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畫的大寫意有兩個方向,簡與繁,對應寬與窄。
簡到極致,簡就是做減法,多一點,多一筆都是多餘的。
繁也要繁到極致,密就是加法,密不透風,密中有疏,密中密,疏中疏。
大寫意極簡與繁複的寬窄意象
簡即多,窄筆顯寬;繁即少,寬筆變窄
在對待藝術的簡繁問題上,大寫意畫家孫竹籬先生有個著名的論斷:「簡要簡到極致,簡就是做減法,我的畫要用除法,多一點,多一筆都是多餘的。繁也要繁到極致,密就是加法,密不透風,密中有疏,密中密,疏中疏,高手可用乘法。」
畫牡丹,寥寥數筆,活靈活現躍然紙上:畫墨荷,只需意到筆不到,全然在於意境……正所謂,「無墨之處多於有墨,無畫之處多於有畫之處,此寫意之高者也。」
簡與繁,須辯證看待:「人說寫意畫貴簡疏,如板橋的冗繁削盡,少之勝多之,如讀詩之絕句,確是如此。就繁而言,有實有虛,有聚有散,有主有次,有內有外,相互照應,左右顧盼,相輔相成,相反相成,整體局部,洋洋灑灑,一氣呵成,有如讀杜之『北徵』太白之『蜀道』韻味無窮。不獨簡約繁也可尋味。意中有境,畫在畫外,境中有意,意由境外,亦即謂窮變,達幽微之意也。欲作簡疏意深之境多讀格律詩中求之,欲為繁複而出境須從歌行體得之。下筆無論繁簡,俱得寫意畫的真諦。」
關於極簡的藝術爭論,歷來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中國書法只有水和墨,但能表現出各種豐富的東西,我們畫竹子,畫蘭草並不用綠顏色,只用墨,它無色而有圖畫的燦爛,無聲而有音樂的和諧。
大寫意突出一個大字,不是指大筆大紙大畫,體量上的大永遠只是相對而言的,而是貴在精神境界大,筆墨氣魄大。能在小幅畫中寫出大氣象的山水或花鳥,顯出大寫意的特點。比如,以與孫竹籬同時代的大家陳子莊為例,其作品多半為半尺,但並沒有妨礙他成為大氣候。並沒有妨礙他的小紙張大格局的藝術張力和藝術表現。
之所以用減法乃至除法,對藝術的理解與追求有著極大關係。與其深刻感悟理解中國畫的精髓有關。大寫意畫屬「減筆畫」,它與書法中的草書結合緊密,有的甚至是以狂草入畫。李苦禪曾說:「藝術之最高者當推草書。」齊白石曾謙遜地回憶道:「我一生之憾事是我還沒有達到以草書作畫的地步。」
極簡與詩書畫一體、焦墨枯筆都是大寫意的藝術特質。恰恰簡到極致最能彰顯大寫意畫家高屋建瓴、特立獨行的內在力量。一個人能把簡單東西說得複雜,會令人尊重。一個人能把複雜東西說得簡單,會令人稱奇。想把簡單東西說得複雜,僅需論證,加上分析,輔以各種旁證說明,並不能就證明你如何了得。可把複雜東西簡化,並不是件容易做到的,需要高度歸納、抽象、概括、濃縮,必須把這些表象吃透、領悟到核心價值。因此簡很難,繁則易。
三三得九不如二五一十,就是簡與繁的生活論述,三看起來多,二看起來是少,但在後綴的基數,帶來的且是少即多、多即少的道理。簡單,彰顯非常深厚的底蘊。如同一首情詩,寥寥數語,盡得風流。「躍然紙字間,脈脈不得語」,僅僅幾字寫盡人間相思愁滋味。段落裡字頓間極簡,卻飽含著欲言又止、如訴似泣的含蓄表達,字詞間亦濃亦淡總關情,寥寥數語,早己盡詮情深。
