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記者 賈曉燕
周長亮,今年73歲,順義九中退休教師。
最近50年,這個身形極像馬三立的瘦老頭一直在忙兩件事——退休前,忙著推廣「普通話」;退休後,則忙著收集「京片子」。
周長亮是地地道道的老北京,出生在崇文門一帶,後在順義長大、工作,一張嘴,標準普通話,流利京片子,純正順義音兒,無縫轉換。
打小兒,周長亮就喜歡學語文,上小學時曾在報紙上發表過文章,他夢想著能成為作家,為北京人著書立傳。
高考前,父親把周長亮單獨叫進屋裡,指著一堆修鞋、打鐵的傢伙什兒,很正式地說:「都給你準備好了,考不好,咱就回家,這幾樣手藝你隨便挑一種,後半輩子不愁養不活自己。」父親本來是為了給兒子減壓,沒想到周長亮倒背起了包袱。走進考場,周長亮真的慌了,心裡莫名奇妙地總在哼哼「洪湖水呀浪打浪……」最拿手的作文竟提筆難書。
「不會真去當修鞋匠了吧。」走出考場,周長亮真好似洪湖水摟頭澆下。所幸,他志願服從分配,最終被北京師範學院(現首都師範大學)錄取。
1965年,周長亮走上講臺,成為一名語文教師。
別看周長亮一口京片子,可上了講臺,他說話從不吞音,連兒化音都很少,說的是標準普通話。「咱是教書的,要是說話都帶著方言,講不好普通話,會誤人子弟的。」周長亮不僅要求自己上課時說普通話,還建議其他教師一起推廣普通話。上世紀90年代初,他在《漢語拼音報》上發表了一篇文章,指出北京教師們在課堂上常犯的習慣方言讀法錯誤,例如疾(jī)[應為jí]病、輻(fǔ)[應為fú]射、教室(shǐ)[應為shì]、穴(xuè)[應為xué]位、速(sú)[應為sù]度等。
後來,區裡請周長亮擔任順義區專任教師普通話測試總輔導員。一天晚上,順義區一所中學校長找周長亮幫忙。原來,該校有位年輕的初中教師是湖北人,課教得很好,還是優秀班主任,但就是講不好普通話,如果普通話測試達不到二級乙等的標準,當老師都沒資格了。
聽了這位年輕老師攙雜著鄉音的普通話,周長亮皺了皺眉頭,「真難為學生上課還能聽明白!」此後一連7天,周長亮天天登門兒,逐字逐句地給這位教師糾音,終於幫他通過了普通話測試。
退休後,周長亮被聘為北京市社會用字義務監督員,繼續和語言文字較真兒。
順義區有家知名商場,好不容易花錢請一位大書法家題寫牌匾,用了繁體字,不符合規定,周長亮給提了意見,商場只好更換了牌匾。後來,商場管事的託人捎來句話:「周老師,您這一句話,害我丟了10萬元!」周長亮嘿嘿一笑:「語言文字靠咱們傳承呢,不較真兒可不行。」
如今,北京學校裡說不好普通話的教師不多了,周長亮卻笑不起來,他發現身邊曾經熟悉的京片子越來越少,這讓他很傷心。
根據《北京市語言生活狀況報告》調查顯示,北京中學生對於北京話的認知程度日漸式微。對此,專家解釋,這與全市總人口中「老北京」比例下降以及北京國際化、現代化步伐加快都有關係。
「老北京話是一種珍貴的文化遺產,需要保護和傳承,要是老北京話真的消失了,那就太可惜了。」已至古稀的周長亮,開始為「京片子」忙碌。
2012年底,中國語言資源有聲資料庫北京庫開始建設,搶救、整理老北京話。去年,周長亮被北京語言大學的教授選中為「順義音」的發音人,教授說周長亮的「口音」是「有明顯地域特色的方言」。
整整一周,周長亮每天起早貪黑,扎在封閉的錄音棚裡,他需要用順義方言清晰地讀出6000個詞條和全區480多個村名。
這可不是個容易的活兒。僅詞條就涉及時間方位、植物動物等10餘項內容,而且,順義方言中的很多表述與普通話不一樣。比如「我們」,順義方言讀為「wǎn men」;「麻雀」,順義方言中就包括「家雀(qiǎor)」「家賊」「家倉」等不同叫法;「公驢」「母驢」「公貓」三個詞,在順義方言中則有「叫驢」「草驢」「狼貓」等不同稱謂……
錄製時,要是一不留神沒讀成順義語音,就得重錄。一天錄下來,口乾舌燥,周長亮出了錄音棚,懶得動嘴皮子。
雖然挺累,但周長亮覺得挺值。「多少年以後,人們聽的是我讀的順義音,想想都激動。」
除了錄音,周長亮還忙著編書,他要編寫一部《順義方言土語概覽》,把畢生搜集整理來的順義方言土語彙集成冊,為後人留下「京片子」的模樣,計劃編1.2萬多個詞條,不少於60萬字。現在,他已詮釋了3000多個詞條,光「不」字開頭的土語就有71個,如「不對茬兒」、「不夠念兒」、「不大離兒」、「不識閒兒」……
「這些詞條都是現代漢語詞典裡沒有的,詞典裡有的,一概不收。」周長亮深吸一口煙,拍了拍書稿,「有生之年,一定要編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