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至美則曰清」「日月雙懸曰明」,清、明二字疊加在一起,給人的感覺是天地之間,纖雲四卷,清風吹空,光影四射,溫暖晴和。這真是一個很美的形容詞。
二十四節氣的名稱大多記物候,如芒種、小暑、霜降、大寒等,用形容詞來定義節氣,「清明」是二十四節氣中唯一的一個。
清明這個節氣,按照時序,已屬季春,江南已經是「拆桐開盡鶯聲老」了,為什麼還用如此光鮮亮麗的詞形容它呢?我想這與二十四節氣是生活在北方的周人定下來的有關。《逸周書·周月》已經標明「清明」,《逸周書·時訓解》也說「清明之日,萍始生」,春天帶來了一片生機。清明在陽曆的四月初(二十四節氣現在雖屬「陰曆」一部分,但它的設立、推算是按照地球圍繞太陽節律的),在北方,此時尚屬春初,萬物復甦,生機盎然,「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氣候開始穩定,天空一派澄明,上古先民逐漸把生活重心從室內搬到室外。
《詩經·綿》寫周族祖先「古公亶父,陶復陶穴,未有家室」。這詩是寫周人如何艱辛地建造家園的。顧炎武《日知錄》中解釋「陶復陶穴」引《易傳》「上古穴居而野處」,並指出「陶復陶穴」是周人建造穴居或打窯洞。那時人們或住窯洞或住半地下室,沒有採光,室內即使白晝,也是迷濛一片,雖有窗戶,但還沒有發明紙糊窗戶,更遑論玻璃。平常用木板或瓦牖擋著窗戶,只有天暖和時,才能打開,放些陽光進來。入秋轉冬之後,人要「冬藏」了(簡直像熊在樹洞中冬眠),把朝北的窗戶用木板擋住,再用泥巴糊嚴,不使漏風(即「塞向墐戶」),儘量防風保暖,可是光亮也沒有了。
整個一冬天,人們就生活在黑暗之中。春天來了,當它穩定下來之時,人們便從室內移居於室外,恢復「野處」,其心情可以想見,這一聲「清明」道出他們對大自然、對春天由衷的讚美,也抒發出百十天裡「冬藏」的鬱悶。後世醫家倡導的,春天早晨起來,「披髮跣足,緩步廣庭」,也是學習先民對「清明」的享受。因此,「清明」來了,也象徵著新生活的開始。此後的二百多天裡,除了下雨颳風和睡覺大多時間都是過露天生活了,先民與大自然關係的密切和對大自然的依賴,是把大多時間放在室內生活的「文明人」不能理解的。
清明春遊踏青。澎湃新聞資料《論語·先進》中的《子路曾晳冉有公西華侍坐》中孔子叫幾個學生讓他們各自表達其志向,學生回答很踴躍,最後孔子只肯定了曾點,而曾點所表達的志向不過是在清明、上巳之際帶領一些青少年郊遊:「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上巳節原在三月第一個巳日,後來定在三月初三,與清明節相距很近。這是一個祓除不祥、清潔身心的日子,「上巳,官民皆潔於東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疚為大潔。潔者,言陽氣布暢,萬物訖出,始潔之矣」(《後漢書·禮儀志上》)。
天暖和了,各種有害之物也蠢蠢欲動了,所以要到流水去清洗一冬天的「宿垢疚」。上巳還有個祈雨祭祀的節目——舞雩(女巫在雩臺上跳舞以祈禱上蒼),古代許多祭祀帶有祈福和狂歡的雙重功能,這在《詩經·溱洧》表現更為凸顯。上巳這一天鄭國的青年男女在溱水、洧水歡聚嬉戲:「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蕳兮。女曰觀乎?士曰既且。且往觀乎?洧之外,洵且樂。」
春天冰雪融消,給人們帶來新的希望與歡樂,人們只有在大自然才會有所感悟,難怪孔子肯定曾點。此時孔子教學大約也要搬到室外的「杏壇」了吧?
