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國平
引子:南緣
緣一
我最早與南師結緣,是在1997年。
更早一些時候,我從一所中專學校——四川省機械工業學校(現為四川省工程技術學院)機電維修專業畢業後,分配至位於四川省都江堰市的四川都江機械廠。那時,中專已經成了時代的雞肋,高不成,低不就。於是,我被分配至車間,先後做過機修工、車工、銑工、搬運工、清洗工、描圖員……
車間強負荷勞動帶來的身體疲憊倒在其次,曾經的遠大抱負和滿腔熱血,在冰涼的鐵坯與現實面前漸漸冷卻,此時,內心的焦慮、糾結、彷徨、迷茫和空虛才是致命的痛苦。
為了打發時間,更是為了尋找精神的家園,安撫浮躁的內心,我從既是學長又是同事的申先會那裡借得一冊南懷瑾先生的《金剛經說什麼》,翻開封面,就被印在勒口的四句偈子「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深深打動,無異醍醐灌頂,一讀便不忍釋手,從此開始關注佛教與佛學。
緣二
16年前,當我在都江堰市靈巖山腳閱讀那些閃耀著禪性光芒的文字時,我沒有想到,五十多年前,中央軍校青年教官南懷瑾與一代禪門大德袁煥仙已經在這裡意外相逢,在一座叫作靈巖寺的唐代寺廟裡成就了一段曠世佛緣。
而我有緣得以知道這段往事,則是因為我的一位忘年交——著名考古學家、道教學泰鬥王家祐先生。
多年前,我與王家祐先生一見如故。他雖然整整比我大了50歲,但先生不以年長與博學自傲,始終與我以平輩論,稱我「王哥」,視為忘年之交。2005年7月11日,我與王家祐、李復華諸先生在河邊喝茶,王先生詼諧幽默,妙語連珠。閒談中,他突然問我:「王哥,你曉不曉得我在靈巖山上讀過書哦?以前靈巖寺中有個靈巖書院,是著名學者李源澄先生辦的,我在裡面讀了幾個月書。有次我還看見南懷瑾也在山上,每天背把劍,在空地上習武……」
王家祐先生的一席話當場就震驚了我。
那時,我只知道對南先生的學問佩服得五體投地。因為當時消息閉塞,網絡遠不如現在發達,加之圖書上也不流行印上作者簡介,所以,我一直以為南懷瑾肯定是一位已經離我們遠去的大師,而萬萬沒有想到,他竟然與王家祐先生是同時代人。
我當時表面平靜,內心狂喜:難道南先生還在人世?
緣三
從此,我開始搜尋南懷瑾先生與靈巖山那段如煙往事。從故紙堆裡,我找到了關於南先生與靈巖寺的隻言片語。然而,這些遺落在歷史深處的痕跡,足以讓一座山重新醒來。
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在默默地關注南先生,有了一些難得的收穫,同時也有一些往事因為歲月的遠去而日漸模糊。我先後拜訪了四川省博物院研究員、著名學者王家祐先生,蒙文通先生之子、四川大學教授蒙默先生,袁煥仙先生弟子李更生先生等。
這裡,我不得不多談兩句李更生先生,2006年12月25日,我在朋友的引薦下,去醫院拜訪重病住院的李更生先生,96歲的他在病床上艱難地回憶起了靈巖山和維摩精舍的往事,儘管談話極為吃力,但他卻顯得非常高興,仿佛在等一個相約多年的朋友。第二天凌晨,睡夢之中我就接到電話,李更生先生安詳離世。
雖然拜訪了很多人,但是皆不能完整憶及當年往事。
誰能理得清這段歷史?
歲月荏苒,往事如煙,放眼望去,可能唯有當年的當事人南懷瑾先生能鉤沉這段近六十年前的舊事了。而先生乃一代大家,學貫古今,名動宇內,拜訪者如過江之鯽,且不乏高賢大德、名流鴻儒,晚生如我,心裡哪敢萌生一見之緣。
而世間最無敵者,非緣分莫屬也!
緣四
2008年,我根據採訪與收集的相關資料,開始動筆寫作《未進山門先一笑——20世紀40年代佛學大師袁煥仙、南懷瑾在靈巖寺的佛事活動》書稿,中途不斷補充,兩年後完成。
這部不到兩萬字的書稿,成為我與南師結緣的重要緣起。
緣五
因緣際會,我得以前往太湖之濱拜訪南懷瑾先生。
時在2011年9月2日,靈巖楓葉始紅。
此時,距離當年在佛教界轟傳一時,被譽為新時期中國居士禪興起的標誌之「靈巖打七」已過去了近七十年。
在太湖大學堂,我與南師相談甚歡且受益匪淺。我隨身帶去的,除了《都江堰市靈巖寺百年影像》《維摩精舍叢書》之外,就是我寫的那部書稿。
可惜,談話中一直沒有機會將書稿呈送給南師指正。我當時就想:唉,可能沒有機會請南師釐清靈巖法會那段歷史了。
然而,緣分又一次眷顧了我。
那天晚上臨走前,我試探著說:「南老師,我寫過一些文字,是關於袁太老師和您在靈巖寺活動的情況,有些史實無從考證,想請您批評斧正。」
南師高興地說:「好呀!帶來沒有,帶來的話拿給我看看。」
於是,我將隨身帶著的書稿恭恭敬敬地呈給南師。
緣六
我想南先生太忙,有太多的大事要事去做,收下書稿,可能是出於對我這個晚學的關愛,或許不一定有時間閱讀和處理。
然而,令我意想不到的是,11天後收到了先生的來信。
2011年9月13日,我萬分激動地打開南先生讓秘書回復我的電子郵件,先生在信中指出了我的那部書稿中的一些史實失誤,甚至包括一些時間的誤差,可以想見,南先生在百忙之中的閱讀是何等認真與仔細,這讓我非常感動。
南先生在信中說:「……現在我非常欣賞你的才華,你還年輕,我目前有一件事,你能夠寫一篇真實的記錄……」原來,南先生希望我能再次去太湖大學堂,待一段時間,做他的一個關於袁煥仙靈塔的口述。受此邀請,我在非常激動的同時,又擔心辜負先生的信任。
緣七
2011年10月24日,我再次來到了太湖大學堂,在此小住三日,每天晝觀太湖風情,暮聆先生教誨,獲益匪淺。
南先生為我深情地憶起了袁煥仙靈塔的修建過程,又提供了一些相關資料,希望我能寫一篇紀實文學。
臨走前,南先生說:「你的文字風格是我很喜歡的那種,寫得文情並茂,引人入勝,大有當年還珠樓主寫《蜀山劍俠傳》和《青城十九俠》的味道。其實這次請你來,我是想跟你談一件更重要的事。這些年來,很多人都想寫我的傳記,我都沒有同意。因為我怕他們把我的傳記寫得太實太死,寫得不食人間煙火。我想要的傳記是:既要尊重歷史事實,又要有文學性、趣味性、可讀性,這樣子才好玩。我覺得你可以完成這項工作。就是不知道你的時間允不允許,可能需要一年,我每天講一段我的經歷,先把它整理出來,然後根據口述,再寫成傳記,肯定會非常好看。你先回去,跟單位的領導報告一下,看能不能請這麼長的假……」
大家可以想像我當時內心的歡喜。
有機會在南師身邊親近一年,這需要多大的緣分與福報啊!
