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臺灣旅行的時候，除開自己選擇一定要去看看林語堂的故居這一項之外，其他都是聽從導遊的安排。我對林語堂晚年的生活充滿好奇，我想看看他自己選址和設計的房子和我在鼓浪嶼看到的他老家的房子有些什麼區別，我還想最好有足夠的時間，在他的房子裡坐一坐。
這種預期心理無疑為旅行提供了豐腴的動力。也就是說，我想去看個究竟這樣的衝動既來自於我對於事物多少有些了解，更來自於我發自內心的感情。誰要我自己那麼喜歡林語堂的作品呢？而且還在某一個下午，在途徑另外一個地方的時候，借著買一瓶水的機遇，就走進了隔壁的舊書店。我要是告訴你，我在那裡買了一本林語堂《生活的藝術》最早的英文原版，你多少會有些嫉妒。光是那種醬紅色的硬殼封面和淡藍色的中國古代文人移步於遼闊的山水之間的環襯，就令我遙想林語堂的深刻用意了！
所以，旅行充滿了不可預期的奇妙，也帶著因為有足夠準備而產生的擁抱感。去林語堂故居的時候，是正午剛過，陽光從早春一月的樟樹上呼啦啦落下來，再一次落在天井裡。一角有小水池，有修竹兩三枝，旁有假山，三面環廊，我就坐在過道的地上，有一種無所事事的輕鬆和愉悅。
我得感謝從前所有關於林語堂的記憶和印象，現在都在一一兌現，那種從書房裡緩慢飄過來的菸絲味，有一種恍惚感，林語堂站起身來，手裡拿著菸斗，眼鏡後面是他柔和的眼光，對我說：「你來了，進屋啊！」隨後就走過來，把手裡的菸斗遞給我，「要不來兩口？」
這是我在林語堂故居的印象，而到了阿里山，則是另外一種收穫。比起那首歌唱阿里山姑娘和小夥子的歌聲來說，環山公路帶給我的直覺猶如進入了九寨溝的美景。我們是一月進山的，霧靄繚繞，溼度很大，高山植物茂密而沉靜。
第一次看見檳榔樹竟然成為阿里山的主要樹種就有了一種吃驚的感覺，檳榔樹取代了低矮茶樹給我的影響力，雖然後來我買了阿里山的高山茶，而始終沒有咀嚼新鮮的青色的檳榔，但是，我還是要說，記住起伏於山地的檳榔樹，給旅行的記憶影響更長。你在自己的家鄉就可以看見茶樹以及茶樹樹冠裡早已生活了數代的蜘蛛，我小時候以為蜘蛛精就在茶樹裡面建造自己的宮殿，而檳榔樹隔著足夠遠的距離，修長，俊美。就在環山公路上，我記起來一首愛情詩裡的一句話，是可以來描述眼前的檳榔樹的——
我幫助太陽描繪你的俊美
說實話，如果沒有那首深入人心的阿里山民歌 ，沒有那種原始、粗壯和剛毅的舞蹈，我對於阿里山的所有印象就會徹底縮水，這和一件新買的衣服在第一次水洗之後的結論是一樣的。你在試穿衣服的時候，覺得正合適，而水洗後，卻發現小了一號。這種縮水的感覺令人不舒服。
一月的阿里山，櫻花還在睡覺，詩人說要按照春天在櫻花樹上做的事情，來在他心愛的女孩子的生命裡做，聽起來就帶著身心的喜悅和某種不可辜負的性愛快樂。神樹高大，有著無數沉寂的故事，破譯和我們人類完全不同的事物的故事，需要哪些條件？時間、專業、聆聽，或者像一隻飛鳥一樣，歇息於古老的樹枝？要不就是在半夜裡依靠著樹幹睡上一覺。沿著步道可以重返早期殖民者建立的小火車站，聽見那種多少有些嘶啞的小火車的叫聲，就知道它實在和拉破車的老牛有得一比。
不過，人們並不急於感受這短暫的森林裡鐵軌的沉悶之聲，而是匆忙回到停車場。要是一個人回憶起這樣的大約十分鐘左右的火車之旅，我相信他們頂多「嗯嗯」一下。失去體驗造成了旅行深刻意義的丟失，記憶從來記不住信息和知識，這是記憶的品質，記憶只依賴於深刻的生動的多情的體驗來保證自己的存在。旅行和我們從小學習如何騎行自行車的體驗是一樣的。
今天人們總是匆忙地從這個地方趕赴另外一個地方，好像有很多作業被某個嚴厲的老師逼著做一樣，這種慌張匆忙，讓我們距離旅行的精神越來越遠。這也解釋了有人刻意區分旅行和旅遊不同的根本原因。有一次我和朋友聊天，就此而深感憂慮。一個旅行的人往往只記得興奮地告訴別人他到過馬德裡、巴塞隆納、北京、瀋陽、韶山沖、基督城、倫敦或者開羅，而真正要描述某一個地方深刻的印象和對於人生的影響，就會吞吞吐吐。
我壓根兒沒有想到阿里山還有一條叫做「阿里山詩路」的步道 ，這種突如其來的興奮讓我有了躍躍欲試的衝動。我至今保存了那一份介紹指南，當作某本經典作品的原版一樣，從余光中到席慕蓉、鄭愁予、渡也，熟悉的和不熟悉的詩人就在我道路的前面。我很少用這種行走在道路上的方式來閱讀詩人的作品。而實際上，所有作家的作品都確實是一條條道路，真正的作家和他的作品具有一種指引生命的力量，這是我們保持對於經典作品敬畏的原因。
像我自己，或者像很多朋友，都會坦誠地分享自己這一生中因為接受某一個作家的影響，而更新和改變命運的故事。就此而言，我得感謝阿里山旅行中這種不期而遇的經歷，只需要讓生命的好奇心足夠鮮活，只需要讓我們的腳步稍微放緩一點，旅行都會給我們這樣那樣的引領，哪怕我們一點準備也沒有。
有時候，你準備得再好，生活給你當頭一棒；有時候，你什麼準備都沒有，生活給你巨大的驚喜和獎勵。前者像機場臨時取消航班，而且延期變成了真正的延期，後者像《託斯卡納豔陽下》的作者，朋友懷孕了，去不了託斯卡納，那麼，你作為我的好友，你免費去吧！
作者：毛歌（韶山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