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節選自北京大學通選課程《愛的心理學》符祥瑞的小組作業。指導教師為北京大學心理與認知科學學院李同歸老師。大多數圖片來源於網絡。版權歸學生們所有。如需要轉載,請聯繫本專欄。未經授權,請勿轉載】
符祥瑞 北京大學國際關係學院
摘要:日本小說家村上春樹擅長對人物內心世界和情感的刻畫,在他的筆下誕生了許許多多引人入勝的愛情故事,他關於愛情的文字更是被網友們集結成語錄廣泛傳播。村上春樹描繪的愛情故事為何如此引人入勝?這些愛情故事反映出了怎樣的社會現實和個體心理?為了解答以上問題,我們使用了《愛的心理學》課程中的相關理論,對村上春樹的幾部代表作中的主要角色以及關係模式進行了分析,並結合作者的個人因素、創作的時代背景,從個人與社會兩個方面給出了答案。
關鍵詞:愛的心理學 村上春樹 文學作品 親密關係 表徵理論 依戀理論 愛情三角形理論 愛的故事理論
村上春樹
1.1 作品簡介
村上春樹的作品中多有涉及男女愛情關係,其中幾部更是以純粹的「戀愛小說」的面目出現。我們的研究主要涉及以下幾部長篇作品:
《挪威的森林》(後簡稱《挪威》):主角渡邊徹進入大學後,先後遇到了兩位女性——已故好友木月的情人直子,和活潑開朗的學妹綠子。起初,渡邊與直子相互吸引,兩人發生了關係,但後來直子不辭而別。而後,渡邊與綠子開始交往時,他又收到了直子的來信。在兩段關係中糾纏的渡邊陷入了迷茫,故事最後以直子自殺、渡邊決定與綠子重新開始而結束。
《國境以南,太陽以西》(後簡稱《國境》):37歲的「我」事業興旺,有嬌美的妻子與可愛的女兒,可謂是成功人士。然而,「我」的內心卻飢餓乾渴,事業和家庭都填補不了,直到小學時的女友島本重新出現。島本對關於自己的一切守口如瓶,總是行蹤不定,但「我」還是接納了她,承諾拋棄一切與她私奔。兩人在郊外幽會一夜,第二天醒來時,「我」發現島本已經一去不回。
《尋羊歷險記》(後簡稱《尋羊》):「我」失蹤的好友鼠寄來一張羊的照片,一個神秘人命令「我」在一個月內找到照片中奇異的羊,於是「我」辭掉工作,與同居女友一起踏上尋羊之旅,一番周折後找到了鼠的住處,但沒能發現羊,女友也不知去向。最後鼠出現,告訴我真相:原來「羊」能夠寄生在人體內控制人,鼠為了不讓羊操縱自己,選擇了自殺。
此外,在短篇小說集《沒有女人的男人們》中,也出現了一些具有相當分析價值的故事,將會作為補充出現。
1.2.1 社會背景
幾部長篇作品都創作於上世紀80-90年代。當時的日本已經進入高度發達的資本主義社會,經濟的快速發展使物質生活極大豐富,但也帶來巨大的壓力、欲望的膨脹、感情的壓抑和交流的缺乏,焦慮和孤獨的情緒在人們的精神世界中蔓延。許多人感到精神空虛、找不到生活的意義,這種焦慮感和無力感在年輕人中尤甚。
1.2.2 有關村上春樹
與小說中曲折離奇的愛情故事相反的是,村上春樹本人是一個「平凡而腳踏實地」的人,他22歲就結婚,與妻子相親相愛,生活十分規律。雖然是作家, 卻很少與文學界來往,甚至很少在公眾面前露面。[1]
村上曾經自述,出生在冷戰年代的他,受到了時代的強烈影響,五六十年代動蕩的政治和七八十年代飛速發展的經濟,使得人們的情感、自我逐漸被發達的工業社會所異化,他的作品往往流露出因此產生的孤獨、無力與焦慮感。
2.1 分析方法與理論簡述
