效」之訴,也基本上是選舉「無效之訴」,但不是因為訴訟沒有意義,而是幾乎無法翻盤。
不過,以我對德謨克拉西淺薄的了解,並不相信許多荒謬的話,什麼美國要大暴動了,要內戰了,上山打遊擊了……
即便Trump這樣的奇葩,言行就沒有一個美國總統應該有的樣子,但敗選之後,權力的平穩交接,不會是什麼大問題。畢竟這套制度已經實施了200年,而行政權仍然有立法權和司法權的制衡。即便官司打到大法官那裡,在講共和黨的「黨性」之前,他們仍然要先看證據。
至於媒體上怎麼說,都看看就好,多看看更好,相信不相信,相信什麼,還是有自己的判斷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