緣八
從太湖回來後,我立即向領導匯報了此事。聽說能有機會為南先生做口述歷史,創作《南懷瑾傳》,領導非常高興,認為這既是我的莫大榮幸,更是都江堰市的無上榮耀,因此給予積極支持。
這期間,南師還安排人給我快遞了一本紫禁城出版社2004年出版的口述歷史圖書《宮女談往錄》,說這本書為口述歷史提供了一個非常好的文本。作者採訪了晚清慈禧太后呼作「榮」的一位宮女,她13歲進宮隨侍慈禧,前後長達8年之久,18歲由慈禧指婚,賜給一個太監,隨著時事動蕩,她的生活也顛沛流離,愈加悽慘。在書中,宮女榮兒斷斷續續道出了當年宮中生活的點點滴滴,有宮女的生活細節、慈禧老佛爺的起居、光緒皇帝鮮為人所知的逸事,以及太監做人的羞辱和煎熬,等等。這些談話內容正史不載,野史難尋,具有對正史作補充和詮釋的價值,並極具可讀性。故南師推薦給我閱讀,以作他所追求的傳記要具有「文學性、趣味性、可讀性」之借鑑。
如今,南師已遠行,《宮女談往錄》仍放在我的案頭。
緣九
2012年4月21日,我再次應南師之邀去太湖大學堂。
當天晚飯後,南師讓我和他一起到了六號樓三樓。南師對口述歷史和傳記創作進行了更全面的安排,包括吃飯、住宿、交通、採訪、撰稿、審稿、發表、出版等諸多事宜。
最後他說:「這件事就這麼定了,袍哥人家,說了話就算數,也不需要立什麼字據。」
下樓時,南師說:「國平啊,你要抓緊時間,我等你來。」
兩個月後的6月26日,我帶著筆記本電腦、換洗衣物和一顆對南師的仰慕與尊崇之心,來到了太湖大學堂,開始了人生中最值得珍藏的一段歲月,那是100天的美好時光。
第一章:一湖濤聲憶初逢
一
2012年6月26日星期二晴
這註定是一個將被我一生銘記的日子。
這一天,我背著簡單的行囊,向一個名為「太湖大學堂」的地方而去,隨身攜帶的是:一臺筆記本電腦、一支錄音筆、幾件換洗的衣物和幾本書。那是為口述歷史和創作傳記而準備的圖書,計有《宮女談往錄》《胡適口述自傳》《曾國藩》《季羨林口述歷史》《變革社會中的人生與學術》和三卷本民國人文史詩著作《南渡北歸》。
上午9時15分,我如約和四川省歷史學會會長、著名歷史學家、口述史學家譚繼和先生在他家中見面,請教有關口述的問題。譚先生得知我要去江蘇做南懷瑾先生的口述,非常高興。他談到上次我做的南先生關於四川的口述非常好,他在發表前專門就那篇文章向何郝炬和章玉鈞做了匯報,大家都很感興趣,在《當代史資料》上發表後,引起了非常好的反響。
譚先生接著說:「南先生是海內外人所共仰的大學者、大宗師,在儒、釋、道等諸多領域造詣精深,有大成就,他的口述非常重要,無論是對個人,還是對歷史,都有重要意義,一定要認真對待,嚴肅治史。希望你這次去南先生那裡,靜下心來工作。同時,要特別注重兩個問題:一是請南先生談他的重要學術思想之緣起,二是要請南先生談重要學術活動的組織。這是其他學者容易忽視的問題。」譚先生說,他以前就一直想做有關恩師徐中舒先生的學術思想整理,由此可見,這個內容之重要。
隨後,譚先生從書架上取下一本自己的重要學術著作《巴蜀文化辨思集》,籤名後,託我送給南師。
10時40分,去成都雙流機場。
12時10分,飛機起飛。
坐在飛機上,看著舷窗外的雲捲雲舒,我心潮澎湃,今日之行仿佛還在夢中。過去,自己想都不敢想的事,現在竟已成真。此時,飛機託起的,不僅有我的體重,更有巨大的喜悅。
15時50分,抵達上海虹橋機場。
17時50分,抵達太湖大學堂。在七號樓總臺,我剛一報名字,服務員就說:「你就是王先生!房間已經為您準備好了,就在6211房間。」隨後,南師的學生牟煉打來電話,說馬上到餐廳吃晚飯,南師已經在等著了。我匆匆放好行囊後直奔餐廳而去。
南師一襲白衣,精神矍鑠,正在與同桌的人說話,不時傳來歡笑聲。這時,牟煉告訴南師:「國平來了。」南師高興地對我說:「來了好,路上還順利吧!」然後讓我坐下來吃飯,我選了個位置落座,左邊是少林武術大師王洪欣。
晚餐桌上。南師仔細詢問路上的情況,並非常熱切地詢問尋找做川菜的家常菜廚師的事宜。早在一個月前,曾在四川待了十年,喜歡吃川菜的南師便讓人發簡訊給我,希望在都江堰市找兩位會做家常菜的鄉下老太太,來太湖大學堂做川菜。可惜事不湊巧,這麼簡單的事情偏偏還沒有完成,老太太們都覺得太遠了,不肯來。南師聽說後說:「沒事,慢慢找。」
晚飯後,閒聊至9時,南師對我說:「國平啊,從今天起,我們就是一家人啦,你在這裡不要客氣,跟在自己家裡一樣。你剛來,很累啦,先休息幾天,我們開始口述,好不好?」
南師取下拐杖時又說:「你初來這裡,可以到處走走,附近的幾個小鎮都是江南名鎮,有時間的話,可以慢慢地去看看。」
回房間的路上,王愛華告訴我:「國平,你很有福氣啊,你住的6211房間,正是老師初來太湖大學堂時住過的房間,老師把他以前的房間騰出來給你住,說明老師很看重你啊!」
聽了愛華姐的話,我的心裡充滿了歡喜,已經無法用語言來描述此時此刻我內心的那一份感動。
愛華姐告訴我,房間裡的很多家具,都是老師自己設計的,包括床的長度與寬度、書桌的高度、椅子的弧度、窗戶的樣式等,都是南師親自測量,繪製設計圖紙製造而成。
靠在床上,雖然有些疲倦,我卻久久難以入睡,在太湖輕柔的濤聲裡,我與南師第一次相見的場景又浮上了心頭……
二
那是2011年9月2日。