在村上春樹的作品中出現的主要人物,大多數是都市生活中的普通人,雖然年齡、身份、背景各異,但卻具有某種內在的相似性。我們將主要運用以下幾個理論,分析其作品中幾類主要的人物形象,嘗試解釋這些人物形象的引人入勝之處:
表徵理論:表徵(representation)是信息在頭腦中的反映和呈現方式。每個人有一套自己的表徵體系,同一種事物在不同的表徵方式下會顯示出不同的特點。心理表徵可被分為六種類型:歸類、刻板印象、圖式、腳本、認知地圖和網絡模型。
成人依戀理論:主張童年的依戀經驗會在成長的過程中形成個體內部獨有的心理工作模式,並影響到成年後親密關係的建立、人際社會功能的表達以及人格功能和人格特質的形成。按Bartholomew的四分法,成人依戀有著四種類型——安全型(反映了個體在人際關係中的舒適,對自我和他人都是積極的觀點),傾注型(具有焦慮和情緒化的特徵, 過度沉浸和依賴,即對自我消極, 對他人積極),輕視型(特徵是崇尚獨立即對自我積極,迴避親近即對他人消極),害怕型(特徵是焦慮、不信任和害怕拒絕,即對自我和他人都是消極的)[3]
村上春樹筆下的男性角色,從社會身份上看並無特別之處,都來自某個普遍的群體——大學生、公司職員、或是小有成就的中年人士,總是帶有來自這個群體的普遍特質,並且很少成為風頭浪尖的精英人物。然而,他們又是孤獨的,不僅在人格上有獨一無二之處,也似乎刻意地與自己所在的身份群體保持距離。例如,有別具一格的愛好;閉門不出,一個人喝酒、閱讀、聽音樂;即使有朋友、家庭、信任的人,也不願把自己徹底交給他們,不願進入他們的內心世界……
造成這種孤獨的因素有很多,例如,金錢關係主導的社會愈發增強著人的孤立性、與眾不同的愛好和思維……但最重要的因素,或許還是他們對自己的經歷和處境作出的表徵。
三本長篇小說中的男主人公,與原生家庭的關係淡漠,未能形成安全依戀,而青少年時期結交的摯友不是死去便是失蹤(鼠的失聯、木月的自殺),此前往往有過愛而不得的經歷,或是不完美的愛情。由於在遭受挫折時沒有及時得到安全基地的回應,他們會將這些負面的經歷表徵為負面的他人模型。這導致他們普遍不信任他人、與他人親密交往時會感到不適。
一般來說,在他們生活順利、自我感覺良好時,容易形成輕視型(Dismissing)依戀,如《國境》以及《尋羊》開頭處的主人公,自信專斷,不願與他人多接觸,即使有了配偶,兩人的關係也較冷淡;而當生活中遇到失敗或挫折時,他們則容易形成負面的自我模型,發展出害怕型(Fearful)的親密關係,既害怕孤獨、渴求他人的親近與認可,又害怕被拋棄,即使身處戀情之中也時刻擔憂恐懼。《挪威》中的渡邊,以及《尋羊》中遇到同居的耳模女友後的「我」都在某種程度上屬於這一類型。
雖然具有負面的他人模型,但由於各種各樣的原因,如先前的經歷(《國境》中小學時代的女友島田、《尋羊》中的前妻和「與誰都睡覺的女孩」)、性衝動(《挪威》中渡邊與直子、玲子、綠子都發生了關係)等,這些主人公在人際關係的淡漠之餘,實際上仍舊潛藏著對親密關係、性關係的渴望。然而由於負面他人模型的影響,難以與一個人長相廝守的他們,極易發生多角戀、婚外戀或是一夜情。這類感情在文學作品中往往能引起激烈的矛盾與強烈的情感表達,因此吸引了許多讀者沉浸其中,甚至與主人公們感同身受。[2]
村上作品中的許多女性角色都具有一種「缺失」感,其中不僅包括戀人逝去帶來的心理創傷(木月自殺後的直子,以及《海邊的卡夫卡》中戀人早逝的佐伯),也有不願袒露內心、刻意掩藏自我與情感,從而在他人眼中呈現出的「不完整」或是朦朧感。村上很少在這種感覺的形成原因處著墨,我們因此只能猜測,缺乏安全基地、負面經歷和負面的內在工作模型共同營造出了這種充滿悲劇色彩的缺失感。
