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抹夢舊了千年的天青之色,讓宋徽宗終於用汝窯,為陶瓷之美寫下了最動人的詩詞,但無論是長詞小令、五絕七律,都只是滿足了他彼時青春之夢想、藝術之眷戀、文化之情懷,他不想像那個南唐的亡國後主一般,只是流淌著如「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這樣的韻律之美。
對於華夏陶瓷,天才雅量如他,他的終極追求,並非吟唱詩詞,更超美學範疇。他要書寫的,是歷史,他要創作的,是文明。
他的腦海裡,不知曾多少次想像過,古時「天子祭天地、祭四方、祭山川、祭五祀」之莊嚴肅穆,禮儀八方。蒼壁禮天 ,藍色圓扁形之玉,外圓而內方;黃琮禮地 ,黃褐色方形之瓶,外方而內圓;青珪禮東方 ,青色長方形之圭,蒼龍為其神;赤璋禮南方 ,紅色長形而半尖似刻刀之玉,朱雀為其神;白琥禮西方 ,白色虎形之玉,白虎為其神;玄璜禮北方 ,黑色半圓形之玉,玄武為其神。。。。。。
在他看來,上古而今,祭祀所用的是青銅與玉器,是時候,用一種更新更美更實用的藝術形態來替代了,它在承續華夏文明道統的同時,應該更契合天地自然之性,亦彰顯時代風俗之雅,而這個藝術形態正是:瓷器。他決定舉國之力興修五禮、考訂禮器形制,並由朝廷親自製造用於祭祀之禮器,以追求禮儀與藝術之完美結合。
為此,他先在1107年專門設置儀禮局這樣的國家機關和執行機構,開展陶瓷禮器的生產製作工作,並將屬於禮制方面的事物都納入儀禮局的範疇之內。
1108年,他特意下詔訪求古禮器,敕命編撰《宣和博古圖》,《宣和博古圖》集中了宋代所藏青銅器的精華,分為鼎、尊、罍、彝、舟、卣、瓶、壺、爵、觶、敦、簋、簠、鬲、鍑及盤、匜、鐘磬錞於、雜器、鏡鑑等,大約二十類。為了最準確地「尚其象」以「格神明」,他將此二十類製圖錄而成造型藍本,以仿三代青銅器和古玉器為主,依「名古器」為造型依據。他希望,所創製出的陶瓷經典系列代代有序、件件藏典、器器稟義、時時皆遠,讓所出瓷器以「上承道統、新成禮器」之格局,完成華夏文明在瓷器藝術上的追求與溯源。
南宋顧文薦《負睻雜錄》記載:「宋宣政間(宣和、政和即公元1111-1125年)京師自置窯燒造,名曰『官窯』」,南宋葉寘在其《垣齋筆衡》中對北宋官窯亦有記載:「政和京師自置窯燒造,名曰「官窯"。
無論是宣和還是政和,他終於在人近中年時,完成了又一次跨越,決定親自書寫一幅恢宏的瓷器歷史畫卷。他「棄汝興官」,在開封自置窯口,親臨指揮,按照自己的超藝術標準去貢燒瓷器永恆之經典。
經典的每一步,都是對工藝的極致要求。宋徽宗在宮窯原料選用上,可以說是窮其奢華,不惜代價,添加大量品質上乘的翡翠、瑪瑙等玉粉入釉,這也自然成為注重燒製成本的民間窯口和其它窯口難以仿造的主要原因。所有極其奢華的優質原材料,但得挑選,皆需先在天地之間,歷四時之洗禮,從春日軟化到夏日曝曬,又從秋雨滋潤到冬雪冰浸,這好物之靈,在春生、夏長、秋收、冬藏無數變化間,汲取了足夠的天地精華之養分,方能經年待用。
此後,這泥釉們,還須經過碾磨粉碎,過篩成粉,水激池澄,而後擇中部之精華,千揉萬搓,直化成「繞指柔」,方才澄泥為範。
所謂澄泥,就是指經過多次澄洗的特殊細泥,用澄泥燒制而成的器物,質地細密,滋潤厚實,可歷寒暑風雨,不變形,不開裂,耐腐蝕。所有北宋官窯產品的胎,都是澄泥為範,沒有例外,因為這只是一個基本的要求!