在得知要見南師之前,我不勝歡喜,特地連夜趕製了一本畫冊《都江堰市靈巖寺百年影像》,書中收錄多幀老灌縣及靈巖寺照片。其中既有清宣統元年(1909年)英國植物學家、攝影家爾尼斯特·亨利·威爾遜先生拍攝的《都江堰》,清宣統二年(1910年)德國建築師、攝影家恩斯特·柏石曼先生拍攝的《靈巖寺藏經洞》,亦有民國六年(1917年)美國攝影家西德尼·戴維·甘博拍攝的《靈巖寺千佛塔》,民國三十二年(1943年)加拿大著名學者文幼章拍攝的《靈巖寺摩崖石刻》……更有我的同事、青年攝影家何勃於兩天前(2011年8月31日)拍攝的《靈巖寺新景》多幀,春夏秋冬,盡在其中。
不算很厚的畫冊裡,卻裝著近一百年的悠悠歲月。
當時還帶有一部《維摩精舍叢書》和《未進山門先一笑——20世紀40年代佛學大師袁煥仙、南懷瑾在靈巖寺的佛事活動》書稿。
9月1日夜,抵達上海,心不能靜,夜難成寐。
2日午飯後,乘車去吳江太湖大學堂。
車行平穩,未近太湖,我心已蕩起無數漣漪……
三
2日晚上6時許,終於見到了我仰慕已久的南先生。
先生慈眉善目,精神很好。手持拐杖,而幾乎不拄。著灰色對襟裝。雖九四高齡,仍腳步輕盈,有大家風範,卻無大家倨傲。
主賓落座,在座者除南師外,還有終南山的一位住持等十餘人。一聽說我們來自四川灌縣(今都江堰市),南師非常高興,他說:「我在成都華西壩待了八年,當年我還在灌縣的靈巖寺學佛,原來灌縣的縣長蕭天石是我的老朋友。大家不用客氣,到了我這裡就是『不吃白不吃』。來,抽菸喝酒,好擺龍門陣嘛。」
聽了南先生一席話,大家都笑了起來,拘謹氣氛一掃而空。
說到四川,說到灌縣,說到靈巖寺,南師的話匣子一打開,他就深深走入了回憶,娓娓道來,為我們輕輕展開了一幀民國時期四川的風土人情畫卷……四川人的幽默和仗義、川西壩子的寧靜與富庶、靈巖寺的雲煙和書聲、青城山的劍俠與滑竿、朋友們的熱心和真誠,被先生一一從記憶的唱盤裡揀了出來。
而南師的記憶力之驚人,也是我始料不及的。講述六十年前的往事,先生如數家珍,仿佛那些人和事就發生在昨天。我想,不為其他,只因為先生這麼多年來一直在深深地想念著成都,想念著四川,想念著那一段匆匆而又珍貴的在川十年。
四
南師說:「四川、重慶我都待過,川西、川南、川東、川北都去了很多次。原西康、雲南、貴州的邊境都是出土匪的地方,我還當過一段時間的土匪頭子……我在四川待了近十年,成都的五老七賢,有幾位是我的老朋友,其中有個七十多歲的劉豫波老先生,他的一個小硯臺都還在我手裡。四川的朋友是那麼值得懷念。」
南師講到了四川的文化,他認為:「四川文化一大景觀就是,喝喝茶,打打麻將,擺擺龍門陣。」然後又特別補充道:「一個文人必須到過四川,一生才不會有遺憾。」
說到四川人的性格,南先生立即蹺起了大拇指,說:「四川人非常講義氣,真痛快、真義氣、真耿直,袍哥大爺講的是:你哥子,我兄弟,你不吃,我慪氣。」
南師說:「四川人很幽默,而且各行各業都有自己的歇後語,連抬滑竿的都有一套。以前我們上青城山就坐的滑竿。」然後,南師又給在座的其他人講什麼是滑竿,原來滑竿是過去四川地區人們代步的主要工具。滑竿起源較早,是簡易的轎子,因用滑溜溜的竹竿綁紮而成而得名。滑竿製作簡單,先砍兩根2米長的斑竹,在兩端各綁上60釐米的短槓作為抬肩,中間用竹片和繩子編成軟扎,前面系上一個腳踏就成滑竿。滑竿輕巧靈活,大道小道皆可行走,尤其適合川西地區。南師說:「譬如前面抬滑竿的師傅報一聲『天上一個亮』,後面的就應『地下有個水凼凼』。前邊的說『左邊立起大』,後邊的講『讓它不會說話』,意思是左邊有一頭牛。前邊的說『下下坡』,後邊的就講『慢慢梭』,意思是下坡的時候,不能走快了,要慢慢兒地梭下去。我以前記了一大本子四川話。譬如叫花子要飯,遇到有狗對他叫,他就會說『黃狗白犬你莫咬,你我前生命不好』,意思是,你叫什麼嘛,我們都是前生做錯了事,我變叫花子,你變成狗,都是命苦。」
「四川人也喜歡民間文學,我們以前在川南鄉下旅館,么店子,一碗豆花,一碗海椒,門口掛個旗幟『未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也有小二會站著喊『未晚先投二十八(宿),雞鳴早看三十三(天)』的歇後語。這些我以前都記在本子上,現在老了,都忘了。哎呀,四川人太幽默了。還有人說『半夜起來賊咬狗,拿個狗來打石頭,從來不說顛倒話,陰溝踩到腳裡頭』。」
南師還講到一件四川人想做皇帝的事。當時他任中央軍校教官,住在成都皇城裡頭。一個禮拜天,他當值星官,帶了十七八個學生值勤,看看無事,他就準備出去轉轉。學生們說:「南教官,您忙您的,我們值就是了。」於是,南先生就上街去了,先到軍校對面的街,覺得沒啥轉頭,就到其他街走一走,這個時候看到老百姓都站在街兩邊看熱鬧。五輛人力車拉著人正在街上飛快地跑,第一個人力車上高高地舉了杆杏黃旗,寫了四個大字「替天行道」,後面車上紅旗、綠旗飄。南先生問老百姓:「那些人是做什麼的?」回答說:「遂寧來的,想當皇帝,正攻皇城。」這一下,南先生趕快回到皇城,剛走到皇城門口,就看到五個人力車一直往皇城大殿衝。等一下,南先生就聽到槍響了。他問守衛的部隊:「你們怎麼開槍了?」回答說:「他們衝過我們的防線,我們就開槍了,先把人打死了再說,情況不明啊!」南先生進去一看,人都被打死了。幹什麼?想登上龍椅做皇帝。「這一段的經歷,給我印象非常深刻。」南師如是說。
五
南師認為,愛擺龍門陣是四川人一大特色。
他點起一支煙,邊抽邊與我們擺龍門陣:「四川人愛擺龍門陣啊。我在四川的很多老朋友,都會擺龍門陣,聽的故事很多。青城山當時有一個傳說中的神仙叫周凌霄,據說會飛劍,死了,他女兒還在。還有人告訴我:『我給你介紹一個師父,青城派的,姓徐。』那個師父叫徐庶,就是三國演義裡的那個徐庶,我一聽就不去了。那個時候流行飛劍,你們不要笑。」