雖然直子、佐伯們似乎始終為情感經歷所困,但她們並不是依附於戀人、沒有自我的木偶,而是率性獨立、我行我素的形象。此外,三本作品中的女主角都出現了短暫親密後的不辭而別——直子消失在深山中,島田和耳模女友都是在男主角睡去後從居所裡悄然離開。這種親密關係的突然中止,以及島田在《國境》中那段對於自己的感情「不存在中間性」(即:要麼是傾注型依戀的全情投入,要麼中止親密關係)的宣言,都反映出較高的依戀迴避、依戀焦慮水平。但相對不同的是,由於各種各樣的因素,女性角色們以負面的自我模型為主,當對他人存在生理需要或是渴望陪伴時,發展出形影不離的傾注型關係(直子和耳模女友與男主人公們的日夜相伴);當這樣的需求淡漠時,她們往往會一走了之。這樣極端的選擇加劇了愛情故事中悲劇與孤獨的成分,因此引發了許多沒有形成安全型依戀、渴望親密關係卻愛而不得的人們的共鳴。
3.1 分析方法與理論簡述
村上春樹的作品中出現的親密關係,在模式上具有一定程度的相似性,大致可分為「舊愛」「新愛」兩個部分:前者又可分為主人公過去有過的刻骨銘心的愛情經歷,或者是脆弱而面臨挑戰的現有夫妻關係;後者則多是在孤獨與焦慮中相遇的典型男女主人公之間產生的愛情。我們將使用以下兩個理論分析它們:
愛情三角形理論:由心理學家Sternberg在1986年提出,該理論認為愛情可以用親密,激情和決定/承諾三個元素來理解。親密是指在愛情中親近,連屬,結合等體驗的感覺;激情是指引發浪漫之愛,身體吸引,性完美以及愛情關係中相關現象的驅動力;決定/承諾是指一個人決定愛另一個人,並維持愛情的承諾。愛情的三個因素相互影響,相互組合,構成八種對應著不同愛情類型的組合。「愛情三角形」的幾何學取決於三個要素的數量與平衡。[3]
激情之愛:是一種強有力的情緒狀態。哈特菲爾德和拉普森(Hatfield & Rapson,1993)將激情之愛定義為「一種強烈渴望與另一個人在一起的狀態」。激情之愛是一個複雜的功能體,包含評價或欣賞,主觀感受,表達,模式化的生理過程,行為傾向和工具性行為。彼此相愛通常讓人感到滿足狂喜,單戀(分離)則令人空虛,焦慮或絕望。[3]
3.2 刻骨銘心的舊愛
典型例子如《國境》中「我」和島田在小學時期萌生出的情感,以及《尋羊》中「我」與「那個和誰都睡的女孩」發生的短暫關係。它們往往發生在人物較為年輕的時候,按愛情三角理論的分析方法,通常屬於親密主導的「喜歡」(如《國境》中「我」對島田的印象),以及激情與親密共同導致的「浪漫」(如《尋羊》中「我」與女孩的短暫親密)式愛情,而承諾的成分較少。親密成分在長期關係中的重要性高,而激情成分帶來的體驗明顯程度、心理生理捲入程度都很高,因此,這種類型的關係,往往對青少年時期的主人公影響巨大,在日後,他們會不斷回憶起這段關係,並且有意無意地重複這樣的愛情故事。
3.3 難以為繼的舊愛
典型例子如《尋羊》中「我」與已離婚的前妻的關係,或是《國境》中我與現任妻子的關係。這樣的關係缺乏激情,甚至缺少經常的親密,而承諾往往也只是空口無憑,屬於「空洞」甚至「空虛」的愛情。然而值得留意的是,這樣的愛情往往是主角尋求前一種「舊愛」的重現而不得後,「委曲求全」建立的親密關係。一開始不乏親密和激情,但由於先前經歷的影響過於深刻,激情開始消退,忠誠度波動不定,而親密也將隨著主人公的自我封閉甚至外遇而越來越少。
