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96歲翻譯家許淵衝:翻譯做到真不足為奇,但做到美很難

2020-12-12 澎湃新聞
許淵衝 視覺中國 資料

96歲的翻譯家許淵衝身著西服,仰靠在家裡最時髦的家具——一把米色仿皮搖椅上睡著了。在剛剛過去的一個半小時,他語音高亢地連續「喊」話,實在是太累了。

央視《朗讀者》第一期播出後,許淵衝迅速走紅。他在海外的朋友紛紛發來祝賀郵件,出版社紛至沓來要給他出書,這兩天他腳步匆匆趕回故裡南昌,修家譜、做演講,忙得不得了。此前,許淵衝和夫人照君婉拒所有媒體的採訪要求,直到最近,才終於答應接受了本報的專訪。


「他是『外科派』,我是『內科派』」

北大教授許淵衝住在一套只有70平方米,還是水泥地面的老房子裡,老書架、老飯桌看上去年頭也都不短了。家居陳設整體有些寒酸,但這位氣宇軒昂的老人一坐定,整個房間瞬間明亮了,也立刻歡騰起來。聽聞自己成了網紅,他咧開嘴笑了,「我沒有時間關心這些,不過,別人都告訴我了。」

許淵衝一生的成就圍繞在他四周,他的中譯英、中譯法譯著以及他的英譯中、法譯中著作,共有120餘本,整整齊齊地立在倚牆的兩排簡陋書架上,這其中有他翻譯的《紅與黑》《包法利夫人》《約翰•克裡斯託夫》等,還有他用英文、法文翻譯的《楚辭》《詩經》《西廂記》《唐詩三百首》《宋詞三百首》等。而在書桌的上方,懸掛著一幅老友的書法:「譯古今詩詞,翻世界名著,創三美理論,飲彤霞曉露。」

和那些沉靜、內斂的老學者不同,許淵衝個性張揚、狂放,上大學時得來的綽號「許大炮」從未褪色,「我是詩譯英法唯一人,上世紀60年代我就是唯一人,到現在還是唯一人。」最後,他又來個強大註解,「像我這樣的,兩千年來也沒有第二個。」

關於翻譯,許淵衝強調「三美」原則:內容美、聲音美、形式美,如果誰撼動了他的原則,他就像一個戰士一樣,會與人決戰到底。一次,他在課堂上講到了「三美」,一位學生反對他,說有「五美」,他很生氣地說,「他就想勝過我,學習是為了追求真理,不是為了出風頭,北大學生自以為了不起了。」

即使面對權威,他堅持翻譯美之原則也從未退讓過。他回憶說,翻譯家王佐良是第一個反對他的人,說他的翻譯是「鴛鴦蝴蝶派」。兩個人最早的分歧因瓦雷裡的詩《風靈》是直譯還是意譯而起。其中有一句詩,大意是「靈感來無影,去無蹤,就像美人換內衣露出胸脯的那一剎那」。王佐良譯成「無影也無蹤,換內衣露胸,兩件一剎那」。許版譯文為「無影也無蹤,更衣一剎那,隱約見酥胸」。許淵衝認為王佐良用的「胸部」一詞沒有美感,因為它既可指男也可指女。他用的「酥胸」才有朦朧美。許淵衝多年後又辯論說,王佐良的翻譯是「外科派」,就好比一個傷兵中了箭,外科醫生只是把箭掰斷了,取出來,但毒還在裡面;而他是「內科派」,不僅把箭拔出來,還把內部的毒也取出來了。

他與作家、翻譯家馮亦代同樣有過「戰爭」。《紅與黑》的最後一句,說到市長夫人死了,按原文是「她死了」,但許版譯文為「魂歸離恨天」。當年馮亦代就批評許淵衝為什麼要加上那些花花綠綠的東西?還在一次學術會議上直指「魂歸離恨天」是從《紅樓夢》中偷來的。時至今日,許淵衝依然堅持己見,他認為翻成「她死了」表示的是正常死亡,但市長夫人並非正常死亡,而是含恨而死,沒有比他的翻譯更貼切的了。再說了,這「離恨天」也不是《紅樓夢》才有的,是從《西廂記》裡來的,難道《西廂記》偷了《紅樓夢》嗎?「翻譯家羅新璋當年說,他要是想到了,也會像我那麼翻譯的。」許淵衝就像孩子一樣,最後找到了一個溫暖靠山。

「自豪使人進步,自卑使人退步」——許淵衝家裡高掛著這樣的條幅,「我的經驗是,光謙虛不能使人進步,沒有自豪感,人這輩子就完了。」正如多年前他與朋友所言,我們中國人,就應該自信,就應該有點狂的精神。


九旬譯莎翁,每天必譯千字

許淵衝剛剛完成莎士比亞劇作《凱撒大將》的翻譯,他接受本報記者採訪當天的凌晨三點,已開始動筆寫譯者後記,其手稿筆力充沛、元氣十足。

總結自己剛剛結束的翻譯,許淵衝等於給聽者上了一堂翻譯美學課。

凱撒說過最著名的三句話:「Veni,Vidi,Vici。」這是拉丁語,翻成中文就是「我來了,我看見了,我勝利了」,而翻成法文為「Vines,Vois,Vinc」,英文是「I came,I saw,I won」。許淵衝說,只有法文能翻出美感來,他用中文很難翻出來,英文也翻不出來。「這就說明翻譯不但要真,還要美,翻真不足為奇,但做到美很難。」許淵衝的手高高揮舞著,說他一生都在做這件事,但是不能每次都做到,「做不到比做得到的多,所以需要別人的鼓勵。」