南師自己倒笑了,他說:「劍術是一種很神秘的東西,川、康、渝一帶這種神話非常多。當時還有人寫信給蔣委員長,說日本飛機怕什麼,只要學了『劍仙』的飛劍,用飛劍把飛機射下來,日本鬼子就完了。抗戰精神可嘉,亂七八糟迷信的神話也太多。我有一個朋友原來在西康的,後來我在臺北碰到了,他請我吃飯,我問他:『聽說你每次給蔣先生寫完報告後,一定要在信尾寫上,又在哪裡碰到一個神仙了,又在哪裡碰到一個劍仙了,叫老頭子採用,可以來打日本人的飛機。』他說:『有啊,你怎麼知道的?』我說:『我當然知道,你當時不就擺了龍門陣的嘛。』然後問他:『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呢?』他說:『我怕蔣委員長『忌才』啊,我以前寫了很多報告,言必有中,蔣先生都言聽計從啊,我就一定會在後面寫一些怪話,表現得怪誕,這樣我就安全了。」
四川有個大學者叫劉師亮,北京大學名教授,連謝無量都很佩服他。當時四川軍閥亂殺人,俗話叫「亂剃頭」,於是他寫了一首剃頭詩:「問道頭可剃,人人都剃頭。有頭皆可剃,無剃不成頭。剃自由他剃,頭還是我頭。且看剃頭者,人亦剃其頭。」意思是說:你要殺人,別人也就要殺你。
六
而談到灌縣的靈巖寺,南師更是陷入了深深的回憶之中。
因為早在1942年前後,南師就經常利用周末甚至請假去靈巖寺。後來,他也是在靈巖寺認識了一代禪門大德袁煥仙先生,因此而成為維摩精舍的首座弟子。
南師回憶道,灌縣靈巖寺當時的住持是傳西法師,早年隨歐陽竟無先生習佛,那個時候還是華西大學的教授。一個和尚在華西大學講課,講的內容是《愛的哲學》,真是轟動一時。那個時候,靈巖山住的都是什麼人?錢穆、馮友蘭、李源澄、王恩洋、郭本道、潘子玉、程天放……李源澄當時在靈巖寺的下院鐵佛寺辦有一個書院,學生、老師都是他一個人,「艱苦卓絕,始終不退」。
說起當年從成都趕車去靈巖寺,南師就連聲感慨:「當時從成都到灌縣有一條馬路,也有了汽車,只不過路太爛了,坑坑窪窪的,跑得慢,票價記不得了。當時在四川大後方流行一首詩,是根據古詩改編的。原詩是這樣寫的:『一去二三裡,煙村四五家。亭臺六七座,八九十枝花。』經過四川人一改,就成了『一去二三裡,拋錨四五回。前行六七步,八九十人推』。」
說著話,南師拿起桌子上的杯盞擺起了地形圖:「東嶽廟在這裡,鐵佛寺在這裡,靈巖寺在這裡。燕京大學的著名教授郭本道當時把燕京大學圖書館的全套線裝《道藏》搬到這裡。不帶過來不行啊,不帶過來就會被日本人拿走。這些書原來我看不到,這次看到了。平時我們哪裡有機會看到那麼多書啊!馮友蘭先生當時也在山上住了三個月,他下山以後在重慶出版了《新原人》。我還有一個老朋友,也在靈巖寺待過,跟著傳西法師,現在九十多歲了,在成都文殊院住著呢,叫淨天老和尚。聽說他到現在還記得我,還稱我『南教官』,呵呵呵……」
南師動情地說:「靈巖寺本來是個小廟,抗戰時期,一群避難的文化界朋友都來到這裡,他們都是傳西法師的朋友。靈巖山不住和尚,卻住了一批文化人,老實講啊,包括馮友蘭、錢穆、袁老師、賈題韜,都欠傳西法師的情。我們吃他,住他,被他供養,我們也笑他,專門供養我們這一群文人。傳西法師說,不管啦。他還非得要供養。我們四十年代在靈巖寺住了那一段時間,有感情啊!後來不知傳西法師結局如何?我一直在打聽。」
我恭敬地答道:「聽蒙文通先生的兒子蒙默先生說,傳西法師是在『文革』時去世的,據說送行的人有兩三千人。」
南先生一聽,非常高興,拍著我的肩膀說:「我真要感謝你,他是我的老朋友。當時我們這批人,不論左派、右派,都得到他的照顧,都欠他的情。」
我說:「對,傳西法師是大學者歐陽竟無的弟子。」
南先生很詫異,說:「你怎麼都知道?太了不起了。」
後來,我將畫冊《都江堰市靈巖寺百年影像》遞給南師,他非常高興,不住地說:「老弟,這個事情做得太好了。」畫冊中的扉頁便是南師從峨眉大坪寺閉關後回靈巖寺時吟的一句詩:「前從靈巖去,今自金頂回。」隨後是著名學者、書法家、文學史家謝無量先生寫靈巖寺的一首詩:「遠遊何必上青城,一到靈巖便有情。未進山門先一笑,滿山紅葉讀書聲。」
南師一邊翻看那些發黃的照片,一邊說:「我們就是從這個水池裡挑水喝的,好像叫靈竇泉吧,第五洞天的牌坊還在哦?我記得當時山上還有塊石頭,石頭上刻了一句話:『願天常生好人,願人常做好事。』」南師話音剛落,一幀刻著「願天常生好人,願人常做好事」石刻的照片就映入了他的眼帘。輕輕摩挲著畫冊,南師仿佛又回到了七十年前晨鐘暮鼓的靈巖寺中。
七
談到灌縣,南先生也談到了他的拜把子兄弟、時任灌縣縣長的蕭天石先生。南師說蕭天石早年畢業於黃埔八期,他的哥哥蕭贊育是黃埔一期的學生,為蔣介石「十三太保」之一,推薦蕭天石當上灌縣縣長。後來蕭天石打坐出現了耳鳴,再後來耳朵就聽不見了。南師就帶他去找成都東門外聖佛寺的光厚老禪師。南師說光厚禪師不簡單啊,四川人都稱他為「四川現代的活羅漢」。那時候,光厚禪師每日上午為人醫病,其行醫,不把脈,不開方,不叫吃藥。南師給他的治療方法命名為 「以大拇指頭燒病」。光厚禪師說大拇指中心是他修煉的三昧真火「火門」,真火自此火門出,按在病人穴道上,一按一揚,一揚一按:好像蜻蜓點水一樣。每一穴道,病重的人按二三十下,病輕的人按幾下就可以了。
南師擺龍門陣擺得高興了,就在我身上做起示範,蹺起大拇指模仿光厚禪師按起穴位來。他說,每按一下,光厚禪師便問一聲:「痛不痛?」病人都會痛得尖叫:「哎喲!哎喲!」仔細一看,被按的穴位處皮膚就紅了一塊,神奇得很。
在三個小時的拜訪時間裡,因為南師的風趣語言和談及四川人的詼諧幽默,整個現場歡聲笑語不斷。