在燒制過程中,按千變萬化的器形之要求,北宋官窯對汝窯的支燒法加以改進,增添了墊、支墊結合的燒法,器物受力更均勻,使得胎骨也更堅挺,從而為釉質更趨淳厚、勻潤創造了條件,真正達到了肥若堆脂、撫如緞玉、攥之若出油、觀之似透冰的藝術效果。
由於其釉質肥厚,瓷華沉厚,其釉色之美、紋裂之俏,更隱深遠豐富之大意境大格局。常見之色有天青、粉青、月下白、炒米黃等釉色,其中尤以粉青為上。明學者高濂在其《燕閒清賞箋》中言:「官窯品格,大率與哥窯相同。色取粉青為上,淡白次之,油灰色,色之下也」。而清光緒三十四年開始編纂,兼收百科,重在溯源的《辭源》第二冊「官窯」欄也寫道:「宋代五大名窯之一,北宋大觀間京師置窯燒瓷。胎骨有白、灰、紅之分。其土取自汴東陽翟,淘煉極精。釉色有天青、翠青、月下白、大綠。粉青為上,淡白次之」。
北宋官瓷釉面的開片,所開片紋極富節奏感的同時,皆能通達而流暢,如水波粼粼中,其清其淨,一覽無遺,目之所至,水天相接,無所障礙。這其中,小器可開大片,大器可開小片,更是令人世世所驚嘆的紋裂之美。而小器可開的龜背大片,紋如鱔血,明人高濂在其《燕閒清賞箋》中,亦有一精彩論斷「(官瓷)紋取冰裂、鱔血為上,梅花片、墨紋次之,細碎紋,紋之下也。」
北宋官瓷最著名的傳世藝術特徵莫過於「紫口鐵足」了。由於其選用含鐵量極高的瓷土製胎,這種高含鐵量的胎體經高溫燒制,胎骨顏色泛黑紫,器物口沿處因所施之釉在燒制過程中微有下垂,致使內胎微露,便產生出「紫口」之特徵;而足底無釉之處,則成為黑紅色,是為「鐵足」。紫口尊天,鐵足履地,一件北宋官窯,便是一番天地,自是氣象萬千,直敵春秋。
從汝窯的「皎皎兮似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迴風之流雪」之絕美韻致,到官窯的「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之豐厚深邃,他終於將陶瓷推向了一個今人也無法達到,只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高峰。
但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所有極致之美都難以長久。北宋官窯,這宋徽宗的畢生心血也一樣,僅僅短短的十幾年時間璀璨燦爛後,靖康二年(公元1127年),隨著金人破汴京,滅北宋後,這絢爛之花,便無可奈何花落去了。
傳說中,最靜好、最經典、最傳奇的那些官窯,在為它們和淚試嚴妝後,於落梅飛夜霜裡,宋徽宗忍痛,親手一個又一個,將它們粉身碎骨。說來好笑,他自己和他的北宋朝廷,投降時,並沒有多少猶豫,但他最珍愛的官瓷,卻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了。
我當然不知道,毀於他手的官窯——「國之重器」裡,到底是瓶、是尊?是鼎、是爐?是否有他終愛的筆洗?一定會有最鍾愛的禮天之蒼璧,祭地之黃琮吧?
雖然,清代學者陳瀏在其《陶雅》一書中所言:「宋官窯者絕不經見,世人罕能識之者。」但就算你有幸見到那「澄泥為範,油色瑩澈,紫口鐵足,世所彌珍」的北宋官窯時,也許,內心深處會更加慨嘆於那些毀於冥冥神秘之夜的絕世之美,那到底是怎樣的一種頂天立地之藝術消逝?
念念不忘,豈有迴響?唯餘傳奇,永不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