許淵衝前年接受了海豚出版社邀請,向莎翁劇作翻譯發起猛攻。迄今他已翻譯完成11部,出版了《李爾王》《羅密歐與朱麗葉》《第十二夜》《威尼斯商人》等10部。「辛苦?我高興還來不及!」許淵衝急切地分享著他的秘密:白天來人了,他就要花時間應付,但晚上沒人打攪,他勁頭兒一上來就誰也攔不住,那是他獨享的快樂時光。他給自己規定每天一千字的翻譯量,如果這個數量沒完成,不論時間多晚都會補上,「有規定就好,沒有規定反而累。」

去年是莎士比亞逝世400周年,國內幾家出版社分別推出《莎士比亞全集》中文版。面對市面上不同版本的新譯作,許淵衝自信滿滿地說:「還是我翻得好一點,莎士比亞是把現實變成文字,我不光是把文字翻譯成文字,我要把文字裡的現實翻譯出來,所以我翻得更好。」

針對市面上出現的詩體莎士比亞譯本,許淵衝不贊成元曲風格譯文的濫用,「《羅密歐與朱麗葉》,翻成『郎啊,羅郎啊』。那念著彆扭嘛。這種風格有時候可以用,有時候就不行。羅密歐與朱麗葉見面,不可能這麼叫。」

「莎士比亞寫得滿意,我翻得也滿意。」許淵衝一再說,一個人的一生要儘量享受幸福,還能使別人幸福,而他做到了這一點。這個熱愛翻譯的老頭兒更發出響亮誓言,「我要活到100歲,把莎士比亞劇作全部都翻完!」


回憶是望遠鏡,看遠又看近

「回憶是望遠鏡,既可以看見遠方,又可以看到近來,近來的喜就可以減少過去的苦了。回憶還是放大鏡,把當年的小事放大,可以發現意想不到的樂趣。」許淵衝喜愛回憶,但回憶在他洶湧的激情中,又暗藏著詩意和美。

在《朗讀者》中,許淵衝憶起將林徽因的詩歌《別丟掉》翻譯成英文詩歌送給當年喜歡的姑娘時,念著動人的詩句,竟流淚了,觀眾也被感動落淚。那個當年心儀的姑娘就是西南聯大的女同學周顏玉。他感嘆道,「1939年那年,錢鍾書、楊振寧、周顏玉和我,我們幾個人遇見,這很好玩。」

許淵衝的語調變得溫和起來。周顏玉當年是學校的皇后,班裡十個男生,只有她一個女生。許淵衝和她坐鄰桌,他有才,她有貌,宛若天造地設的一對。許淵衝至今記得他是在1939年7月12日,將林徽因的《別丟掉》、徐志摩的《偶然》兩首譯詩及一封英文信投進了女生宿舍信箱。他還補充說,周顏玉的美不光是他的獨家感受,還有老師吳宓的日記為證。吳教授一日遇到了周同學,「盛施粉黛,如櫻桃正熟」,而另一日遇到,則「另有一種清豔飄灑之致」。但無奈周顏玉已訂婚,面對現實,許淵衝化傷心為力量,在女生扎堆兒的外語系尋覓到了新天地。

許淵衝不光給大學女生寫過信寫過詩,他的夫人照君說,「你看我們的結婚照片多漂亮,許老也給我寫過詩,但抄家時都給抄走了。」當年他們的兒子剛出生時,許淵衝的詩歌創作尤其旺盛,但照君想不起來寫的是什麼了,只依稀記得有「楊柳寄真情」這樣的句子。

至於他的同學、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楊振寧,同樣被老人家不斷提及。許淵衝回憶起,當年在昆明西南聯大同上大學一年級的英文課,葉公超教授講賽珍珠的《荒涼的春天》,課文中有一個動詞的過去分詞並不表示被動的意思,全班同學都沒有發現,只有楊振寧一個人提出問題。等楊振寧1957年獲得諾貝爾獎後,許淵衝這才想到這是他善於發現異常現象的結果。他還記得1998年和楊振寧分別60年後在清華大學的會面,一上來楊振寧背起了晏幾道的《鷓鴣天》,「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這首詩許淵衝翻譯過,他的英譯文意思是「歌盡桃花扇影風」,楊振寧當即指出許淵衝翻得不對,書上不是這麼寫的。可許淵衝大聲爭論說:「『桃花扇影風』美多了,『扇底風』那是畫的桃花,我翻成『扇影風』那是真的桃花,是桃花的影子落在了扇子上。」多年過去,許淵衝還在與老同學隔空對話,「在我看來『扇底風』是實寫,扇影風是想像。這就是真與美的矛盾,也可以看出科學與藝術的不同。」

1938年剛考上西南聯大時,有同學曾問許淵衝的夢想是什麼,當時他表叔熊適逸翻譯的《王寶釧》《西廂記》在美國演出,引起轟動。他就回答說:「想做像表叔那樣的著譯家。」如今,他的夢想變成了現實,他做到了。

採訪臨近結束,96歲的許淵衝端起手中的茶杯。茶水清醇,杯中一朵雪菊倔強地怒放,充滿活力,如同他的人生一樣。

人物小傳

許淵衝1921年生於江西南昌。1938年考入國立西南聯合大學外文系,師從錢鍾書、聞一多、馮友蘭、柳無忌、吳宓等學術大家。1944年考入清華大學外國文學研究所,後赴法國巴黎大學留學。他是目前中國唯一能在古典詩詞和英法韻文之間進行互譯的專家,被譽為「詩譯英法唯一人」。已出版譯著120餘本。2010年,繼季羨林、楊憲益之後,許淵衝獲「中國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2014年獲國際翻譯界最高獎項——「北極光」傑出文學翻譯獎,系首位獲此殊榮的亞洲翻譯家。

(原題為《96歲翻譯家許淵衝走紅:用一生捍衛譯文裡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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