臨走前,意猶未盡的南先生又擺了一個四川的龍門陣:有一天,他和袁老師一起到成都去喝茶,就在東門的牛市口。南先生和袁老師兩個人邊喝茶邊擺龍門陣,談佛論道。這時,旁邊桌子上也坐了幾個人在喝茶。突然,一個人站起來,一隻腳踏在板凳上,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說道:「狗日的,當年老子也是讀過書的,後來家裡窮啊,沒有辦法才學殺豬啊!那個豬殺死之後,就在豬腿上割一刀,用嘴巴對著刀口吹氣,把豬吹脹,拿熱水燙了之後才好刮毛,格老子我東一吹,西一吹,就把我一肚子的學問吹到豬肚子裡去了。」你看四川人會不會罵人啊。袁老師聽了,拿起一杯茶敬他說:「你哥子,罵得好!罵得好!」那個人說:「哦,我哪裡是罵人哦,我講的是真話……」
分別前,我問:「南老師,你想念四川嗎?」
南師深情地說:「我跟這位劉(雨虹)老師多麼懷念四川啊。四川是晚年最好居住的地方,比昆明、杭州……哪裡都好,優哉遊哉。」
我連忙說:「很想請您再回四川走走。」
南師說:「感謝你邀請我回四川。對不起,人怕老,老了以後,當年的老朋友一個個都沒有啦,找不到老朋友了,跟很多人坐在一起,都無話可談了。我從美國回到香港以後,還尋訪到了一些四川的老朋友,然後每年過年的時候,我會給他們送禮金。現在很多老朋友都走了,還只剩一兩個了……」
……
此時,萬籟俱寂,唯有太湖濤聲與南師笑語猶在耳畔。
第二章:太湖三萬六千頃
一
到太湖大學堂的第二天,即首次遇見了江南的梅雨,實際上,自6月14日入梅以來,這樣淅淅瀝瀝的雨已下過多場。
假如沒有梅雨,江南就不再是江南。
假如沒有南師,廟港也不再是今天的廟港。
早晨8時,起床,早飯。在餐廳,南師的長隨學生李淑君告訴我,每天的三餐時間為:早晨7:30—8:30,中午12:00—13:00,比較特殊的是晚上,因為南師要與大家一起吃飯,5:50開始進餐廳,6:00準時開席,每餐皆會敲鐘提醒。
早飯後,南師的長隨學生宏忍師來看我,帶來一罐話梅,兩盒茶葉和一個封面印有「南」字樣,內裝1000元的紅包。宏忍師說:「老師說你初來,略表心意,用以採購筆墨紙硯和文具吧!」
二
想起昨晚南師的提醒,正好我的電腦也需要重裝系統。經打聽,附近有一小鎮叫廟港,一般生活用品可以在鎮上買到。於是打傘,冒雨步行二十分鐘到了離太湖大學堂最近的一個小鎮——廟港。廟港之所以稱為「廟港」,是因為歷史上這裡宗教文化昌盛,寺、廟、庵、亭遍布全鎮,尤以沿湖塘一帶的廟、庵、亭為多,有「一港有庵,一港有亭」之說。趙樸初先生以「太湖禪林」來概括這一獨特的文化景觀。在廟港歷史上眾多廟宇中,老太廟是香火最盛的一座,此廟供奉的是出生於廟港的邱老太爺,明萬曆年間敕封為平沙侯,後加封平國王。在廟港百姓心目中,邱老太爺是他們的守護神,相傳船入太湖,遇大風大浪,只須呼喊幾聲邱老太爺的小名「邱癩痢」,即可安然無恙。可惜這座廟宇於1958年被拆除,今僅存古銀杏一棵。廟港古屬揚州,春秋時屬吳國,秦始皇統一中國後建吳縣,廟港屬吳縣。五代後梁開平三年(909年)設吳江縣,廟港屬吳江縣,宋代吳江縣下共分29都,廟港地區為五都。旁邊還有七都、八都等鎮。
廟港以盛產太湖螃蟹而聞名。小鎮不大,十分鐘能完全貫穿。從太湖延伸出的一條小河,為小鎮劃分南北。
這個廟港雖小,名氣卻大得很,史稱「儒林裡」,它「以其宋元以來廟港人文獨盛,衣冠甲第一邑」著稱於世。
在前往廟港的途中,我意外地看見了「費孝通先生紀念園」的路牌。仔細一打聽,才明白這裡正是奠定費先生盛名之地。
因為我的師長、著名人類學者、民族學家李紹明先生曾經做過費先生的助手,因此我格外關注這個小村。原來,早在1938年,費先生在倫敦經濟政治學院完成了他的博士論文《江村經濟》,英文名翻譯過來為《開弦弓,一個中國農村的經濟生活》,詳盡的資料和客觀系統的描述,為國際人類學家、社會學家及其他讀者了解中國提供了重要的幫助。論文發表後,受到了人類學界和社會學界的重視,使得靠桑蠶為生的開弦弓村從此成為國際社會學界研究中國農村的首選之地,也把費孝通的命運和這座普通的江南水鄉、和歷經滄桑的中國農村工業緊緊連在了一起。
如今,這座小鎮,又將南師的晚年與江南緊緊連在了一起。
我在廟港信步而行,感悟這座江南小鎮的魅力。太湖水蔓延到這座小鎮的四周,細小的河道裡停滿了修長的漁船,一筐筐的太湖蟹從船上搬下來,偶爾有一兩隻調皮的蟹揮舞著螯腳,試圖掙脫籠子重獲自由。
意外的是,居然在這個小鎮上,看見了兩家四川滷菜攤,一打聽,居然來自綿陽,與我同為老鄉。儘管滷菜已經被廟港人民的味覺改良了,但是他鄉遇「故人」的喜悅著實讓我開心了很久。
中午12點剛過,我正在聯想電腦店重裝電腦,接到宏忍師打來的電話,問我中午怎麼沒有在飯桌上看見我。我說明緣由,表示可以在廟港隨便吃點東西,宏忍師不同意,告訴我現在食品安全有問題,要我別在外面吃飯,並說廚房已經為我留飯了,然後派車來將我接回餐廳。
下午,看書,上網。朋友們都很關注我在南師身邊的生活和工作情況,但是,我才剛到,一時半會兒也無法回答大家的問題。
三
晚餐時,南師的學生、綠谷集團的老總呂松濤先生再次提到廚師的問題。南師喝了一口湯,回味了一陣子後說:「廚師最好是蒲村場的,就要鄉下收拾得乾淨整潔的老太太。」
為什麼選蒲村場的呢?說起這個蒲村場可是大有來頭。原來,20世紀40年代,南師在靈巖山參禪時,就經常去現在已改名蒲陽鎮的蒲村場,這裡曾是中國空軍幼年飛行學校所在地。