大畫重氣勢,猶如大布局,相當於大兵團作戰,有阻擊,有穿插,還有輜重部隊,有時候取勝不在於多,而在於以少勝多,以一當十。這好比筆墨亦有重墨、焦墨、濃墨、淡墨,不同地方用不同筆墨。大筆酣暢淋漓,收放自如,有時無墨勝於有墨,無色勝於有色。比如圍棋,不在於布滿棋子,滿則作死眼位,活不成,要明白知白守黑之圍棋精髓。黃賓虹說:「古人重實處,尤重虛處,重黑處,尤重白處;所謂知白守黑,計白當黑,此理最微,君宜領會。君之書法,實處多、虛處少,黑處見力量,白處欠功夫。」意思是善於運用具有豐富內涵的「留白」,把握虛實,運黑為白,根據形式需要,化虛為實、化實為虛。把握黑白對比,引導視覺。黑,有必須依白,無而存在,白,無一定依黑,有而顯明。「計白當黑」,此乃書法藝術最高境界。
再比如,拳擊12回合分勝負,高手泰森往往一兩個回合就KO(拳擊用語,判定絕對勝利)對手,靠的是快速、精準、力量、技術。難道非要打滿12個回合靠點數分個勝負嗎?這樣的勝利是達不到拳擊的精彩,贏不到觀眾掌聲,毫無精彩可言。這便是靠實力一擊成功。
繪畫的繁簡同樣如此,小中見大、小器大樣。那麼,極簡藝術美學路徑是什麼呢?
極簡,展現傳統文化「寬語境」
先從古代詩詞說起,其具有精煉合含蓄的特徵,卻展現出傳統文化的「寬語境」。詩歌的語言實際上是一種特殊的、神秘的符號系統,也是一種高度濃縮的語境系統。它不但含有一種抽象化系統化的理性意蘊,更含有情感的美感。而中國的古代詩歌最擅長用最少的語言表現出最豐富的內容和思想,這就是古代詩歌極精煉的特點。
精煉和含蓄總是相關的。但精煉不等於含蓄,直抒胸臆就不算含蓄,不直接表達情感的詩歌語言多通過比喻、通感、雙關、用典、象徵等方式表達語意,從而使人感到含蓄、朦朧。古代詩詞我們可以感受到,詩經、唐詩七律五律,宋詞,小令往往幾十個字包含著一段歷史、一場戰爭、一份情感、一個典故,內容豐富,甚至博大精深。馬致遠的《天淨沙·秋思》:「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上段三句十八字,九個名詞連綴成不塗濃墨的書畫,亦無一個虛造硬加的詞,不同的景物天衣無縫和諧地造化在—起,不得不令人拍案道奇。這種音節和諧、情景交融、妙含無垠的小令曲,故有「枯藤老樹寫秋思,不許旁人贅一詞」之譽,的確委實不過。下段兩句十字,則是點睛之筆。這首小令很短,一共只有五句二十八個字,但卻描繪出一幅悽涼動人的秋郊夕照圖,並且準確地傳達出旅人悽苦的心境。這首成功的曲作,從多方面體現了中國古典詩歌的藝術特徵。
極簡,走向審美境界最寬處
崇尚簡潔與自然。清新脫俗,本質為雅。感官上簡約整潔,品位和思想上更為優雅。對清、新構圖表達最簡單化。多則惑:沒有重心就沒有內容;沒有重心就沒有形式;沒有重心就沒有方法。
中國繪畫的元素,筆墨的濃淡,暈染、枯筆散發著濃重的質樸氣息。想像的空間被留白的氛圍所打動,繪畫語言的無聲表現賦予了作品全新的含義。
簡潔是寬的智慧的靈魂,冗長是窄的膚淺的藻飾。往往需要五十筆的繪畫表現,也許五筆就完成,這就是意到筆不到。「多一點,多一筆都是多餘的。」簡與簡略有本質區別,這裡的極簡是藝術需求的簡,是其追求內在美的表現理念。不是吝惜筆墨,是意境的需要、空間的需要、創作的需要,更是對藝術的理解的需要,有著詩意般的空靈和豐富內涵。
