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之前的文章裡跟大家一起探討了同一個觀點:《紅樓夢》實際上是一部「滿漢合一」的作品。它誕生的時代背景實際上是漢族「滿化」、滿族「學漢」、進而「滿漢合一」的一個大時代。四大名著各藏著一塊石頭,「靈石」也投射《紅樓夢》「滿漢合一」。
我個人認為,曹雪芹在創作《紅樓夢》的時候,其實並沒有刻意地去突出滿族文化。只是因為在滿族「旗制」的實行以後,經過時間的不斷延伸,社會的方方面面被滲透進了滿族文化及其民族心理的特色。與此同時,我們也不能忽視:滿族自入關開始統治以後,皇室成員就非常重視漢文化的學習。以康熙為例,他十分精通漢學,也非常重視對天文、地理、農耕等方面的研究;皇室的皇子們從年幼時就開始跟隨漢學大儒學習漢族傳統文化典籍。「藝術源於生活而高於生活」,從生活中取得的創作材料,自然也會融合進多重民族元素。
成書於清代的《紅樓夢》之所以被稱為一部曠世巨著,不僅僅是因為它在情節發展和藝術水準上都非常精妙和高超;同時,它也向後世千千萬萬的讀者展示了民族文化融合的瑰麗色彩。
正因為如此,作為讀者的我們,也應該站在多角度、多方位來理解《紅樓夢》這部巨著,更加客觀地去看待其中民族文化元素融合為一體的事實。
1 元春判詞的「榴花」隱藏的寓意
我們上一篇文章的分析是從元春的判詞上開始的,元春的姻緣與一張「弓」有關?從《紅樓夢》的判詞看滿族婚俗。 從中探索到了滿族「弓箭」與滿族婚俗的緊密關聯性。今天我們依然要從元春的判詞入手,來挖掘出其中的文化元素。
「二十年來辨是非,榴花開處照宮闈。三春爭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夢歸。」
「金陵十二衩」基本都有跟自身對應的一種花。而跟元春有關的花,是石榴花。石榴花象徵的是女子富貴的儀態和清雅的舉止,同時也代表著家族人丁興旺、子孫滿堂、幸福安康、紅紅火火。而多子多福本身就帶有一種母親的溫暖在其中。
中國歷史上有名的美男子潘安就曾經寫過一篇《河陽庭前安石榴賦》,其中就盛讚了石榴:
「丹葩結秀,朱實星懸,接翠萼於綠葉,冒紅芽於丹頂。千房同膜,千子如一。」
這一段文字,我在初次接觸時並沒有特別多的感受。後來因為很偶然的一個因素再三品讀時,突然發現潘安筆下描寫的石榴似乎跟亞當夏娃的蘋果有相似之處:吃了既能管飽,又能解渴;而且石榴果的果殼下面滿滿包裹著的全是「子孫」。再引申一下,這不就是由未嫁少女石榴花到生兒育女的「母親」石榴果的樣子嘛!那麼,以「榴花」比喻元春,實際上也是說明:元春本身負擔起了一名「母親」的責任。
2 長姐如母的情懷
既然要說元春的母親責任,我們從《紅樓夢》原著中就可以找到答案。第十八回有這樣一段描述:
「當日這賈妃未入宮時,自幼亦系賈母教養。後來添了寶玉,賈妃乃長姊,寶玉為弱弟,賈妃之心上念母年將邁,始得此弟,是以憐愛寶玉,與諸弟待之不同。且同隨祖母,刻未暫離。那寶玉未入學堂之先,三四歲時,已得賈妃手引口傳,教授了幾本書、數千字在腹內了。其名分雖系姊弟,其情狀有如母子。自入宮後,時時帶信出來與父母說:『千萬好生扶養,不嚴不能成器,過嚴恐生不虞,且致父母之憂。』眷戀切愛之心,刻未能忘。」
這段話字數不多,但是字裡行間深刻地透射出元春對於寶玉那份長姐如母的情懷。寶玉出生後,也是一直在賈母身邊養育,跟長姐朝夕相處;到了三四歲的時候,元春就開始悉心教導,親自指導寶玉讀書識字。而在元春入宮以後,依然放心不下這個弟弟,時時託人帶信囑咐父母:一定要好好撫養寶玉。這份對幼弟的眷顧之心,堪比母親對待自己的孩子。
元春回到賈府省親時,也有一段文字表達了她這份「長姐如母」的情懷。還是在原著的第十八回中,元春跟父親賈政交談完以後就問:
「寶玉為何不進見?」賈母乃啟:「無諭,外男不敢擅入。」元妃命快引進來。小太監出去引寶玉進來,先行國禮畢,元妃命他進前,攜手攔攬於懷內,又撫其頭頸,笑道:「比先竟長了好些……」一語未終,淚如雨下。