抗戰爆發不久,規模不大的中國空軍就在人員與裝備上遭受了重大損失,已到了難以為繼的地步。考慮到長期抗戰的需要,借鑑蘇聯、德國和日本從少年就開始培養空軍飛行人員的經驗,1939年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副總參謀長白崇禧和航空委員會主任周至柔、委員張治中等建議成立空軍幼年學校,任命畢業於美國西點軍校的汪強將軍主持籌備事宜。
1940年12月26日,空軍幼年學校在四川灌縣蒲村場(今蒲陽鎮)正式成立,蔣介石任校長,汪強任教育長。學校於抗戰結束後的1945年停止招生,六年先後共錄取學生2101人。
今天,散居在世界各地的學生約有1200多人,其中許多學生都成為時代的重要人物,其中有國際電腦界人工智慧和模擬識別兩大領域的大師傅良藻,著名材料學專家何焯彥,著名水利學家何達明,著名原子能科學家塗劍穆,著名航空學家華錫鈞等,還有臺灣「行政院院長」、「國防部長」與「空軍總司令」、上將唐飛。另外被中國臺灣授中將、少將軍銜者不下百人。李濟深、白崇禧也紛紛將自己的兒子送進蒲陽空幼學校就讀。據說,曾經很長一段時間,臺灣空軍的官方語言為都江堰市的「蒲陽話」。
當時,空幼的許多教官都是南師的朋友。因此,南師經常到蒲村場會友。而且,該鎮還有一個寺院叫般若寺,寺中一個老和尚非常風趣。在飯桌上,南師講了這個老和尚的兩件趣事。
一天,老和尚問南師:「你們在這裡辦學校做啥子?」南師告訴他:「為了抗日!」老和尚一臉茫然:「你們為什麼要抗日啊,你看日頭天天都照耀著我們,溫暖著我們,你們還要抵抗它。」引得南師和友人哈哈大笑。
還有一次,因為山居偏遠,關心抗戰的南師很想找張報紙看看最近戰況,於是就問老和尚:「你們這裡有報紙嗎?」老和尚想也沒想就回答:「有啊!」南師大吃一驚,難道這麼偏僻的深山老寺,也訂有報紙?便迫不及待地問:「報紙在哪裡?」老和尚伸手指了指山林,害怕地說:「一共有三隻,要吃人,兇得很!」已經習慣四川話的南師這才明白,原來四川話中「紙」和「子」捲舌音和平舌音不分,老和尚誤把傳遞新聞的「報紙」聽成了要吃人的「豹子」了,害得南師空歡喜了一場。
晚飯後,牟煉讀了一篇關於太湖大學堂附設吳江太湖國際實驗學校畢業典禮的文字。慢慢地,我也知道了,飯後分享一些文章、有趣的段子和有價值的影像,也是太湖大學堂的課程之一。
臨走時,南師關切地問了一句:「神九對接成功沒有?」
這讓我大吃了一驚,我一直以為,南師可能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的學者,沒有想到,他居然會如此關心現代科技。看來,我對南師的了解還遠遠不夠。
第三章:月在波心說向誰說
一
上午無事,宏忍師帶我去洗衣房,告知我全自動洗衣機的用法,我將換洗的衣服拿去洗了後,在曬衣的場所晾曬。
來太湖大學堂第三天,我才有時間完整地轉一下這個地方。
太湖大學堂位於江蘇省吳江市(現為蘇州市吳江區)七都鎮廟港村,位於上海西南110公裡、蘇州之南70公裡所在的太湖之濱。這是由南師主持創辦的教育基地,大學堂旨在傳播中國傳統文化,同時與現代自然科學、人文科學相結合,發展認知科學與生命科學的研究。
大學堂是南師居住與傳道的地方。大學堂佔地280餘畝,兩面臨太湖,氣勢恢宏,寧靜肅穆。傍晚的落暉靜靜地灑在草坪上、花叢裡和松枝間。人們在大學堂裡讀書、漫步或者修身,見面之時,點頭微笑,彬彬有禮。太湖水聲隱隱,和著松濤及學堂裡時時傳出的讀書聲,成為這片大地上最美妙動人的交響。
暮色四合,而太湖水聲依舊,夜夜拍打著大學堂的寧靜。
二
我在想,南師晚年定居太湖大學堂,應該是命中注定的緣分。
早在1960年代,南師居住於臺灣蓬萊新村時,客廳中高懸著著名書法家、《中央日報》社長、臺灣書法家協會理事長程滄波所寫雪竇大師的禪詩:
居士門高謁未期,
且隈巖石最相宜。
太湖三萬六千頃,
月在波心說向誰。
南師喜歡這首詩。學生林曦曾向南師請教,為何對這一首詩情有獨鍾。南師總是笑笑說:「你將來會明白。」直到太湖大學堂建成,林曦才恍然大悟。
據後來一次閒聊時南師所講,廟港是中國的「太廟」。很多人不解,因為太廟通常是古代王室祭祀祖先的地方,他為什麼說這裡是中國的「太廟」呢?南師解釋道:「七都有個廟港,太湖邊的廟港,可不就是『太廟』——中國文化的『太廟』。」
他點燃香菸,慢悠悠地說,這裡原來是一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是太湖邊一個低洼的水塘。名不見經傳的江南小城吳江,能從當時激烈的「南懷瑾爭奪戰」中勝出殊為不易。澳門、杭州、上海、北京,誰都想引進南師,哪一個名頭都比吳江響。
關於南師選址太湖大學堂的過程,有這樣一段故事。
為選址建校,南師曾在杭州、上海考察多處,由各種因緣不湊而未果。時不我待,南師年邁,他不能再等了。於是,他力排眾議,決定選擇一個地方馬上啟動了。
那是1999年11月18日,南師應朋友之邀,順道來吳江看看。路上,朋友通知了當時的吳江市委書記汝留根:「南先生要來吳江,有5分鐘的時間見面。」
汝書記聽後連忙說:「那你來市委啊!」
朋友答:「不行,我找不到路。」於是商定在吳江賓館見面。短短的時間裡,吳江賓館前的甬道上已經鋪上了長長的紅地毯,兩邊擺滿了鮮花,報社、電視臺的攝像師都已趕到,市委書記汝留根率領四大班子領導已經在此恭候了。
當南師下了汽車,走上長長的紅地毯時,他為吳江市領導的誠意深深感動。而當汝書記向南師遞上自己的名片時,「汝留根」三個字更像一根思鄉的琴弦撥動了漂泊一生、四海為家的南師的心。當這個名字映入他的眼帘時,他笑說:「汝留根、汝留根,你是要我把根留在這裡嗎?」
