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江晚報·小時新聞記者 李蔚
今天上午,餘杭飄雪了。
朋友圈馬上有人曬出了徑山寺的雪。雪花挺大,鵝毛一樣,遺憾的是,才持續了十幾分鐘。
杭州的雪,下得並不難,年年都來報到,但大雪的機率很小。
900多年前,蘇東坡在餘杭,就趕上了一次難得的大雪,還寫進了詩裡。
落帆古戍下,積雪高如丘。強邀詩老出,疏髯散颼飀。僧房有宿火,手足漸和柔。靜士素寡言,相對自忘憂。銅爐擢煙穗,石鼎浮霜漚。我行雖有程,坐穩且復留。大哉天地間,此生得浮遊。
——《雪後至臨平與柳子玉同至僧舍見陳尉烈》
那是熙寧六年(1073年),當時蘇軾38歲,時任杭州副市長。
「積雪高如丘」,並不是詩人的誇張,古代杭州應確有如此冷的冬天,蘇軾還前往臨平賑災,這首詩就是此行所寫。
1930年的冰凍西湖
蘇軾是被貶到杭州來的。
熙寧四年(1071年),他因為反對新法,惹惱了王安石,被御史告了一狀。於是,蘇軾請求出京任職,被授為杭州通判。
那年六月,蘇軾滿懷失意的悲涼出發赴任,十一月二十八日才抵杭。
途中,舟過陳州,蘇軾去見了一個好朋友——柳瑾,字子玉。這位就是前面那首詩裡,與蘇軾雪後同行的那個人。
柳子玉也是一枚文藝男,「善作詩及行草書」,與蘇家兄弟是詩友,更是藝術上的知音。
他們不僅在文學藝術上有共同愛好,政治上也同病相憐。柳瑾在王安石當政的熙寧年間,並不得志,起初當的是汴京附近的小官,後又被貶壽春。
蘇家和柳家還有一層姻親關係,蘇軾有個堂妹「小二娘」,嫁給了柳瑾的兒子柳仲遠。蘇軾與柳瑾、柳仲遠、柳閎三代都有密切的交往,直至他去世,歷時30多年。
雖然是貶到杭州來的,但蘇軾生性曠達,到杭後跟太守陳襄也處得不錯,天天置身於西湖絕佳的山水之中,又遠離政治鬥爭的漩渦,這位大文豪吟誦出不少千古絕唱。
這時,蘇軾想起好朋友柳瑾——不如讓西湖山水也治癒他一下。
熙寧六年(1073年),柳瑾來杭,夏天來的,冬天才走,相從相遊了半年。蘇軾去餘杭賑災,他也同去。
《雪堂客話圖》南宋夏圭作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那一年,杭州多雪。還有一場大雪,也被蘇軾用詩記了下來,因為來得特別遲——《癸丑春分後雪》。
雪入春分省見稀,半開桃李不勝威。應慚落地梅花識,卻作漫天柳絮飛。不分東君專節物,故將新巧發陰機。從今造物尤難料,更暖須留御臘衣。
這場大雪,居然下在春分之後,蘇軾有感於時令的反常而作。
這是一首「感事」詩——春分前後,桃李正將開未開。桃李雖然爭春,卻沒有梅花那樣耐寒傲雪的骨氣,經不起這場春雪的威猛欺凌,可見造物操縱的陰晴冷暖,變幻無常,難以預料。
蘇軾在詩裡的「內涵」隱隱暴露出一個貶官對於「聖上」不滿和幽怨,這也給他日後的「烏臺詩案」埋下更大不幸的種子。
之後的事,我們快進一下——
熙寧七年(1074年)九月,蘇軾在杭州待了兩年零十個月後,赴密州任。
知密州、知徐州、知湖州;調至湖州時,蘇軾在給皇帝的謝恩摺子上發了幾句牢騷,「烏臺詩案」險些丟掉性命,被貶黃州任團練副使,此時他取了別號「東坡居士」。
直至神宗死,哲宗即位,新黨被打壓,蘇軾才被召還朝。但多年外放,並沒讓他變得圓滑,既不能容於新黨,又不能見諒於舊黨,蘇軾再度自求外調。
元祐四年(1089年),蘇軾54歲,皇帝任命他以龍圖閣學士的身份領軍浙西兼任杭州太守,管轄浙西路的六州郡,包括今天的江蘇部分在內。
四月出發,七月三日到杭州任上,蘇軾再次回到他日思夜想的西湖山水的懷抱。
時隔15年,一到任上,復遊西湖。蘇軾看到的卻是菰草叢生,逐漸變小變破敗的湖面,於是有開葑西湖的念頭。
一算帳,要清理遮蔽湖面的水草兩萬五千方丈,需要二十萬天的人工,按一天人工清除一方丈左右算,每一工五十五個錢,加上三升米,全部計劃需要三萬四千貫錢。
他多方籌得一半經費,空缺的部分只得上書朝廷,請求撥款開湖,連上兩道奏摺。
他把西湖比作杭州的眉目:杭州之有西湖,如人之有眉目,蓋不可廢也……
朝廷雖然批准了疏浚西湖的請求,但只給了100張度牒(度牒即僧人出家的身份憑證)作為經費。蘇東坡用這100張度牒,賣了一萬七千貫錢,帶領工人和船夫,開始了浩浩蕩蕩治理西湖的大工程。
元祐六年二月九日,杭州又下起了大雪,蘇軾邀友雪中遊湖,這一天他寫了好幾首詩。
比如這一首《次韻曹子方運判雪中同遊西湖》,開頭就有及開湖之事——
詞源灩灩波頭展,清唱一聲巖谷滿。
未容雪積句已高,豈獨湖開心自遠。
不過,讀來更有玩味的是這一首——
夜半幽夢覺,稍聞竹葦聲。
起續凍折弦,為鼓一再行。
曲終天自明,玉樓已崢嶸。
有懷二三子,落筆先飛霙。
共為竹林會,身與孤鴻輕。
秀語出寒餓,身窮詩乃亨。
禪老復何為,笑指孤煙生。
我獨念粲者,誰與予目成。
——《次韻仲殊雪中遊西湖二首》其一
對比蘇軾前後兩度仕杭時所作的西湖賞雪詩詞,不難看出,他的人生態度已經經歷了從積極入仕、奮發向上、過於感性化到淡泊豁達、「當下即是」的轉變。
收斂起年輕時的鋒芒,萬千世事放入心中,幾多通透,幾多無奈,都已不輕易吐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