3.4 醍醐灌頂的新愛
三部代表作的重點都是此種類型的愛情,孤獨而缺乏安全基地的男女主角過著焦慮、壓抑、空虛的生活,他們彼此相遇,忽然產生強烈的相互吸引以至於形影不離,並發生了性關係。這種愛情中激情的成分相當高。Hatfield在他的激情之愛中提到,激情之愛產生的原因往往是生理喚醒,而引發生理喚醒的往往是較為負面,或難以控制的因素——生活中的失敗與挫折、分離焦慮、性衝動和窺探隱私的興奮感。
在傳統倫理語境中,這樣的愛往往具有強烈的叛逆色彩甚至罪惡感,但放在村上春樹那後現代色彩明顯、刻意對傳統倫理和資本主義社會發起挑戰的故事背景中,則不僅有了文學審美上的美感,更能夠為身處迷茫,對社會存在懷疑情緒的讀者們帶來宣洩情緒的出口,因此廣受歡迎也就不足為奇了。
然而,在這樣的感情中,主人公們往往默契地不去談承諾、談未來,承諾因素的缺失也讓這樣的新愛往往曇花一現、轉瞬即逝,人物們重又回到孤獨的生活、壓抑的人際關係中。這不僅是營造悲劇色彩的需要,更是對現實的忠實反映與妥協。
村上春樹的作品中的親密關係,往往發生在現代社會中孤獨、焦慮而迷茫的市民階層人物中,人物由於早期經歷的不完美、安全基地的缺失和對過去經歷的負面表徵,多擁有負面的內部工作模型,男性角色以負面的他人模型為主,女性角色以負面的自我模型為主,我們認為,這與日本傳統文化中女性較低的地位和內省的傳統存在一定關係。
根據人物所處的階段,小說中的親密關係可分為舊愛與新愛兩大類,舊愛可分為在青少年時期為主角帶來重要影響、深刻改變了人物表徵模型的一段愛而不得的感情,以及在這類感情消退後,人物出於現實因素建立的較為脆弱的親密關係;新愛則是上述擁有負面工作模型的人物相遇、相互吸引的故事。由於生活中的挫折、被壓抑的性慾等生理喚醒因素的存在,這類愛情往往以激情為主導。然而,由於男女雙方在依戀模式上的缺陷,以及現實中的經濟、人際關係等因素,這類愛情缺乏承諾成分,因此往往以女方單方面的不辭而別結尾,主人公們又回到孤獨、壓抑而焦慮的生活狀態之中。
村上春樹的作品,是對上世紀中後期日本社會中某個特定階層與群體(往往是小市民和中產階層)經歷和心態的生動反映,在某種程度上迎合了這些人對親密關係的想像,引發了情感的共鳴,因此在日本讀者以及本世紀處在相似社會環境裡的中國讀者群體中受到了廣泛的歡迎。
為了緩解現代城市中人們普遍存在的孤獨和焦慮情緒,阻止這類愛情悲劇的繼續發生,我們應當重視安全基地的建設和形成正確表徵模型的重要性,重視培育父母與嬰兒的安全依戀關係、為青少年提供完善的心理疏導和性教育、親密關係教育,讓社會更有人情味、讓人與人之間不再相互孤立、相互傷害。
[1] 張俏巖, 宿久高. 從《挪威的森林》看村上春樹的孤獨感[J], 日語學習與研究, 2003(4).
[2] Hatfield, E., Singelis, T., Levine, T., Bachman, G., Muto, K. And Choo, P. (2007). Love schemas, preferences in romantic partners, and reactions to commitment. Interpersona 1(1), 1-24.
[3] 羅伯特·J·斯騰伯格, 凱琳·斯騰伯格. 愛情心理學[M], 世界圖書出版公司, 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