不想此語竟然一語成真,南師隨後落戶吳江市廟港鎮,在這裡一住六年,直至去世。
南師在太湖大堤上走了一圈,其實當時的太湖大學堂位置只是一片低洼地帶,只有五個大水塘。然而,周圍煙波浩渺的太湖卻觸動了南師。他看後來了感覺,說:「將來在這裡騎著小驢子,讀書修行,一定非常美好。」
當時忙於招商引資的汝留根,對南師了解並不多,爭取南懷瑾更主要是出於吸引臺資的需要。「臺灣的企業家對他很崇拜,他如果來吳江,對我們招商引資有好處。」儘管土地資源緊張,但認定南懷瑾是個「寶」的汝留根大方表態:「要多少給多少。」據汝留根回憶,政府給南師的土地價格是4萬元/畝,這個價格實屬虧本,時任蘇州市委書記陳德銘覺得太低,兩次致電汝留根過問此事。直到聽說杭州市一主要官員因「沒能引來南懷瑾被省領導批評」後,汝留根這才為當初的堅持感到驕傲。
後來,南師曾多次半開玩笑地說:「就是汝大書記的名字把我騙來的。」汝留根趕緊解釋:「我要是能騙得了你,就不得了了!」
於是,時年82歲的他拍板買下300畝灘涂地,經過六年的建設,填土、種樹、修路、造橋、養花、餵禽,大學堂拔地而起。
太湖大學堂是南師一手籌劃、推動的,從動意、設計、建設到開課、維繫,都是他老人家一馬當先,勇往直前,大家不過在後面跟著做些工作而已。從建築設計到裝潢設計,中外設計師的多個方案不能令他滿意,他就讓人買積木來自己動手搭建築模型,最終由建築師去畫圖落實,直到滿意為止。從整體宏觀風格到內外裝潢,幾乎每一個細節,包括房間桌椅如何擺放,掛什麼字畫,乃至大學堂一草一木、一磚一瓦,無不傾注了他的心血,無不體現了他融合東西方精華文化的理念。
三
濤聲依舊,時光如風,2006年,附近的村民記得,這一片曾經的蘆葦蕩因一個人的到來,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六年前,南師來到太湖之濱,開始興建太湖大學堂。2006年初夏,歷經六年土木,始有規模,樓宇莊嚴,芳草萋萋,精英匯集。六年前,這裡是一片蘆葦蕩。六年後,按照當地人的說法,這裡變成了一塊風水寶地。南師曾經多次打趣地說:「以前這裡可是鳥不生蛋的地方,現在來了很多鳥爭著在這裡生蛋。」
曾經有人問南師:「您怎麼不去北京啊?」
南師說:「我不去,有位領導人邀請我,我說站在江邊過不去橋啊。走在橋上又怕掉到江裡啊。我不去,我是南方人啊!」
關於「地靈人傑」一詞,南師曾說:「王勃有云:人傑地靈。一塊地方好,『人傑』要排在『地靈』前面。」
2006年7月1日至7日,熱愛傳統文化的人們有福了。
因為這一天,太湖大學堂正式啟動。
也正是在這一天,被譽為「金溫鐵路催生者」的南師帶著濃重的溫州口音說:「人間須大道,何只羨車行。區區一條鐵路算什麼。現在這個地方,我想修一條『人走的路』。」南老師要修一條心路,一條使中華民族通向希望的心路:重整文化斷層,繼往開來。有形的路再難也易修,而修這條心路比有形的路要艱巨萬萬倍了。
還是這一天,年屆九旬的南師在太湖大學堂首次開講,內容是禪修與生命科學。他縱論古今的淵博學識和拉家常式的平易風格,吸引了各方人士,有些人甚至專程從美國、東南亞趕來。「讀中國古典的書,千萬不要以17世紀以後大家學了一點西洋文化文字邏輯的皮毛來看它,那就牛頭不對馬嘴,愈讀愈遠愈糊塗了。」在講到《黃帝內經》時,南師這樣警示大家。聽課名單上原來只有十幾人,最終滿堂達到八十多人。
南師也敘述了他為何花如此大的心血,來創辦太湖大學堂的原因。正因為「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
南師在數十年前就曾經講道:「今日的世界,由於西方文化的貢獻,促進了物質文明的發達:如交通的便利、建築的富麗、生活的舒適,這在表面上來看,可以說是歷史上最幸福的時代;但是人們為了生存的競爭而忙碌,為了戰爭的毀滅而惶恐,為了慾海的難填而煩惱,這在精神上來看,也可以說是歷史上最痛苦的時代。在這物質文明發達和精神生活貧乏的尖銳對比下,人類正面臨著一個新的危機。」這段話,我也多次聽南師闡釋過。
兩千多年前,孔子感嘆當時的時代「禮崩樂壞」,諸侯為了膨脹的欲望而使整個社會逐漸陷入混亂不堪的局面。於是孔子奔走四方,隨緣教化,想要藉助優秀的文化傳統恢復社會的秩序。
南師懷有的,也是相同的理想,他想運用認知科學、生命科學與東西方精華文化結合的研究與傳播,挽回這個時代所面臨的危機。他說:「我們雖失望,但不能絕望,因為要靠我們這一代,才能使古人長存,使來者繼起。為了挑起這承先啟後的大梁,我們一方面要復興東西方固有文化精華,互相取長補短,作為今天的精神食糧;一方面更應謀東西方文化的交流與融匯,以期消弭迫在眉睫的人類文化大劫。」這是南師心中的宏願。
關於太湖大學堂的定位,南師有一套自己的標準:第一,非一般學校性質,與中外大學或文化團體籤約,針對特定主題進行合作。第二,致力於新時代中華傳統文化的研討與發揚,倡導深化基礎教育及社會教育的重要性。第三,放眼世界,推動中西人文科技文化實質的融會貫通。第四,太湖大學堂不是宗教場所,對於宗教文化,重點在學術及實證,故不舉辦宗教性活動。
