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哲學博大精深,各家各派對於人性有著不同觀點和看法。即使同為儒家學派,不同哲學家對於人性也有著不同的理解和解釋——性善論、性惡論、性有善有惡論、性無善無惡論等等。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孟子和荀子的人性論:一個主張人性本善,一個主張人性本惡。
然而十分反直覺的是,兩家人性論思想卻不是對立的。這是為什麼呢?
一、形上學命題與經驗命題的錯肩
傳統上認為荀子的「性惡論」與孟子的「性善論」對立的觀點,其實包含了對於兩家人性學說的很大誤解。實際上,孟子是從形上學層面來說人性,而荀子是從純經驗的層面來說人性的。
這就好比對面走過來一個人,荀子說,他是一個人。這很顯然,因為他有著人的生理特徵。但孟子卻可以說,他不是個人。因為「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孟子·公孫丑上》)
一個說他是人,一個說他不是人。但這矛盾嗎?顯然不矛盾。前者是經驗命題,後者是形上學命題,它們在各自的語境中都是真命題,各自有其存在的意義和價值。同樣地,關於「人性」的論斷,孟子和荀子亦是從形上學和經驗兩個不同角度來討論的,因此兩家人性論雖然看起來「一善一惡」,但實際上卻可並行不悖。
那麼,誤解究竟出在哪裡呢?
「人性」狹義上是指人之所以為人,或者人區別於動物的屬性;廣義上是指人普遍具有的心理屬性,包括與動物共有的部分。《中庸》中的「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不但是全書的總綱領,也是儒學的總綱領。此處,天命與性合一。然而,「天命」是從原始宗教傳承下來的觀念,最初主要以「吉兇」、「歷年」為主。而到了周公,天命開始被賦予「命哲」的新內涵。哲是人的道德性的智慧,由天所命。這就從道德上建立了人與天的關係,只是「命哲」還未把「哲」看作人之所以為人的性,而只是人生命的一部分。而孔子「五十而知天命」,是對於人生命之內所蘊含的道德性的呈露,從而對於人的生命給予最基本的規定,而成為人之所以為人的性。然而當時社會對於「性」的約定俗成說法並不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性,而是偏向於人生理上的需求。孟子自己也說,「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故者以利為本。」(《孟子·離婁下》)此處的「故」,同於習慣的「習」,是一種生理上的慣性。而孟子則是把自己對於「人」的發現和理解注入了「性」原有的概念中,使這一概念具有了形上學意義。孟子曰:「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於庶物,察於人倫。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孟子·離婁下》)孟子這句話講的是人禽之辨。人與禽獸在飢食渴飲等一般的生理反應上都是相同的,不同的地方「幾希」。而這「幾希」,恰恰就是「人之所以為人」之處。「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公孫丑》上)仁義禮智向外擴充之前微而不著,稱為「四端」。「端」即是人異於禽獸的「幾希」之處。它生而既有,因此可稱為「性」;又因它是善的,因此稱人「性善」。從這裡可以看出,孟子只是狹義地從人異於禽獸之處,而非人的生理本能談性善。並且,這幾希的四端有無限推擴之可能,因此「人皆可以為堯舜」。而荀子則是從傳統意義上來談「性」。荀子所說的「性」,有兩方面的含義,一是官能的能力,二是官能產生的欲望。第二個方面常常為人所忽略。「今人之性,目可以見,耳可以聽。夫可以見之明不離目,可以聽之聰不離耳,目明而耳聰,不可學明矣。」 (《荀子·性惡》)官能產生的欲望指的是自然產生的生理本能。「今人之性,飢而欲飽,寒而欲暖,勞而欲休,此人之情性也。」「若夫目好色,耳好聲,口好味,心好利,骨體膚理好愉佚,是皆生於人之情性者也。」(《荀子·性惡》)「性」人與動物共有的生理本能,而非人與動物之區別。「凡性,天之就也,不可學,不可事。……不可學、不可事而在人者,謂之性。」 「感而自然,不待事而後生之者也。」(《荀子·性惡》)「生之所以然者謂之性。性之和所生,精合感應,不事而自然謂之性。」(《荀子·正名》)「性」是不依賴於人的後天努力就會自然產生出來的東西。生理本能實際並無善惡,因此若就「性」本身而論,荀子並不是所謂的「性惡」論者。那麼荀子所說的「性惡」又是如何而來呢?「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爭奪生而辭讓亡焉。生而有疾惡焉;是,故殘賊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聲色焉;順是,故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然則從人之性,順人之情,必出於爭奪,合於犯分亂理,而歸於暴……用此觀之,然則人之性惡明矣。」(《荀子·性惡》)荀子主要是從官能的流弊來談性惡的。「性」本身無善無惡,但若「順是」,任由其發展而不加教養,則會產生惡果。除此之外,荀子還從人追求的善來反證人之性為惡,從結果的好壞來說明性惡說的妥當性。「凡人之欲為善者,為性惡也。夫薄願厚,惡願美……苟無之中者必求於外。……苟有之中者必不及於外。用此觀之,人之欲為善者為性惡也。今人之性,固無禮義,故強學而求有之也。性不知禮義,故思慮而求知之也。」(《荀子·性惡》)如果人本身就是善的,那麼為什麼還要向外求呢?因此性本惡,而需學習禮義。不過我認為這裡也有個小矛盾,荀子似乎把「禮義」與「善」等同,把「不知禮義」與「惡」等同。但「不知禮義」就是惡嗎?而且,為什麼向外求善非得以本身是「惡」為前提,就不能由無善無惡到善、或者由善到更大的善嗎?「厚」、「美」、「善」「苟無之中」,並不代表原本存於性中的就是它的反面。「故性善,則去聖王,息禮義矣。性惡,則與聖王,貴禮義矣。」(《荀子·性惡》)如果人性本善,那麼還要聖王、禮義做什麼呢?這個論證來源於荀子對於「禮」的重視。同樣地,我認為荀子這裡的論證也有小小的漏洞。如果按照孟子的說法,人性有善的「四端」,那麼人仍然需要在後天的探索中發揚「四端」,並不是不需要再努力了。總而言之,荀子與孟子談論的「性」,是人性的不同方面,因此兩家學說在「性」方面的「對立」也就無從說起。這其實也是「同名異實」的一個典例,只是似乎鮮為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