就在這一段文字處,脂硯齋寫了一句批註:「作書人將批書人哭壞了。」脂硯齋是曹雪芹十分親近的人,看到這一段時,不禁揮淚。說明這長姐對幼弟的深切關愛在現實生活裡,也是真真切切存在的。元春自入宮後也非常惦念寶玉,此番一見,先因為高興而笑了。然而話音未落時,「淚如雨下」。好久不見,甚是想念——而這深埋心底的愛護之情就在這一笑一哭之間,淋漓盡致。作者無需多費一丁點兒筆墨,就讓讀者感同身受。這裡不僅是寫得好,情意也真誠深切。
除了對幼弟非常的關愛,元春對待娘家的情感也深深讓人動容。她認為大觀園太過奢靡了,不斷囑咐家人要注意節儉,同時把一些看著就奢華的題字都改了,比如「紅香綠玉」改為「怡紅快綠」;「天仙寶境」改為「省親別墅」等。對家族、對幼弟、對親人的惦念,時時處處都帶有一種母性的流露。
與此同時,元春在宮中對自己的整個家族也是常常照拂、時時保護。她不僅是使得自己家族成為皇親國戚的重要砝碼、是賈府眾人的明亮光環,同時她也給整個賈府充當著「保護傘」的角色。
元春在封妃和加封貴妃時,實際上賈府的情形已經不是太好了,百年的基業只剩下了一個空架子。在原著裡,賈珍對烏進孝說的一段話就明明白白道出了這一點:
「這二年,哪一年不多賠出幾千銀子來。頭一年省親連蓋花園子,你算算,那一注共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兩年再一回省親,只怕就淨窮了。」
元春在世時,儘管賈府的經濟狀況已經是入不敷出,而且沒有什麼掙錢的來路了,但架子還在。即便是個空架子,也沒有人敢伸手推一推、搖一搖。但是,在元春突然薨逝以後,賈府就徹底倒了,別人哪怕用一根手指頭也能輕易撼動整個賈府的根基。賈家被抄,百年的榮華瞬間崩塌,富貴頓時化為子虛烏有。
而在讀者眼裡,元春生前拼盡全力,張開翅膀護著自己的母族、護著自己的親人和幼弟;元春過世後,這把保護傘倒塌的那一刻,賈府上下就如同失去了「母雞」庇佑 的「小雞」,很難再有一條活路。
3 從元春身上的特質探究滿族「母系文化」遺風
滿族的發源地在東北的白山黑水之間。世世代代的滿族兒女都靠自己的勤勞和智慧,點亮了這片土地上獨有的一支文化支流。
從一般意義上來講,滿族女性地位普遍是高於漢族的。這跟滿族長期生活的寒冷環境有很大關係:為了能夠更好地供養自己的部落和家庭,滿族女性跟男性一樣都要外出勞作。長期的艱苦鍛鍊讓女性有了更加強壯的體魄,在戶外勞動時,女性的能力不亞於男性。所以,這樣的地位是滿族女性自己爭取到的。
上述這一點在史料當中也有跡可循。康熙四十六年,清代學者楊賓創作完成了著作:《柳邊記略》。為了能夠詳實地記述關東地區的風土民情,楊賓曾經兩次前往寧古塔一帶做調研。《柳邊紀略》到目前為止,依然是一部全面記述黑龍江地區以及全東北的歷史地理名著。著名學者梁啓超認為《柳邊紀略》是「開創邊疆地理研究風氣之名著」,對我們了解這一地區的歷史以及社會都有著非常重要的作用。這部書中就有過記載:「凡臥,頭臨炕邊,腳抵窗,無論男女尊卑皆並頭;往來無內外,妻妾不相避。」
關於滿族女性的地位,還有一點我們在以前的文章裡分析過:滿族的神話和民間故事裡,主角多是偉大的女神和女性。在《天宮大戰》這部神話裡,三百位神仙清一色全是「女神」。而這些女神和女性身上最大的特質就是善良勇敢、勤勞質樸、勇於奉獻。
比如《女真族源傳說》是這樣講述的: 一位仙女下凡以後去到長白山沐浴,途中遇到了一位男子,仙女跟他結識後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就嫁給了這位男子。而後來他們繁衍的後代就是女真人的祖先。由此可見,滿族孕育先祖的神話也是以「女神」為主導的,女性在其中作出了相當重要的貢獻。這一點也充分說明了——滿族人民對於女性的尊重與推崇一直延續了很長時間,即便是後來進入了父權社會以後,「母系文化」也依然遺風猶存。
在滿族的傳統觀念裡,女性是家庭幸福的象徵。一個家庭由男性和女性組成,而女性在家庭中的作用是不容忽視的。