在上海和太湖大學堂期間,南師公開授課五十多次,有數千中外學生當面聆聽過南師精彩紛呈的演講。演講內容涉及中國傳統文化與認知科學、生命科學,中國傳統文化與經濟管理、大眾傳播、金融監督,東西方文化與認知科學、生命科學,現代工商與人文、會計,國學與中國文化,國學經典導讀,《黃帝內經》與中醫科學,當代教育問題,女子德慧修養,中學西學體用問題,新舊文化企業家反思,人性的真相,如何提高身心修養,人生的起點與終站,神通與特異功能問題,答問青壯年參禪者,如何學佛,釋讀《達摩多羅禪經》《成唯識論》等佛學經典……真是包羅萬象,無所不有,學識涵蓋儒釋道、禪淨密,融匯諸子百家、醫卜天文、西方文化、前沿科技,涉足社會各行業,教化男女老少、中西精英、三教九流。南師的每場演講,智慧通達,幽默風趣,率性真情,慈悲可愛,讓不同國籍、種族、黨派、職業、年齡、性別的各色人等,都有「一次聆聽、終身受用」的親切感受。
「凡事我但盡心,成功不必在我。」對於太湖大學堂是否陳義過高的問題,大學堂這樣回答:「只問耕耘,不問收穫。」
四
南師客居七都廟港這段時期,不僅心系太湖大學堂的管理,同時對於當地傳統文化資源十分重視。建設太湖浦江源國家水利風景區,是七都鎮利用自身自然生態及歷史文化資源實現轉型發展的一次重要契機,南師對此表示支持,2011年,他以94歲高齡親筆題寫景區名——希望藉由這個景區的建設,能對七都(廟港)的傳統文化資源進行挖掘整理,使其得以傳承與發展。
2012年,七都鎮政府決定建設老太廟文化廣場,南師對此鼎力支持,他提出要融太湖文化、吳泰伯以來的吳國優秀文化、儒釋道文化於一爐,以歷代聖賢為榜樣,影響當地人民重建人文自覺,提升修養,造福當地,影響周邊,而不要局限於狹義的宗教信仰。他不僅捐出18畝土地指標作為文化廣場核心區建設用地,親筆為老太廟題名,同時還發動太湖大學堂同仁共襄盛舉,為廣場建設捐資350萬元。其中100萬元是南師自己的稿費,他說:「這是讀書人心血換來的乾淨錢,雖然不多,但希望為此地人民的福祉與文化建設盡一份綿薄之力。」
老太廟文化廣場的恢復重建,從動意到規劃設計直至最後破土動工,都凝聚著南師的心血,他特命自己的學生——國際知名建築大師登琨豔先生為文化廣場做義務建築設計。
2012年9月4日,老太廟文化廣場舉行隆重的奠基典禮,南師又派學生出席並致賀詞——「這是本地張揚人文正氣,在新時代繼承優良傳統文化的標誌性大好事。」
五
太湖大學堂的大門牆壁為黑色,顯得莊嚴肅穆。
大門左側的石牆上鑲嵌著燙金的「太湖大學堂」幾個大字,右側的一塊牌子上用繁體字和英文寫著一系列大名鼎鼎的合作機構:
中國人民大學
法國國立東方語言與文化學院
中國科技大學
復旦大學(儒學文化研究中心)
美國管理協會(中國)
ELIAS國際創新領導人進修
整個大學堂呈現出一種寧靜與安詳的氣氛,一條光潔的水泥路環繞著主要建築,進門右手邊的第一棟建築——八號樓,就是吳江太湖國際實驗學校的教室和孩子們的住宿樓,琅琅書聲不時傳入耳中。
接下來第二棟,是七號樓,一樓有個小書店,很多拜訪者都會來這裡買上幾本圖書,帶回去慢慢研讀。
七號樓的一樓有一個大廳,是多功能廳,既是做活動的大禮堂,也是大教室,又是晚上大家在室內練武功的地方。牆壁上掛了許多名家書畫的複製品。樓上有可供外地學員住宿的客房,我前幾次來時都住此樓。
六號樓緊挨著七號樓,樓下是廚房、小學餐廳和大學堂餐廳,大學堂餐廳中可坐70人,牆壁上懸掛不少古字畫的複製品,有宋代道教名家陳摶老祖的:「開張天岸馬,奇逸人中龍。」有雍正的書法作品「博問廣採」「知人則哲」等等。
二樓和三樓依然是客房,主要供大學堂常住的學生居住,包括李淑君女士、王洪欣先生、馬宏達先生等,我的住處即在二樓。
因為江南多雨,所以太湖大學堂內主要建築之間都用迴廊連接。從六號樓穿走廊前行60米左右,便是南師工作的主樓。南師、劉雨虹老師、宏忍師、馬宏達、牟煉和太湖大學堂的工作人員等皆在一樓工作。大廳懸掛有司馬光、唐伯虎、文徵明、孫中山等人的字畫複製品。還掛有劉子仁的墨荷圖,王鳳嶠題詞「一華一世界,一葉一如來」,據說以前是掛在香港的客廳中的。一樓還有廚房,主要為南師臨時做一些食品。二樓有理髮室和南師的臥室、書房、起居室、藥房等,也掛了許多名家書畫的複製品。南師通醫藥,有學生、客人不舒服時,南師常對症施藥給予治療。三樓是圖書館,全部是南師個人藏書與字畫。南師藏書之富,世人難以企及。這批藏書有數十萬冊之多,經國家特別批准,從香港一次全部運進來,其中除囊括中華文化典籍之精華之外,兼攝世界文史、地理、哲學、政治、經濟、科技、醫學、文學藝術……堪稱收藏宏富的圖書館。
出主樓,穿走廊前行60米左右便是禪堂,是南師講學、學生修行的地方。每日早、中、晚,這裡的一樓大堂和二樓禪堂都有人在禪修,三樓還有閉關室。二樓有治療室,一樓有洗浴室。
站在在太湖大學堂的高處,俯瞰下面,我驚奇地發現,整個操場上的草坪裡,由草木形成的兩個巨大的太極圖赫然映入眼帘。
我認為太湖大學堂最迷人的地方當屬太湖大堤。湖風輕拂,濤聲陣陣,蒼翠的柏樹護衛著太湖大學堂的寧靜與神秘。
六
晚飯時,遇見北大國際關係研究所所長袁明教授來訪南師。
袁明教授是研究國際關係的專家。南師還在香港居住時,袁教授就和北大的吳樹青校長去拜望過南師,此後就常來看望南師。
袁明教授此行,是為明天吳江太湖國際實驗學校家長會做學術報告的。飯後,我向南師等人推薦觀看了湖南衛視高考專題節目《高考天問》,因為下午完全沒有想到袁明要來,節目中有批評清華和北大的內容,弄得我實在有點不好意思。
隨後,南師說:「國平來自四川,在灌縣工作,前不久做了我的一個關於四川的訪談,現在誰來給袁教授讀一讀?」於是,由上海教育電視臺的崔德眾兄用非常標準的普通話朗讀。
因微信公眾號字數限制,有些章節未發布
更多內容請訪問「實修驛站」閱讀
----南懷瑾先生書友會 微信公眾號發布