我們古人畫畫,畫到最後看不到了,還要用很淡很淡的顏色牽引我們,秋水一抹筆,殘陽幾縷紅,水窮雲盡處,隱隱三兩峰,引導我們走向無限。我們追尋的是從有限到無限。外國人對中國人的留白不太理解,他一定要畫滿。我們的留白就是一種無限遐想的再創作,就是中國畫的一種大道至簡的哲學思想,美學思想。大道至簡是大道理是極其簡單的,簡單到一兩句話就能說明白,所謂「真傳一句話,假傳萬卷書」。
大道至簡意味著「窄而精」,大道至簡與博大精深是可以轉化的,大道至簡往往要博採眾長,與其他專業融會貫通。僅僅融會貫通又會造成新的「博大精深」,融貫中西、博採眾長只是基礎,還不是大道至簡,大道至簡必須再整合創新,跳出原來的框框,去粗取精,抓住要害和根本,剔除那些無效的、可有可無的枝葉。非本質的東西,融合成少而精的東西。所謂「為學日增,為道日減」就是這個道理,大道至簡方能大簡至美。
中國的藝術,不但追求一種寬的空靈,而且追求窄的生命真實感。弘一法師38歲出家,之前他是全國有名的文化人,有名的書法家。「智慧如海」,非常硬,稜角分明,這是他剛出家時寫的。他出家兩年後的字,所有稜角沒了,「無上清涼」,圓潤了,我們看到這個高僧的變化,感到他無一筆不是寫著真誠,我們會肅然起敬。當藝術家的精神最隱秘最深的部分顯示出來的時候,他的力量當然就永恆。
遵從極簡原則,去掉多餘的元素,顏色,形狀和線條。其目的是使內容中脫穎而出,成為聚焦點。從視覺的角度來看,簡是平靜的,讓欣賞者看到的心靈處在最本質的表現。這裡的簡,即多。
而在色彩選用上,更是「窄」到吝惜,做弱對比,而不是色彩鮮豔的強對比。保持畫面的整潔,明快風格。
極簡,筆墨「窄」顯時代
「筆墨當隨時代」是清初石濤的名言。全文是「筆墨當隨時代,猶詩文風氣所轉。上古之畫跡簡而意淡,如漢魏六朝之句然;中古之畫如晚唐之句,雖清灑而漸漸薄矣;到元則如阮籍、王粲矣,倪黃輩如口誦陶潛之句,悲佳人之屢沐,從白水以枯煎,恐無復佳矣」。
時人作畫與時代跟風,就像過去的詩文一樣,漢魏六朝的詩句文章色彩華麗、高貴,氣勢雄渾大氣,而無斧鑿痕,變幻莫測,有可遇不可求之象,古人的畫仿佛似之;晚唐時期,大國恢弘之勢已去,特別是安綠山起兵之後,國勢愈衰,詩文一脈,亦走向下坡之路。此時之畫,受大勢所趨,而氣勢漸靡弱;到元朝則如之前的阮籍、王璨,心有餘而力不足,徒維持一脈而已。倪雲林、黃公望等人亦不過是重複著古人的一點牙慧,畫面再不見古人氣勢之恢弘,一覽萬裡的壯觀景象,而只在自家的小圈子裡打轉轉。「侍兒扶起嬌無力」已在千年畫人的筆下再無一點新意,別人已燒過千百滾的水,你就是再滾它一次、十次又能如何呢?
減法論、除法論是以極簡為主導,通篇貫穿了大寫意中國畫的領悟與實踐,所以在大寫意畫家創作作品中充滿了極簡美學的內涵與玄機,留給後人以充分想像的空間,留給國人一份沉甸甸的精神財富。關於簡約給出的答案:「密中密,疏中疏,此南田老人畫山水之法也。後賓虹老人深得其法,而更發揚之。予今用之於畫花鳥,亦時得妙趣。蓋繪畫種類雖異,其理一也。」
我們可以確切地認為,極簡美學就是大寫意對當代中國畫的一份思考,一份經得起時間考驗的藝術遺產,極簡才是真正的豐富,只有最簡單的東西才具有最大孕育性和寬廣的想像空間。比如,宋代的瓷器、明代家具都具備這樣的極簡風格,是中國美學思想的藝術頂峰。中國大寫意畫家對中國傳統美學思想的藝術實踐貫穿於繪畫始終,同樣彰顯美學思想「寬」之精髓。
(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