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時不怎麼寫學術論文,對於一些學術活動,就得刻意地表現出比較積極的樣子,因為這樣在領導眼裡,吳某人至今沒有發表什麼論文,那就是不能,而不是不為了。因此凡是有外校專家學者來作講座,只要是接到通知,我都會去聽聽,露露面。但有時候,聽這樣的講座,卻不能不算是一種折磨,因為那時間,有時候得用天上的單位來算。(「天上一日,人間一年」)但是沒有辦法,講座還是陸續不斷地來。昨天晚上請的是吉林大學的一個教授,姓沈,是專門研究唐詩的,講座的題目記不太清了,大概是:《全唐詩的創作接受史研究之建構》,看上去很霸氣,但什麼叫創作接受史,光看題目,卻想不出個所以然,看來的確比較高深,得去現場聆聽。
五六點時突然下起大雨,而且還是瓢潑大雨,猶豫了半個小時,還是去了。一聽之下,才知道所謂的「創作接受史研究」,不過是將後人詩句中化用唐詩或摹擬唐詩的部分找出來,找出來了也不分析,就只是找出來了事。從他的自述當中,可以知道他在這個研究方向上已經花了十來年的精力,並說當前全中國都還很少有人這樣來研究唐詩的接受史,言外頗有捨我其誰的自得之意。我不太懂學術——當前的學術,對於這種研究的意義與價值,除了隱約覺得有些大而無當之外,其他的確無從置喙。
該教授聽口音應該是東北人,聲音洪亮,口才也不錯,其間講到自己曾經在陝西讀過書,說陝西的冬天很冷,而且居然沒有暖氣,他因此得了關節炎云云。他且接著說道:「杜甫那兩句著名的詩:『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臭字歷來大家都解釋為發臭,但只要是在陝西呆過的人,就絕對不會理解為發臭,因為陝西的冬天實在是太冷了,酒肉只會凍結保鮮,絕不會發臭變質。因此這個臭字應該理解為嗅。你們看,一邊是酒肉的香味,一邊是窮人的死骨,對比多麼強烈!」
談到對古典詩歌的鑑賞,我自信還是有一點心得體會的。杜甫的這兩句詩,之前也如大多數人一樣,理解為豪門貴族酒肉多得吃不完,都發臭了,而窮人卻受餓挨凍而死,強烈而扼要地概括出貧富差距的懸殊。但這回卻聽到如此不同的解說,乍聽之下,為之一震,頗有眼前一亮的感覺,再一推敲,卻發現這樣的解釋純粹是不懂詩大殺風景的學究之言。首先,臭誠然有嗅味的意思,但同時也有發臭的意思,而且這個義項還很早,這只要一查《古漢語常用字字典》就會知道的。其次,陝西的冬天也許很冷,酒肉凍不壞,但杜甫為了突出詩歌的中心,他完全可以有意地讓這些酒肉腐敗發臭,須知詩人是在寫詩,而不是在介紹陝西的凍肉。其實很多時候詩人寫詩更多的是想像之詞,而不全是客觀的描寫。為了抒情的需要,可以模糊或捏造事實。比如唐朝有一個人,閒來無事,寫了一首詩,中有「長日惟消一局棋」這一句,結果卻差點被皇帝當作偷懶的證據,好在有人為他辯護,說詩人之言不可信,才算擺平。詩人之言不可信,誠然,但這不可信之中,卻有更可信的東西在。酒肉在陝西的冬天不會發臭,這也許是客觀真理,但杜甫仍然可以說「朱門酒肉臭」,就是因為這樣可以更突出地顯示出貧富的懸殊。
當然,如果肯再翻一下《杜詩詳註》,則裡面引黃山谷曰:「《孫子新書》:楚莊攻宋,廚有臭肉,尊有敗酒,而三軍有飢色。」這裡黃庭堅引的《孫子新書》,當是《王孫子新書》,因為這段話是出自《藝文類聚》,裡面所引就是《王孫子新書》,而《藝文類聚》這樣的「兔園冊子」,是杜甫那一時代的詩人所必讀的基本書籍,那麼「朱門酒肉臭」這句,當是化用《王孫子新書》中的這一段話,可以無疑了。而「廚有臭肉,尊有敗酒」,臭既與敗相對,那麼,當解為發臭而不是氣味,是顯而易見的了。
錢鍾書先生的《管錐編·毛詩正義·河廣》這一條中,列舉了不少學究解詩的例子,比如考證唐代的酒價,對比河與漢的寬窄,在錢先生看來,都是「痴人不可與說夢」的。
但歷來這樣的學究總是屢見不鮮的,對於「朱門酒肉臭」的「新解」,再次印證了這一點。而我卻又有一種別樣的感慨:研究了幾十年的唐詩,見識不過如此,則目前所謂的學術,不搞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