清明節是一年中重要的節日,它的習俗都與先民從「穴居」到「野處」有關,如鑽燧改火、淘井插柳、踏青、挑薺菜等。新春來了,三陽開泰,萬象更新。冬天用於取暖、照明和烹飪的火種,不再使了換新的,於是有重新鑽燧取火。唐宋兩代,宮廷還以新取出來火,分贈予貴官豪門,唐詩名句「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就描寫此事。
淘井,也是除舊布新,掏出舊水,取用新水。插柳其意也在於迎接新春,留住春光,因為「柳者,留也」。辛棄疾的名句「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人們到郊野挑薺菜是讓生活在城市中的人們也帶上一點綠色、春色,沾一點野味。
宋代清明祭掃遂成風俗,流傳至今,清明與掃墓簡直密不可分。楊一 澎湃新聞資料唯獨自宋代以來特別看重的掃墓,這倒不是上古所遺的習俗。孔子說「古也墓而不墳」,墓地沒有隆起的標誌,當然就不可能有掃墓祭祀之事。清初博學的毛奇齡在《辨定祭禮通俗譜》卷二《清明日、霜降日行墓祭禮》中指出,到墓上祭祀亡靈的習俗形成於春秋戰國時期。《孟子》中講述的「齊人有一妻一妾」的故事,那位吃得滿嘴流油的「良人」就是在墳墓間乞求祭祀之餘的,可見當時就有了墓祭。
戰國以來,祭祀亡靈,春季在寒食節。寒食節定在冬至後一百零五日,在清明節前一二日。最初這是個北方的節日,紀念晉國介之推的。介之推,晉國人,是流亡公子重耳的隨從,在外流亡19年中備嘗艱險,回到晉國後又輔佐重耳登上諸侯之位,但他不求回報,奉老母隱居綿山。重耳得知以後,派人到綿山,請他出山,但找不到介之推,於是想通過燒山逼他出山,不料介之推堅持不出,抱樹而死。
人們出於對這位忠臣的同情,在清明之前一兩日不舉火、吃頭天做好的食物,並祭祀介之推,後來也兼祭自己家的過世之人了。這個節日也流傳到南方,《荊楚歲時記》記載「去冬節(冬至)一百五日,即有疾風甚雨,謂之寒食。禁火三日,造餳大麥粥」。唐玄宗開元二十二年把寒食節這個民間祭掃的習俗「著為令」,成為公共祭掃日,公務人員還給假,以便出城上墳。寒食節與清明節相差一兩天,習俗又有相近之處,逐漸混淆,到了晚唐五代也就有人在清明祭掃的了。宋代清明祭掃遂成風俗,流傳至今,清明與掃墓簡直是密不可分了。
宋代中葉以後,經濟文化逐漸南移。形諸詩文的清明祭掃活動以寫在南方者為多,而南方此時,桃李花期已過,苦多風雨,再加上祭掃活動就會給人以悽涼之感。晚唐杜牧那首「清明時節雨紛紛」本來只是寫春雨之中路人的感受,與祭掃無關,但後人讀此詩,那悽迷的境界,淡淡哀愁總會把它與清明時節對逝者的懷念聯繫起來。杜牧這首小詩影響極大(通俗詩歌選本如《千家詩》《唐詩三百首》等大多選此詩,明清時調還把它寫入歌詞),幾乎為以後詩人歌詠清明節定了格。
特別經典的一首是南宋吳文英懷念離去姬人的《風入松》:「聽風聽雨過清明,愁草瘞花銘。樓前綠暗分攜路,一絲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曉夢啼鶯。」(上闋)不僅懷念離人,更哀嘆轉瞬即逝的春華,詞人把殘花落蕊收集起來埋掉,還寫篇墓銘,名之曰《瘞花銘》,以志悼念。大約《紅樓夢》寫林黛玉葬花就受到吳文英啟發罷!很少再有人問一下這個節氣為什麼叫清明了。
(本文選自文化學者王學泰的讀史小文合集《寫在歷史的邊上》,全書46篇短文以深厚的文化底蘊審視歷史現象、歷史事件、歷史人物。該書由東方出版社出版。)(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