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經》第四十二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衝氣以為和。
這一章歷來爭議比較多,現在流行的解釋是與《易經》的陰陽之說結合起來:「一」是太極,「二」是陰陽,「三」是陰陽結合繼而衍生萬物。還有說「一」是八卦的第一層「兩儀」,「二」是八卦的第二層「四象」,「三」才演化出了八卦,繼而八卦生萬物。
這些說法是對是錯我暫且不予置評,但我要說的是:《道德經》和《易經》並無確實的內在聯繫;《道德經》的「道」,並非《易經》的那個「一陰一陽之謂道」;「太極圖」,從來都是儒家宋明理學的產物,和《道德經》並沒有半毛錢的關係。看到這裡如果還能保持興趣的朋友,就請聽我下面一一分說。
康有為曾經狂言「老子之學,只偷得半部《易經》」,今人繼而把《易經》推至「群經之始」的地位,稱它為中國文化的總源頭,是諸子百家的開始。先不說諸子百家有多少家議論過《易經》這本書,單說我所熟悉的老莊之學,就和《易經》體系相去甚遠,甚至截然相反。
我個人並不建議拿另外一套理論學說來理解《道德經》,而最好是「以老解老」:用老子,或者一脈傳承的莊子之言去解讀《道德經》。因為但凡一套成體系的理論,必然是前後能相應,內在有勾連的。只要能把那貫穿始終的理論體系整理出來,《道德經》全文之意自然也就明了了。即使有版本的差異,有被人篡改的部分,也能如癬斑一樣顯露無異。
所以「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這句話,要結合另外一句「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來看,而不能單單去解那個「一二三」。一二三,雖然簡單,但越是簡單的東西就越是能寓意無窮,很容易讓人魚目混珠,矇混過關。
用《易經》之說,看似能完美解釋「一二三」,但落到這個「有」和「無」上就無能了。特別是再結合《道德經》第二章「有無之相生;難易之相成;長短之相形;高下之相盈;音聲之相和;先後之相隨,恆也」,那簡直是矛盾重重,根本不能自圓其說。我當年也是用《易經》解讀《道德經》的信奉者,但正是結合這三章內容打破了缺口,從此跳了出來,見識別一番天地。
「有」,是「有名」,是象,是音,是器,是方,是有形;「無」,是「無名」,是「希」,是「微」,是「夷」,是「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無形。「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這二者造生了天地萬物。
「有」,既然有形有質,那麼就必然有高下長短之分,內外左右之別,也就可以拆分為「二」來看,所以用「二」來指代它。「無」,無形無質,無象無狀,渾然一體而不可分割,也就只能「混而為一」來看,所以用「一」來指代它。
對於「有無之相生;難易之相成;長短之相形;高下之相盈;音聲之相和;先後之相隨,恆也」,流行的解釋是:有和無互相轉化,難和易互相形成,長和短互相顯現,高和下互相充實,音與聲互相諧和,前和後互相接隨。也就是《易經》思想中的「陰相相生」,「互為其根」。
但這種解釋卻明顯與《道德經》全文之意不通。《道德經》第二十六章「重為輕根,靜為躁君」、第三十八章「大丈夫處其厚,不居其薄;處其實,不居其華」、第三十九章「貴以賤為本,高以下為基」、第四十章「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第六十三章「天下難事必作於易,天下大事必作於細」。
假如老子所要表達的確實是「陰陽互生」之意,那麼斷不會在全文中留下這麼多的偏頗之言。為什麼不說輕也同樣為重根,躁也同樣為靜君?為什麼不說大丈夫也要居其薄,也要居其華?為什麼不說天下易事也是源於難事,小事也是起於大事?為什麼非要很偏執地說「圖難於其易,為大於其細」?