滿族人家為兒子挑選媳婦時,非常重視未來媳婦的智慧和主事能力,這樣媳婦過門以後接管一大家子的事情,就不容易出錯漏。
有一則滿族民間故事是這樣講的:有一個大戶人家老大老二結婚了,但是父親認為兩位兒媳婦都不太能夠接替管家之職。於是趁著她們回娘家,公公就拜託兩位兒媳婦順路去辦幾件事,而這些事情當中都隱含著數學題。而兩位兒媳回到婆家的日期,公公也交代了,只是兒媳們都還沒計算出來。路上,她們遇見了一個放羊的姑娘,幫助兩位媳婦解出了謎題。後來這家的公公得知以後,就專程請媒人去這位姑娘家提親,為自己的三兒子謀得了一門好姻緣,並且將管家的權力交到了三兒媳的手上。
滿族的女性不僅要有「持家之才」,在傳統觀念裡,還得有勇有謀。如今在吉林省內的烏拉古城裡,我們還能看到滿族最著名的民族女英雄留下的影子。
烏拉古城在公元八世紀時,就是渤海國的一座軍事重鎮。因為地理位置的重要以及當時烏拉部落首領的實力很強,努爾哈赤曾經將自己的一個女兒許配給烏拉部落首領為妻。這裡坐落著「百花點將臺」——百花公主是烏拉部落的公主,她的父親受到了外族的攻擊無法解困。在父親臨終前,他叮囑百花公主一定要率領將士們背著故鄉的土壤過江突圍,在江的對岸用鄉土築成臺子,並以臺子為根據地浴血抗敵。百花公主於是就帶領著大將巴裡鐵頭和姜海瑞,率領部落的男女老少築起了一座土臺。隨後烏拉部落在此地開荒進行農耕自給自足,並且築起了城牆每日練兵,立誓一定要收復被攻陷的故土。這座土臺就是後來人們所稱的「百花公主點將臺」。
從這個故事裡,我們也可以看出:在滿族文化裡,「巾幗不讓鬚眉」、女子身上也有著帶領民族復興的英雄氣概。同時,女性也可以挑起領兵作戰的重要任務。
而在現實生活中,滿族女性也是社會生產的主要勞動力,她們在捕獵、打漁、養蠶等經濟活動中都有著相當重要的地位。而養蠶業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在滿族人民的經濟活動當中佔據首要地位。女性的重要地位在實際生活裡毋庸置疑,而在《紅樓夢》裡,也折射了現實生活的一個重要方面。滿族人特別敬重家族裡的祖母,而祖母通常是作為整個家族的實際掌權者而出現的。
史太君賈母正是這樣一位人物, 她在賈府的地位至高無上。首先她有官位,是一品國公夫人,僅次於皇后、皇妃和王妃;其次,她本人就是賈府的最高統治者,在家族的大事小情上都有不容置疑的決定權。同時,她還掌握著賈府裡最為重要的財富。這些情節,都是在父權社會裡不可想像的。在那個時代背景下,漢族文化中女性婚後基本只能作為丈夫的附屬品,這一點在滿族文化裡是不同的。
另外,滿族未出閣的姑娘,跟男子基本享有平等的權力:她們可以接受教育,同時也可以參加一定的社會活動,在家族內可以參與大事的討論。比如《紅樓夢》裡的李紈、探春和寶釵,就一同協理過大觀園。未嫁女性地位高還體現在另外的方面。比如《紅樓夢》裡也描寫過這樣的場景:賈府一家人在吃晚飯的時候,能跟賈母這個「老祖宗」同席而坐的是她那些未出閣的孫女們,而王熙鳳和李紈只能在一旁站著伺候,負責端茶上菜。等到這些人都吃完了,鳳姐和李紈才能去另外一桌用餐。雖然王熙鳳有著掌管賈府的實權,李紈在府裡負責帶著眾姐妹做女紅,可是跟未嫁的小姑子們比起來,地位要低不少。
這些描述也都透露出滿族的禮俗:未出閣的年輕姑娘地位要高於同輩的嫂子。同樣,這一點在史料當中也可以找到很清楚的記載。民國時期《東方雜誌》的編輯徐珂在自己整理編纂的著作《清稗類鈔》中就專門提到:「旗俗,家庭之間,禮節最繁重。而未字小姑,其尊亞於姑。宴居於食,翁姑上坐,小姑側坐,媳婦則侍立於旁,進盤匜,奉巾櫛為謹,如僕媼焉。」
總而言之,《紅樓夢》在寫作過程中,融合了滿漢兩種文化,同時不偏不倚,始終站在不褒不貶的角度上。儘管整個作品中並未提及故事發生的具體朝代,但這部偉大的現實主義作品還是通過對點滴細節的描述,向讀者透露出整個大時代的背景。而當中融合進去的滿族習俗與文化,我們在將來還會繼續討論。感謝各位的關注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