所以,雖然有和無,難和易,長和短,高和下,音和聲,先和後固然是一起出現的,但仍然要加上一層含義:高以下為基,先以後為本,難生於易,長源於短,音起於聲,有生於無。
其實只要跳出所謂的陰陽相生、陰陽互根思維,這一章很好理解。我們常說樓上樓下,有樓上,就必然有樓下;有樓下,就必然有樓上,這二者是同時出現的。但我們起屋蓋房,能先蓋樓上麼?只能是先打好了地基。形體和影子,必然是同時出現的,那麼是影子依附於形體還是形體依附於影子?聲只要發出,就必然有音量音調,那麼音和聲,哪個才是本源?老子說「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事物是因為能用才有利,而不是因為有利才能用。
所以「有」和「無」,雖然是同時出現的,但是「有」依據於「無」而生,它就像形體的影子一樣,是無的一種折射,一種化形。之所以「大方無隅,大器免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正是因為這些「有」,已經大到復歸於它們的本源之「無」,故而無隅,免成,希聲,無形。
我們的意識,它無形無質,為「為」。但同樣也能構建出有形有象的思維空間,造生出奇幻迷離的夢境。那麼這形象和夢境是怎麼來的?源於意識靜寂無聲的運轉。意識在還沒有營造出事物的時候,思維空間是虛無的,然後忽然就能充實起來,就像有種神意在推動著、在發動著一般。
所以我們想要激發靈感,常常就需要靜思,越是沉靜,就越是能感受到這隻手的力量。老子說:「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復。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是謂復命。復命曰常,知常曰明。」這種神意,這個「常」,就是道。
至此,道生萬物的過程也就顯而易見了:道→無(一)→有(二)→「三」→萬物。其中,「一」和「二」是同時出現的,但「一」決定著「二」;而「三」,是由「二」所造生的。那麼這個「三」是指什麼呢?
在這裡要引用一下莊子所說的「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指非指」,出自於公孫龍的《指物論》:「物莫非指,而指非指。」
萬物莫不是由自身屬性來表現的,但萬物本身的物質屬性,卻與它們整體表現出來被我們所認知到的自身屬性,並不相同。
我打個比方:一臺電腦,把它拆分成最微小的零件,這一堆零件,與之前的電腦是等同之物嗎?當然是等同,因為物質並沒有發生任何變化。但是,電腦卻沒有了。
所以說,我們認知的這個電腦屬性,與電腦自身的物質屬性,能視為等同嗎?同樣的物質組成,卻多出了一個電腦,這個電腦,就是由「二」所生的「三」。
就好像一顆石頭,它具有堅硬、白色的性質,但如果把這顆石頭碾成分子原子,也就不再具備這些性質了。天下萬物,莫不具有自己的獨特屬性,沒有自身獨有的屬性存在,也就不成其物了。所以,萬物都是由這個「三」而生。
「母子」關係,方是《道德經》所講的「生」,母為本,為根。所以老子所反覆強調的概念,基本上都是處於「母」的地位。
比如「樸」,為「器」之母,故而聖人掌握了樸,就能成為「器長」。比如「柔」,為「剛」之母,故而柔能生剛而勝剛。比如「靜」,是「躁」之母,故而「清靜以為天下正」。比如「重」,是「輕」之母,故而聖人出行必輜重隨身,然後才能「燕處超然」而「輕」。比如「無為」,是「有為」之母,故而「無為而無不為」。有「母」在手,想要多少「子」而不可得?
道是天下萬物共同的母親,老子所謂「天下有始,以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復守其母,沒身不殆。」所以把握住了道,也就把握住了由它所造生之子。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生之,又生之,這才是道生萬物的邏輯和順序。所以一隻蛋,由雞所生,那麼雞又是由誰所生?按照《道德經》所講的道理,就絕不會再把雞的母親再推導至蛋,以至於蛋雞相生,互為其根,無限自循環而不知始終,這只能是一種無知的表現。因為按照這種理論,把雞置換成人,把蛋轉換成胎兒,就會得出一個極為荒唐的結論:人起源於人。
其實換一種方式來思考,雞蛋生雞,相對於物種演化來說,只是一個標準化的快捷量產模式。因為它把雞這個經過千萬年演化而來的物種演化過程大大縮減了。就像人類的演化可能需要幾萬年,而懷胎只需要十個月。
那麼是先有胎兒,還是先有人?沒有人體,胎兒去哪兒孕育這十個月呢?在天地之中嗎,那就是千萬年的演化過程了。所以我們再看看現代生產工藝,是不是都必須先有個成品,有一個原始的生產過程作範本,然後才能有量產的生產程序出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